小狗杰利


我19岁以前一直和父母住在老式公房里,一个20平米的厅加上父母自己盖的一间小卧室,便是我栖身了19年的家。老房子很小,没有地方多放一张席梦思。何况我当时不过是个孩子,瘦小的身型如果睡一张大床实在浪费。所以那时,父母但凡买沙发,一定买那种可以把座位拉出来当作木板床的两用款式。夏天铺席子,冬天铺棉被,这就是我睡了19年的床。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所有的床都是这样的,硬木板,翻个身会咯得慌。低海拔,一不小心就能摔地上。直到03年第一次睡上席梦思,我才明白好梦配好床的道理。但这已经是后话了。

这般不算好的生活条件在当时的我看来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因为房子小了,人心的距离就会变得近了。这套老式公房分上下两层,一楼住着我们一家。二楼住着另一家人,男主人早年去日本留学打工,会讲一口流利的日语,自己开过公司,身材高挑瘦削,彬彬有礼,气质非凡。女主人是职业家庭主妇。也会讲日语,举止气质也颇有些大户人家的味道,内心是傲慢的,却又不显露。逢人毕恭毕敬,总是笑脸相迎。总算还看得舒服。据我母亲说,她的娘娘叫杨绛,也就是《围城》的作者钱钟书先生的夫人。我母亲的据说和气象预报有点像,有时准,有时离谱,不过关于这个据说我还是很有几分把握的。一来她也姓杨,二来那贵妇的味道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装出来的。可这户人家没有孩子,具体原因我没去猜过,也没相关的“据说”可以参考,所以就一笔带过吧。两人相处,总有无聊寂寞时。尤其女主人一人时,总得有个会出声的东西陪伴陪伴才能解闷呀。商量来商量去,就决定买条小狗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条小狗的时候,是在我三年级时,应该是1993年的功夫。那天天色已晚,我正在我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也不知该想些什么。楼上邻居突然就进了门,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但女主人笑得更开怀些。我看见男主人的怀里兜着个黑白杂毛的毛茸茸的玩意。东西才30,40厘米大,或许更小点。脸上两个窟窿里各镶有一颗黑色的宝石,滚圆滚圆的,就像圆规画出来的。正中一颗小拇指头大小的黑色草莓,灯光打在上面直泛光,像有层油裹着,也可能是水。黑色草莓下方几公分处是一点黑痣样的东西,就那么小一点,周围覆盖着浓密的白毛。小东西蜷缩着,把自己窝在一米八七的男主人怀里,就像一只黑森林奶油水果小蛋糕一般渺小但又让人垂涎。

“你家买的狗啊?”父亲好奇地问

“是啊,刚买的。呵呵。”男主人答

“那叫啥呢?”

“叫杰利。”女主人抬高声音,无不骄傲地告诉房间里的每个人。

“这狗真可爱。赵厚文,不过来摸摸?”

我没出声。我没想到它是条狗。我又不好意思说我不敢。便不做声。男主人还是热情地把狗递了过来。

“小狗最喜欢小孩子了。接着吧,它不会咬你的。”

是吗?我心想。蛋糕肯定不会咬人,但狗崽子谁知道。不过我还是抱住了。因为我想那么多人,叔叔阿姨围观着你,你又刚来到人类世界不久,人生地不熟,谅你也不敢怎样。长大后,每每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各种怪念头,这条尤其令我后怕。好家伙,赵厚文,你还真够种,万一“当时的你”抱着头狼也这么想,恐怕也就没“现在的我”什么事了。一想到这个节点,便不觉要出一身冷汗。

我仔细端详着那俩窟窿里的黑色宝石。乌黑的,不反射光,不像人眼睛会倒映出你自己的样子。顺着眼睛的位置向下摸,可以感觉道一条笔直的骨头,骨头的末端就是那个三角形截面的黑色草莓,上面有两个洞,原来这就是你的鼻子啊。好挺的鼻梁,好正的鼻子。用手轻轻地点点,湿漉漉的,难怪会反射光!不会是你的鼻涕吧?你刚来到人间就感冒了?真可怜啊。

“狗的鼻子是健康的晴雨表,湿漉漉的代表没事,干燥了才代表生病”男主人科普道。

好吧,看来你这只小崽子还挺健康的。于是我又把手往那颗痣的方向探去。刚点了一下,妈呀!不得了,就像点了什么机关一样,芝麻开门了。那颗痣瞬间纵向打开,横向扩展,成了一张血盆小口!里面的牙齿颗颗锋利,舌头佝偻着蜷曲着躺在下颚,那长度怎么看也不是为这个小尺寸的嘴巴准备的。我还在惊讶的时候,就感觉到麻麻的,有尖锐东西刺压的感觉。该死,这狗崽子在啃我手指!它啃地那么香。不,确切地说,应该称为吮。它闭着眼睛,头向右侧整个倾斜过来,嘴巴里的每颗牙齿都不闲着,甚至连那条大尺寸的舌头也帮忙舔了起来。

这动作和表情很滑稽。既像和情人接吻,又像在吃奶。你这狗崽子,你是把我的手指当作你的初恋情人了,还是当作了你母亲的奶头!我用求援的眼神看着我父母和邻居。他们却以微笑和看戏的眼神来回应。难道,你们没见过狗咬人吗?救命啊,你们还是我亲妈亲爹亲邻居吗?

