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无牙
一、
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倒霉?这是辜单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她出生的那一天,母亲难产死了。刚好在她家化缘的老和尚掐指一算,说她命犯煞星,可巧她爸姓辜,她妈姓单,不如就叫辜单,以毒攻毒。说完就离开了,一点踪迹也不见,仿佛从未来过。辜单的奶奶认定这人是个神仙,立刻拍板决定,就叫辜单。
辜单的爸爸不信,只觉得是封建迷信。可邪门的是,这附近的小孩但凡有跟辜单走得近的,过不了几日不是生病就是受伤。事情多了,周围的人免不了就犯嘀咕。渐渐地,这一片都知道辜家出了个孽种,小孩子们跟着学舌,编着歌谣奚落。
辜单从来不理会,她只想快快长大,快点离开这里。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长大,辜爸爸就被查出了癌症晚期,没熬过半年,去世了。辜爸爸临死前躺在病床上,单薄的像一张纸,但握着辜单的手是那么有力。
“闺女,你要,好好……”说完,就没了气息。辜单咬着牙,指甲嵌进肉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强忍这不发出声音。
旁边清秀的小少年拿着纸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眼泪,辜单似乎想到什么,猛地把少年推开。她没有说话,小少年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心里难受的要死。他走过去,又被推开,走过去,又被推开,然后他干脆一把抱住辜单,轻轻地拍着辜单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怪你,不怪你……”
那个时候的辜单到底还小,满心的委屈和害怕一下子爆发出来,抱着小少年嚎啕大哭:“致远哥哥,你会死的。妈妈死了,爸爸死了,你走吧,你走吧!”
裴致远眼睛里满是坚定:“你爸爸不是说那是迷信吗?要是你真信这些,那以后我叫裴伴,这样我就能一直陪伴你了。”
辜爸爸下葬以后,裴致远就闹着改名,被裴爸裴妈混合双打之后死不悔改,逼着周围人都叫他裴伴。他也真的,陪着辜单从童年走到了青春。
裴伴大辜单三岁,辜单到城北上住宿高中时,裴伴到省城重点大学上学去了。所有人都说裴伴可惜了,发挥失常,不然可以去首都最好的大学。谁都不知道,裴伴故意没写最后的大题,他的小姑娘还没长大,他不敢离得太远。如果在省城,他就可以每周回来看辜单。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在裴伴的想法里,他会一直陪着辜单,等到她足够大,他会表达自己的心意,然后正大光明地陪辜单走过余生。
二、
裴伴大三那年,辜单步入高三。生活除了更加枯燥,没有其他的变化。没有人再在辜单背后指指点点,所有人都忙着刷题,好像那一本本练习题能铺成通往梦想的道路,习题册越多,离梦想越近。
当然,也有意外。
比如,眼前把她拦下的这群人。领头的是学校出了名的小太妹,倒追班草追的轰轰烈烈,之所以把辜单拦下,是因为班草昨天帮她捡了书,今天就感冒请假了。在分秒必争的高三,这绝对是件大事。
小太妹的想法很简单,班草病几天,她就要揍得辜单几天不能上课。她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小混混一拥而上,辜单本能的抱头蹲下,没有丝毫反抗的迹象。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辜单抬眼一看,穿着白T、破洞牛仔的帅气少年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一众小混混,笑容痞气却带着善意:“小姑娘,别怕。”
少年叫林风,是个旅游到此的背包客,从十七岁起开始流浪,今年二十,梦想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可惜,双拳难敌四脚,身手矫捷的英雄还是挂了彩。小太妹带着人离开后,辜单从药店买了一堆跌打损伤的药扔到林风身上,然后捡了根手指粗细的树枝递给林风,认真地说:“打我。”
林风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打我。亲近我的人,都会出事。”辜单的语气很认真,林风却笑得直不起腰,辜单急了,把树枝塞在林风手里,然后右手握着林风的手,狠狠地在自己左手臂抽了一下。初夏的风带着燥热,吹得伤口火辣辣地疼。辜单舒了口气:“这下好了。”
林风看向辜单的目光晦暗不明,皱眉道:“上点药吧,女孩子留疤了就不好了。”
“没事。”辜单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沉默了良久才鼓起勇气抬头:“那个,你……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旅行的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吧。”
风吹开辜单的刘海,目光中的期待是黑夜里最闪耀的光。林风移开了目光,慢慢地说起旅途中的事。从西塘的小桥流水,说到敦煌的大漠黄沙。
三、
辜单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老楼里的灯都灭了,漆黑一片。惟有辜家的那一盏,微弱,却顽固。辜单心里咯噔一下,奶奶从来就不亲近自己,根本不会等自己到这么晚,所以她才敢在外面逗留到这么晚。
等她打开门,沙发上坐着的少年坐实了她心里的想法。
裴伴给辜单递了杯牛奶,墙上的钟指向了十二点。裴伴笑了,拿起搁在沙发上的纸袋递给辜单:“生日快乐,丫头。”
辜单想伸手去拿,似乎想起了什么,把左手换成了右手。裴伴拉起辜单的左手,他嗅觉很好,辜单身上浓烈的红花油味瞒不过他。那节藕臂上横着一条红痕,红肿不堪。裴伴没有问原因。内心慢慢都是自责,怪自己没能好好陪伴辜单。
“涂了药了,没事的。”辜单抽回手臂,拿出纸袋里的礼物盒。辜单本以为又是饰品衣服之类的,可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个厚厚的本子。本子的封面贴着辜单的照片,五岁的辜单穿着漂亮的公主裙,被辜爸爸抱在怀里,面前是大大的奶油蛋糕。照片拍的不好,甚至有些糊了,但画面里的幸福满的要溢出来。
照片是裴伴拍的,八岁的他第一次拍照,第一次记录他心上的小姑娘。
那一天,辜单久违的笑了,奶声奶气地说:“爸爸,等我长大了,我要带你去很远的地方,找最好的医生治好你的病,然后我们去天堂找妈妈。”
“我也去,我也去!”
病房里笑声一片,可惜,蛋糕没吃完就被打翻在地,辜爸爸病情恶化,进了手术室,最终也没能抢救回来。之后,辜单再也没有过过生日,只有裴伴会按时送上礼物,仅此而已。
辜单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本子。本子里有插画、有文字说明、还有各种住宿和景点的消息,俨然一本旅游攻略。裴伴用食指点了点空白处:“这里,可以贴上我们的照片。”
辜单不解地看着裴伴,裴伴强忍住心里的悸动,他的小姑娘马上就要高考了,他不可以自私的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影响她的情绪。最终,裴伴也只是笑着说:“你不是想要去远方吗?不管你去哪,我都会陪着你,这个本子上的地方,我会