“不用担心,杰利很乖的,从来不咬人。它的牙齿也刚成型。它是在含着你的手指。它在感受你。”女主人用为自己孩子开脱的口吻解释道。

它在感受我,也就是在认识我。是这样吗?或许是吧。至少我的手指还连着我的手。我似乎逐渐地感觉到了小狗特有的温柔。狗没有手,所以不能握手。狗的视力很差,不能一眼认清我。所以狗在用它认为最有效的方式感受我。这个解释我的确能够接受。

它的嘴仍然含着我的手指。它似乎在用牙齿测试着我手指肌肤的每一寸弹性,用舌头记录下我指纹的点点滴滴。就像用机器扫描一般,永远地留在了它的脑海里。鼻子里喷出股股热气,它一定还在嗅。记住这根手指的气味,无论用何种肥皂洗刷都无法掩盖的本质气味。我发觉我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是的,在它感受我的同时,我也正用孩子特有的敏感感受着它。长大后的我,已经习惯用接递名片,握手,以及互相说几句恭维话来感受其他人。我知道我们是文明的生物,尤其当我们穿着正装,干着正事时,特别的文明。所以我们不能用含着对方的手指来感受他人。即使可以,那也是情人间在四下无人,关了灯后,才能做的事。无论如何,杰利这类动物所体现的真挚,直接与朴实,是我怀念而又永远无法在我的同类身上找到的。

若干年后在一次闲聊中,我才得知,杰利的母亲是一条藏獒。从那以后我总会有事没事地看看我那只被“感受”过的手指。试着活动活动手指的关节,以确定它还是属于我的。

杰利的母亲在生下它后不久便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从它怀里将杰利抱走。即使它是藏獒,它也不能阻止比藏獒更有力的生物剥夺走它的孩子。据说,它看到宠物店的人抱走杰利时,两只狗眼里放出了狮子才具备的恶毒眼神。可却没有一点攻击的动作,哪怕象征性的反抗也没有。他们说当时它刚产好崽,身体很虚弱,虎落平阳尚且被犬欺,何况它只是长得像猛兽而已。但我又暗自觉得,或许它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它像杰利小时候那样,吮吸了人类的第一根手指,读懂人类的世界后,就已经明白,像它这样的宠物,被买卖的命运早已经注定。它明白母性的骄傲和护短是战胜不了人类世界的同化与驯服的。于是只能恶毒地看着命运一次次地剥夺走它的崽子,但同时心里又祈祷它们能找到个好人家,至少别成为丧家犬,或者盘中餐。这些个浪漫主义泛滥的想法我从来不敢对别人提起,生怕别人嘲笑我是个疯子。别人都觉得:狗嘛,本来就只是条狗而已。

杰利是幸运的。尤其和周围那些最终成为丧家犬,盘中餐的同伴比起。它的主人喂它进口的狗粮,牛奶当水一样地灌。而且,把杰利放在阳光充足的卧室里,时刻不离左右。杰利是条母狗,所以他们显然在用“男穷养,女富养”的准则培养着它。主人家一定希望有一天当杰利离开卧室,来到其他人家时能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不吼叫,不咬人,不随地大小便,不随便偷吃别人家的骨头,甚至有一天能去英国参加威斯敏斯特犬种比赛。结果,杰利除了长了一副乖巧好孩子的样貌外,与乖狗狗没有半丁点的联系。

过了大概几个月,有一天,当邻居家把杰利领下楼来跟大家见面时,我顿时被吓傻了。那家伙,不,那厮!还是几个月前的水果小蛋糕吗?!身长翻了好几倍,至少有一米吧。体重也见长啊,我看它那下垂的肚子,整个一啤酒肚,估计被几个月的山珍海味塞出胃下垂了。浑身的黑白杂毛越发得浓密。不仔细看,还以为穿了一件八卦服。头上的刘海,我不知道怎么称呼那一撮毛,就先这么称呼吧,长到把两只眼睛全部遮住。我见过斜刘海的美女遮一只眼睛的,它却两只一起遮了。毛刺到眼睛,眼睛就痒痒,小狗又没手,就用头摇晃来解痒。美女走路,三步一回头,百媚丛生。杰利走路,三步一晃脑,一地狗毛!

因为是老式公房,空间狭小,所以洗脚都是在公用的造劈间里完成。当时我就在造劈间洗脚,这怪物一出现,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该说,道长好久不见,还是该说妈妈救我。看看邻居家女主人得意的表情,我决定还是不说什么扫兴的话了。便继续低头洗我的脚。杰利虽然多月不见我,却一点不见怪。它主动凑到我手边嗅了嗅,这次没有去含。只过了一秒,就仿佛回忆起了我。因为我看见它的尾巴,卷曲着竖了起来,左右快速地摇摆。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家伙还有尾巴,上次可没注意到。不知何时起,它的尾巴就从它的身后冒了出来,那一截东西怎么看都像多余的。难怪有很多狗主人会在狗刚出生时就把它剪掉,以免影响美观。可日后这截多余的东西却证明它是杰利短暂而美妙的一生中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东西。

我那时听大人说过,狗摇尾巴就是开心的意思。看来,杰利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那个和它曾有一面之交的小伙伴。重新认识完后,它便自顾自低下头,开始嗅我的洗脚水。嗅了一会儿,或许觉得“光闻不尝傻把式”,便伸出舌头舔了舔,似乎感觉不错,居然喝了起来。这多少让它主人有点尴尬。但杰利到底是条狗,你能指望狗不**吗?显然不能。所以,由着它去吧。至少我知道,杰利对于这样的恶作剧行为非常自在,因为伴随着它舔水频率的加快,它的尾巴摇摆的频率也越来越快。

想想邻居家主人这几个月狗粮牛奶伺候着,殷殷期盼,换来一条放荡不羁的烈狗,不由得还是替邻居家感到一丝忧伤。心里高声大喊“杰利,住嘴,你可是条有修养的母狗啊!”杰利果真住嘴了,难道它真听见了我的心声。它一撇头,转过它那肥硕的身躯,把光秃秃的屁股对准了我,那里是它浑身上下唯一不怎么长毛的地方。我该怎么形容这行为呢?挑衅,分明的挑衅!如果换做一个人,尤其一个姑娘这样做,我就会骂她精神病。但放在一条刚刚融入人类世界的小母狗身上,我只能无奈地说一句“你够种!”当然是心里发声,嘴上不能说。杰利又听见了我的心声,那尾巴再次剧烈摇动,幅度呈左右来回45度V字。多年后,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在挑衅完他人后也爱做这个动作,区别在于,我们用手,它用尾巴。我们还要伴上一声恶心的“耶”,它碍于发声系统的能力,没有这下怪声音。

看着杰利和女主人上楼的背影,听着那欢快得意的爪步声。我坚信,它母亲绝对是藏獒。不,是狮子!!

如果说杰利是骑士,那么它那永远高高翘起的尾巴便是它的战旗。在那方圆总共才20多平米的狭小一楼世界里,它肆意奔驰,所向披靡,全然不顾它所处的是人类的世界,而非狗的世界。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究竟有没有交集,好像没有一本书籍能解释清楚。但事实证明,但凡能成为人类朋友的狗都是出于自愿接受人类的爱和教化而加入到了人类世界,而非由于皮鞭与美食。而那些仍然在水泥丛林中依靠撒尿与人类划线而治的狗便被人类唾弃为野狗。我该说当时1岁多的杰利是条文明狗还是野狗呢?这个真的比鉴定一颗钻石的真伪更困难。有个成语或许可以说明:扑朔迷离。

杰利骑士当时最热衷的一种运动就是加速跑撞沙发。具体方式如下:从造劈间奔跑出发,途中加速冲刺,一个飞跃,越过我家的门槛。再窜入我家那区区20平米的房间,最终一头撞向我家唯一的沙发,同时也是我睡觉的木板床。沙发是柔软的,撞上去非但不痛,相反还能反弹一部分冲击力,使之成为推力,它便借此推力,再一个折返跑冲回造劈间终点。就这样起点变为终点,终点再变为起点,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它的爪子已经开始尖锐,划过马赛克式地板的缝隙时,咔嚓咔嚓地作响。它的尾巴,也就是它骄傲的旗帜,始终高高翘起,预示着我们的这位狗骑士对于自己的加速撞沙发行为有多么的自豪和陶醉。

如果上述行为还能用锻炼身体,或者活力十足来加以袒护,以资证明杰利实为文明犬的话。那跑到哪里拉到哪里,就实在不是条生活在大户人家的文明犬该有的行为了。我一直以为只要是雌性的动物,都是扭捏的,含蓄的,礼貌的。不管是人,还是犬,论脾性都应该比雄性更稳重。可杰利,这条该死的母狗,却颠覆了我全部的想法。它就像鸟儿一样,走到哪里,拉到哪里。一切只依当时自己的心情以及所处之地来定。比如它坐在我家柜子边。适才还温文尔雅,若有所思般地长跪而坐。尽显文明狗之优雅。突然便一阵局促,顿时举止大变,稍做忍耐之努力,便不顾一切地一泻千里。你甚至都来不及拿张纸递上,它已经完事走人。看着这一地的黄水,叫我情何以堪。

又有一次,我家隔壁邻居好友找我玩耍。好奇地问我,杰利在哪里。我说在造劈间。她们两人便寻去。稍过片刻,等我也过去找杰利玩时,她们却挡住我,一脸坏笑,不准我过去。我说,“怎么啦?”她们说“女狗狗拉粑粑,男生不方便看。你不准过去,我们要保护现场”我偏要看个究竟,她们偏阻拦,犹如重大现场附近的警察一样尽忠职守。杰利的女主人拿着张草纸从身边走过,我便知道她们没有骗我。看着那只一脸无辜的狗,我心里不禁有几分生气。“人家都说你是女狗狗了,你还到处拉,到厨房都拉!老面皮伐!”十几年后,当我坐在电脑前,努力回忆并重新写下这些点滴时,我觉得那一刻杰利是个孩子,我是个孩子,我的邻居们也是孩子。只可惜我们的幼稚荒唐可爱的想法已经伴随着杰利8年前的死去而一去不复返了。

杰利的主人看来已经不再对带它前往英国参加威斯敏斯特犬种大赛抱有希望了。他们目前最想要做的就是修正这条狗的世界观。把它从万劫不复,没有希望,没有光亮,没有寸草片瓦的野狗世界里拉出来。带它前往万象丛生,花花绿绿,光芒耀眼,花枝招展的人类世界。当然前往人类的世界是要付出代价的,首先便是不准全天候24小时无节制地撒野,玩加速撞沙发游戏。其次,不准到处撒尿拉屎,如有生理需要,必须以发声与肢体动作告知主人。

只要看看他们对它的态度变化便可知道他们确实做了不少的努力。首先,杰利的脖子上多了个项圈。上面再扣上一条绒绳子。主人开始限制它的自由时间,每天一般总要把它拴在二楼几个小时,算是做做规矩。以前它脖颈的这个位置是没有项圈之类的枷锁的。我清晰记得脖颈这段是一片纯白的狗毛,好比女孩子瀑布般长发的源头,从这里往后延伸便是躯干部的一大片黑白杂毛,也就是我此前一直误认的“道袍”。虽然颜色递进地有些唐突,倒也是大自然的产物。现在,源头部分的纯白毛被一个黑绿杂色的橡皮项圈所遮蔽,就好比用个项圈套住了女孩子的脖子和长发的根部,突兀地收紧了这自然的美,把这和谐的整体破坏和肢解了。好吧,就算不出于美学的考虑,光从这项圈所代表压迫与束缚之意来看,杰利骑士的全天候自由生活也已经宣告结束了。

其次,杰利但凡再出现随地拉屎撒尿的情况,便会遭主人的呵斥和拍打。女主人虽然爱杰利,但是不代表不敢下狠手,几次拍打杰利的屁股也算是重的了。久而久之,杰利便不敢到处留痕了。一旦有需求,它便先忍住,用它的头拱旁人的脚,或者在旁人的脚边局促地来回走,伴以类似“婴婴”声的低鸣来提醒旁人放它出去方便。但总还是“马有失蹄时”。哦,对了,它不是马,是狗,是藏獒的女儿。它的主人虽然并不情愿,但还是被它的不自制所激怒,加长了对它的束缚时间。现在一天内留给杰利的自由时间只剩下区区的几个小时了。

有一次,我壮胆走上二楼。我不敢动作太大,怕惊动到邻居。蹑手蹑脚地走近杰利。它趴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地上的一个金属盆里。感觉到有人走近,便抬起头看着我。我看了看狗盆,里面盛放着的狗粮饼干已经吃地差不多了。我顿时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我没上楼前,遥望那厮深深地埋着头,身躯不停地颤抖着。想到它毕竟是条母狗,必是因为失了自由而正低头啜泣。又想起书里经常描写的有气节的动物会绝食而死的情结。不禁心生怜悯。这才冒着被邻居呵斥擅闯民宅的风险上来探望。谁知这母狗居然是因为大快朵颐才浑身发抖,吃的连头都不想抬起来了。好一幅没有气节的奴才相。

“傻狗。”我拍了下它的头。

它骄傲的尾巴再次竖起,摇晃着。

“都这样了,还吃得下。不怕乱拉粑粑被妈妈骂啊”

它头稍倾斜,继续摇尾巴。

“好吧,你是我见过最乐观的狗。没有之一。”

我下楼时,衰老的楼梯承受着我的重压,咯吱咯吱地作响。身后我听见杰利的尾巴左右大幅度摇摆撞击地面的声音。这母狗,被绑了,心情还那么好,吃得下,睡得着,居然还在“摇手”欢送我?!

多年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仍然觉得它是我见过最乐观,最坚强的狗。绝对没有之一。

转眼又过了两年,我读了初中。杰利也迈入了它的青春岁月。在主人的不懈努力下,这个曾经的邋遢鬼终于学乖学聪明了,知道随地大小便是不对的了。狗的一小步,人的一大步。要让这只桀骜不驯,恶习成疾的小母狗知道对与错,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可见杰利的主人在它身上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反过来想,为了改掉这些它自认没错的天性,杰利应该也挨了不少打,吃了不少苦吧。好了,不能再往下想了,再往下联想下去,我可能会站错队。

杰利的主人,每次替杰利洗完澡,总拿杰利头上那搓长刘海没办法。最初想用剪刀修理修理,但又怕狗不听话,刺伤它的眼。后来,气急了,索性就用手一拢,一提,橡皮筋一扎,整了个洋葱头。这发型,很模棱两可。你看后既觉得是娃娃头,彰显杰利的可爱。又觉得隐含着“翘辫子”的诅咒。但不管怎么说,在丢掉“骑士杰利”的头衔后,杰利终于迎来了新的头衔:洋葱头杰利。

洋葱头的日子过得很舒心。这里我略过很多内容。不是我缺乏表述能力,更不是我嫉妒。容我解释下。它的到来,为邻居家本显沉闷的家庭环境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它爱撒野,爱搞怪,甚至不能算一个人。但为了驯服它,教化它,把它的灵魂变成一个人,邻居一家费劲苦心,通力合作,反倒是多了个共同的爱好,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可以这么说,洋葱头的到来,既是一种苦恼,也是一种幸福。而幸福的比例更大。因此有理由相信,这个家庭正因为它的到来而变得更幸福。

幸福的故事往往千篇一律。正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说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福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这条真理落实在洋葱头杰利及其男女主人的身上同样适用。因此便请你允许我略过这段时间略显单调的点点滴滴吧。

洋葱头杰利虽然已经脱离了野狗的世界,成为了人类文明世界的一份子。但它仍然缺少一张纸质的文件去证明这一切。它是条无证犬,在法律意义上仍然属于蛮荒的,危险的野狗世界。不知它的主人是因为手续繁琐而懒得去办证;还是因为这证件价格不菲,所以动了侥幸的念头。总之,这悬而未决的证件问题,成了洋葱头杰利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身陷囹圄的导火索。

98年4月的一天,邻居家的保姆带洋葱头杰利外出散步,却碰上了打狗队的突击检查。对方一盘问,阿姨说不出个所以。再一看杰利的一副黑白杂毛样,“野狗,一副野狗无证犬的样”。直接就给逮了,往笼子里一放。“叫它主人来办证领回”。末了丢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我当时不在现场,不过听保姆说起的口吻,似乎并不像我最初想象中的那样。没有反抗,没有惊叫,没有倒在地上大哭大闹。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一般,按部就班地便执行完毕了。杰利对陌生人的触碰也没有任何地恐惧与抵触,相反异常配合。即使被抱走也没事,仍然翘着它的臭尾巴,大义凛然地就被关进了笼子。说不定,当被打狗队鉴定为无证犬时,它心底还无不敬仰地说了句“大哥,你咋知道来!?”大难临头了也不知道怕!

傻狗!

狗可以犯傻,人不能啊。何况主人家早就当它是自家孩子了。你家的孩子被政府带走了,说没户口,你能坐视不理吗?就是这个理。所以,当它的主人听闻此消息后,如上足发条般,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狗证的全部办理手续。狗证一到手,立马就前往流浪狗及野狗的收容处将杰利领了回来,顺便还替它打了生平的第一次狂犬病防疫苗。

锦衣玉食的杰利会得狂犬病吗?我觉得不会。我倒是觉得它会因傻狗病而死。这里必须提下那天杰利的主人去收容中心接它的情景。具体情景作为外人我不得而知。主要来源于我母亲的“据说”以及我根据杰利的脾性做出的个人想象发挥。

男主人进入到收容中心后,便被满屋子的狗给看晕了。博美,金毛,狮子狗,草狗,什么狗都有。有看着你,不管熟不熟,直接凑近狗笼“汪汪”大叫套近乎的。有蜷缩一旁,两眼怯生生地瞄着你,不敢出气的。有自顾自我玩耍,当你不存在的。还有狗咬狗,争地盘的。总之,人类世界什么德性,那个世界就什么德性。人类世界有多吵闹,那个世界就有多吵闹。不过男主人还是比较轻松地认出了杰利。这要归功于杰利独居特色的洋葱头,还有那身清晰可辨的“黑白道袍”。

男主人靠近时,杰利正卧在铁笼里,一副镇定自若样。它四只舒展,腹部贴地,头部固定保持水平,眼睛凝神直视。仿佛是个模特,而对面正有人给它作画一样。说得通俗点,这厮把自己当Rose(罗斯)了。这种傻气在那个嘈杂的环境下,反而显得霸气逼人。试想电影里,在看守所或监狱的场景里,但凡不吵不闹,别人吵架,他打坐。别人斗殴,他看书的。不是一号正面人物,就是一号大反派,绝对的大哥范儿。此刻,杰利也正在扮演着属于自己的大姐大。

玄机在杰利的身后侧。它的身后此刻正蜷缩着好几条小体型狗。也许是冷,又或者是害怕。他们就像刚出生的小崽子一样,聚成团,齐刷刷地靠着杰利那肥硕的身躯。不仔细看,你会以为是杰利养了一窝崽子,正在喂奶呢。原来杰利正在努力地保护着这些弱小的同类。尽管它自己也并非强者,可别忘记,它的母亲是藏獒啊!此刻它的傻气,乐观和略显做作的霸道,却成了这群同样的落难者最好的依靠和安慰。难怪它纹丝不动,警觉地望着前方。

看见主人来了,它知道它即将离开这里。它用笔挺的鼻子嗅了每一只将它当做保护神的小狗。似有千分不舍,万分担忧。像极了一位母亲。这感人的告别仪式持续了几分钟。接着它站起,竖起了骄傲的尾巴。

男主人不禁有些感慨。但很快便收起了自己的感情。抱着它离开了收容中心,永远告别了那些不会再见面的狗友们。

杰利命真好,能重回主人的怀抱,重归包容它的家庭。那些没有被领养的狗,最终都将被送往各大医学研究院,成为最新医学技术的试验品。而那些医学技术,据说,将成为人类的救星。

我决定先放下键盘和鼠标,喝一杯热咖啡,定定神,然后继续杰利的故事。

哦,对了。顺便问一句:如果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觉昨天还光滑得如溜冰场地面的额头变成了沟壑纵横的梯田,发觉昨日还能健步如飞的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样举步维艰,发觉昨天还目光如炬的眼睛突然暗淡无光,你会大哭一场吗?你会的,你一定会。你哭,不代表你不喜欢悄然而至的中年;你哭,代表你很爱那已然逝去的青春。

对不起,我有些偏题了。但我的确在思考,当杰利有一天发觉自己真的老去时,它会哭吗?它会像我们老去时那样学着怀念吗?或许吧,或许吧。

接下来的故事,是关于这条一夜步入中年的老狗的生活。

杰利真的会一夜步入中年吗?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是句废话。显然不可能。可对于当时16岁的我而言,我却觉得的确是这般的!昨天,它还玩着飞身撞沙发的游戏;昨天,它还到处撒尿拉屎并不以为耻;昨天,它还被关在狗狗的大牢里,英勇不屈。昨天?真的是在昨天吗?经过无数次内心的挣扎与斗争,我最终低头承认,我那所谓的昨天,其实是“仿佛就在昨天”,是只存在于脑海记忆库里泛黄的片段。

因为我从来没意识到过狗会老去,就像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会老去一样。我的童年里有杰利,我的少年里也有杰利,我不觉得10岁的我和16岁的我有多大的本质区别,那可以被认作为成长,但绝不会被称为老去。所以自认为未曾改变的我天真地以为自己身边一切的人,事,物都未曾发生变化。

可事实是杰利真的老了。那不是我这个孩子用意念和自欺所能逆转的。

我再次蹲在它的身边。它依然趴在二楼楼梯口的木质地板上。此情此景,自从94年发生了第一次后,便一再重复。但是,6年后的这一幕早已不是曾经的小破孩探望小母狗了。看看这只狗,它曾经很轻狂地向你挑衅或者示威,一副狂傲不羁的样子。可此刻,它却安详,甚至可以说没精打采地躺在地上。脖子上并没有扣着绒绳,但它也无意挪动挪动它的躯干。它的胃口变小了,看看狗盆里的剩菜就明白。尽管狗没有眼睑,没有面部表情,可我却分明知道此刻的它在想什么。

你们相信吗?那一刻我看见了它脑海里全部的遐想!你们一定不信,可我自己一直相信这一切确有发生。就像美人儿蕾梅黛丝在乌尔苏拉眼前腾空而起,升入天堂那样。虽然不可思议,但可信度十足。你们又要说我是个疯子了,可我却骄傲地说:但凡此刻不能感觉到动物思想的人,都是冷漠的人。总之,我真的看见了。

它化身为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飞翔于光阴长卷之上。它端详着长卷上记录下的美好七年岁月,看见了自己曾经的轻狂,骄傲和幸福。想起了第一次含着人类手指时对这个新鲜世界的懵懂与好奇。想起了自己为了融入这个文明世界所付出的各种努力。它决心永远盘旋于这长卷之上,抱着它的曾经永不离开。

黑漆漆的未来却突然降临。周边的美好回忆皆被这黑暗的物质吞没。它只能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摸索,希望重新找回属于它的那七年。它似乎看见了一个光源,于是它朝那个方向努力飞翔。刚开始那光亮是个点,就像火柴擦出的火星一般渺小。后来,那光亮越来越明显,逐渐变成了光团。伴随着那光团的扩张,亮度也越来越耀眼。杰利感觉到身边温度的提升。起初是温暖,可最后却变成炙热!火星般渺小的光亮最终变成了一团红色火焰,将它团团包围。杰利意识到那不是它要寻找的曾经,那是它即将面对的结局——死亡。“呼”的一声,火球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它便化为了灰烬。

杰利猛地打了个喷嚏。头剧烈地甩动。这才得以从刚才的噩梦里挣脱了出来。我捧起它的头,看着这张老脸,想着我和它一起看见的关于它未来的预言,不禁唏嘘。可更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它那双黑色宝石般的眼睛不再纯洁。在它的右眼里赫然出现了一块白色的晶体。它异常浑浊。所有射入杰利眼睛的光线都被这白色晶体所吸收。杰利的眼神再也没有了曾经的骄傲与灵气。

这叫白内障。狗也会得白内障的事实,我至今都表示怀疑。我的看法是:杰利当时已经不是一条狗,而已经变成了类人生物。它懂人类的感情,也拥有人类才有的感情。因此才会得上人类常得的那些个顽疾。或许我的观点过于孩子气,天马行空。但白内障这一不幸的事实至少解释了为何杰利的噩梦里,那不可预知的未来是如此的漆黑。

杰利的主人没有替杰利的眼疾安排手术,原因不详。也许他们觉得这手术已经不能替杰利分担痛苦,而只能再平添更多。于是,便选择了维持现状。杰利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它即使失去了眼睛,仍拥有比人类嗅觉灵敏一百倍的鼻子。依靠鼻子的搜索,它仍然能在心中勾勒出一条光明之路。更何况,一种器官衰退了,其他的器官就会变得更加的优秀。杰利的鼻子,以及耳朵在日后的生活中分担了眼疾所带来的全部不便。因此,我仍然能够看见一只骄傲地翘起尾巴的单眼龙杰利。虽然它早已无力继续奔跑,也因毛发稀疏而放弃了洋葱头的发型,但骄傲乐观的天性仍然时刻陪伴其左右,支撑着它蹒跚走向生命的尽头。

01年的春夏之交,黄梅雨断断续续。老房子的地面每分每秒都在被一把无形的拖把清洗着。墙纸因湿气长时间侵蚀而泛黄脱落。天井的地面上覆盖了一层青色的苔藓,下水道口长出了野草和各种说不出名字的植物。这些不速之客久旱逢甘霖,终于能在阴雨绵绵中如释重负。一逮着机会,便发挥起自己的生长野性,肆意霸占着我家的天井。虽然还没有找到蘑菇的踪迹,但如果再下几天雨,估计很快就能收割了。

这种让人气恼的天气很不适合出门。可偏偏杰利的女主人有个重要的聚会必须参加。重要性在她看来胜过了被大雨淋个通透后的尴尬。她可是热衷于参加太太聚会的那类人。所以即使雨如此恼人,她还是决定前往。换位想想,如果你身处一栋被雨水包围,侵蚀的老房子里。有机会可以脱身,前往温暖、干净、有小饼干,和日本贵太太们的聚会,你也会不顾头上的大暴雨,而毅然赴约的。

她到了弄堂口,却被一辆汽车堵在了弄堂里。当时那车车头方向朝着她,车尾对着马路,正打算用倒车的方式离开小区。可当时雨大,路窄,车流湍急等原因,导致司机行动犹豫迟缓。最终整辆车竟斜横在了弄堂口。硬生生地挡住了她出去的道路。

当时摆在她面前有多种选择。最稳妥的是,从小区的侧门出去。不过那需要再往回走五十米。还有一种则是继续等,等车倒出去再说,不过根据当时的情形来看估计还得等个5分钟。当然还有种最便捷的方式,从汽车引擎盖上翻过去。前两种安全但耗时,后一种危险但快捷。尽管汽车司机告诉她马上就好,但性情本就急躁的邻居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三种方式。从事后的结果来看,这所谓的毫不犹豫更应该被称为莽撞。她当时也五十多了,手脚比不得二十多的青年,更何况平日里家务做的也少,又不喜锻炼,手脚自然有些麻木。偏偏当时又下着这恼人的雨,引擎盖十分湿滑。结果,就在她从引擎盖上往另一次翻身准备下地时,一个滑溜,直接摔到了地面上。腿没能支撑住,斜刺着地。她亲耳听见了“咔擦”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在淅沥的雨声中依旧清晰可辨。这一长串的动作及结果来得太过突然,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叫上一声“哎哟”。便已经躺在了湿冷的地面上。过了几秒才回过神。她勉强直起了上半身。却感觉仿佛有条烈狗正在撕咬她的腿部,活生生地撕下块肉后方才扬长而起。但烈狗刚走,她又感觉到有人恶作剧般用手拧她的小腿,用针刺她的小腿,那歹毒的人下手怎么如此之狠,非要置她于死地。她想喊救命,却只能喊出一声“疼“。看着围观的路人,还有手足无措的车主,再鼓起勇气低头看了看那肿胀得如新鲜大红萝卜的小腿。 “完了,断了!”

同小区的人看见了,急忙到我们房子来找她丈夫。她丈夫听闻,顾不上雨,赶紧跑去现场。杰利当时正在自顾自发呆。它听见了众人的交谈,以及之后男主人的脚步声。我说过,一种器官衰退了,其他器官就会发达起来。杰利的耳朵不仅能够分辨不同人的脚步声,甚至已经能够听懂人们说话语气中夹带着的心意。它显然听出了不对劲,于是尾随着主人飞奔了出去。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它如离弦之箭一般地冲刺了。杰利奔到了现场,嗅了嗅空气。似乎捕捉到了令人不安的分子。它大声吼叫,人们正在手忙脚乱地进行救援,没人理会它。女邻居当时还是半躺半坐在车一侧,她丈夫陪在一旁。因为这钻心的疼,女邻居不停地叫喊着咒骂着。杰利都听见了,它心里清楚,这不是平日里家人吵架时的咒骂与叫喊。这是一种在被疼痛折磨时,为了释放压力,而不得已发出的叫喊。它意识到女主人有难。于是,拼命地想向她靠拢。但是她在车的外侧,杰利却在车的内侧,中间横亘着的这块黑色大岩石成了它最大的障碍。它急促地呜咽,好似哭泣。东张西望,来回踱步,依靠仅有的一点视力,寻找着入口。它终于在车底盘下找到了一点希望,从底盘下,如果匍匐地够低,或许可以爬到对岸。爬到女主人的身边,用舌头舔舔她的伤口,用头蹭蹭她被淋湿的身躯。让她好受点,舒服点。是的,必须爬!它压低身子,吃力地望车底盘下钻。可对于底盘下那点空间而言,它太过肥硕了。它被卡在了车底盘下,不能动弹。还是旁人在发现后,才帮忙把它拖了出来。

好心人把它递到了主人的身边。它像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一样,愧疚地绕着女主人转。女主人用手搭着它的头,它刹那间感觉到了主人对它的原谅与安慰。“没有人责怪你,你已经尽力。”它停下来。温顺地躺在主人的身边,又一次地呜咽。或许是杰利的力量,或许是上帝的力量,又或许是爱的力量,女邻居的疼痛缓解了不少,尽管那伤腿已经把整条裤管撑起,但她的脸色却要比刚才好了不少了。

救护车带着女邻居和她丈夫朝医院的方向呼啸而去。只留下杰利一条孤独的老狗。回到房间,我想起刚才它的英勇,想好好表扬下它。便捧起它的头。“你刚才,真的是。。。”等等,你的脸,你的脸怎么了!我还没把夸奖的话说完,就被它脸上的异样所震惊。那是一条大约三厘米长的东西,形似一条爬虫,顺着那只尚有视力的左眼眼眶一直延伸到鼻梁。一动不动,好似钉在了它的脸上。这东西颜色暗红,犹如血液的颜色。我想用手将它从杰利的脸上拂去,它却极为痛苦地闭上左眼,低下头,躲开我的动作。

我意识到那不是一条爬虫,那是一道深深的伤口。不觉失声大叫。联想起这母狗刚才爬底盘被卡住的刹那,我终于明白,那一定是被车底盘的某件裸露的钢筋或者铁丝割破所造成。伤口上的血液已经凝固,这暗红色的疤痕还是让所有见过的人都感觉触目惊心。尤其是伤口的起点距离杰利另一只眼睛只有毫厘之差,更让人感觉脖颈一冷。差一点,就差一点,这只骄傲的母狗险些因为奋不顾身而失去它的另一只眼睛。

“你是条好狗,你知道吗?”母亲对它说。

杰利昂着头,像一名正在获颁勋章的英雄。聆听着周围人的话。

女邻居骨折住院,她的丈夫日夜陪伴。于是杰利就成了我家的临时成员。吃在我家,睡在我家。每个凌晨时分,但我们还在酣睡时,它总会突然起身,冲着大门嚎叫。我妈说那是送奶工的脚步声惊动了敏感的它。可我却觉得,它一定是听见了它主人的脚步声,它一定是想他们了。

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女邻居康复出院。杰利像看见自己亲妈那般兴奋,上蹿下跳,跑前跑后。那尾巴摇得如此欢快。它好像又回到了它的少年,青年时代。这是我最后次看见它如此骄傲。时光不等人,也不等狗。它在把我送进大学和新房子的同时,也把杰利送进了迟暮的晚年。

03年楼上的邻居买了新房,带着晚年的杰利离开了生活了半辈子的老屋。巧合的是,那年我也搬进了新房子。那一年,我头一会躺在了真正的床上,这是十八年来的头一遭。我的背第一次自然地放松,不用担心被咯到。我高高在上,不再像过去那样接近于地面。但是,我却并不快乐。我很怀念过去躺在沙发床上,杰利偷偷跑来嗅我头发的场面。每个周末,这家伙总会起个大早,然后悄悄摸进我的房间。它的爪子当时还很锐利,踩在地上,仍然会有尖锐的声响。可这家伙还愚蠢地以为这大动干戈的偷袭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其实我早就听见它的动静,只是出于对表演者认真投入的尊敬而故意装睡。我想我们是心照不宣的一对活宝吧。谁也不忍心揭穿这个骗局。它靠近我的头,因为沙发床很低,我的头正好和它的鼻子齐平。它用鼻子使劲嗅嗅我的头发,我的鬓角,耳朵,侧脸,最后是脖子。鼻孔里发出的“嗡嗡”声总能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装不下去的我,翻过身面对着它。看着它黑色宝石般的眼睛,呵呵地笑着,摸摸它的头,它乖顺地躺下。这便是一个周末的开始。

但自从两家人分开后,这段美妙的周末序曲便戛然而止,成为了回忆的一部分。

我进了大学后,因为学业和玩闹确实有段时间忘记了杰利。可03年秋天我再次见到它时,我却仍然如见故人般的感怀。只是这感慨才存在了没多久便被那可怕的现实所冲散。

那天下午,阳光出奇得好。我回老房子吃午饭,看见它就躺在那片它曾经奔跑,撒尿,拉屎的广场上。它的姿态很像狮身人面像,面对着我家的沙发。老旧的沙发片片斑驳,人造革的皮像一张老妇人的脸,布满了皱纹和龟裂。它那么出神地看着。它身上的毛已经可以用十个手指来计算了,一片光秃。因为衰老,毛成片成片地脱落。那件引以为傲的黑白道袍已经寻觅不见踪影。躯干上的肉毫无遮蔽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像一片刚被大火肆虐过的土地,片草不生,死气沉沉。因为瘦弱而清晰暴露的脊椎仿佛是那片焦土上的山脊,突兀,刺眼,一样的死气沉沉。

这分明是行将就木的前兆。我的喉咙里涌上了一股苦味,喉管周围的肌肉一阵痉挛,几近窒息。眼睛突然有点沉,好像装了一汪海水,只消松闸,便将倾泄。我赶紧收住了它快死的念头。装作没事人那般靠近它,像过去那样抚摸了它光秃秃的背。感觉如抚摸沙滩般的粗糙。它回头瞥了瞥我,面无表情。那只被白内障折磨的眼睛证明它仍然活在无尽的黑暗中。它用鼻子嗅了嗅我的手指,知道那是只如此熟悉的手。它曾经依靠含着它来到了人类的文明世界。那根秃毛尾巴勉勉强强地竖了起来,依靠风的推力,才微微摆动。

临走时,我最后望了它一眼。它已经挪了身子,躺到天井里享受起了免费的阳光。它让我想起了电影里见过的那些片段:老去的妇人,独自躺在躺椅上,在经历了人类世界的一切福利和苦难后,以阳光,大自然的馈赠作为人生终点前最后的享受。安详地闭上眼,静静地离去。故事结束,帷幕放下。

人也好,狗也罢。最终的归宿终是返璞归真。摆脱文明的教化,接受自然的馈赠。告别现代的社会,回到自然的怀抱。无论接受阳光,抑或是接受死亡。

我没忍心再多看一眼。我只是在心里反复地念叨:你永远是那只骄傲的杰利。只是命运终将战胜你的骄傲。你遗憾吗?你怕吗?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吗?你想你的藏獒妈妈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生命中最后次的见面。没有互相道别,没有抱头痛哭,没有遗愿,没有鼓励和安慰。它只看了我一眼,我只摸了它一回。故事便在简约而悲戚中结束。下一次当我再度听说它的消息时,便是关于它被执行安乐死的死讯。

它的晚年很惨。因为罹患胃癌,它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几乎不能进食。它瘦得皮包骨头。只能靠医疗设备维持生命。医生最后无奈地说:“别让它受苦了,它很累了。”于是,主人家在做了无数次的心理斗争后,在无数次的痛哭流涕后,在无数次地咒骂命运残忍无情后,最终向命运之主,我们共同的主屈服,将杰利的生命交还给了它。

这一切我都是听我妈说的。我妈是听主人家后来讲起的。所以真实度极高。我没有看见那最后的一幕,我庆幸我没看见。如果我真目睹药物注射入其体内,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再让任何人给我输液和打针了。我发挥自己的想象,最后一次勾勒关于它的故事。

它骨瘦如柴,四肢被束缚。心里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医生正在调配药剂,准备最后的执行。它看了看它的主人,它的养父母。不觉想起了刚出生就被人类抱走时的那一刻,它也曾看了看虚弱的藏獒母亲。那时的它完全不知道命运会替它做出如何的抉择,就这样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加入到了人类的文明世界。现在,面对这恼人的胃癌,人类的世界,不论用高科技还是无私的爱都已经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用人类的科技解除它最后的痛苦,以表达对它的尊重和爱。它心里其实也挺庆幸。至少不会像野狗那样横死街头。它的离开只需要几秒,然后便可彻底地解脱。人类陪伴其左右,抚摸着它,安慰着它,助它度过这最后的难关。它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早已成为人类,只是形态与语言比较特殊而已。它微微张嘴,想发出人类才有的声音,它想说“妈妈”,可它如此虚弱,甚至哀嚎也已成为奢侈。它感觉到液体流入了体内。那液体有可怕的魔力,正一点点将它的灵魂与躯体分离。就像最好的解牛大师能将骨头和肉分得干干净净。伴随着灵与肉的分离,它的痛苦居然神奇地开始缓解。它好累,好想睡一觉。睡醒了自己便会成为真正的人类。它希望在它的墓碑上,或者坟头前,哪怕只是个小土堆,能刻上“她”而不是“它”,以证明它对人类世界的热爱与留恋。

“我很想我妈妈啊,它是藏獒啊。”这是它最后的念头,伴随着即将和故去亲人见面的兴奋,它最后次翘起了自己的尾巴,还是那么骄傲。

杰利,死了。

我曾多次地认真思考是否该养条狗,或者猫,哪怕鱼,鸟什么的。但最后都断了念头。我不是不爱,只是,我怕当有一天我必须亲自为生命短暂的它们送行时,我的眼泪会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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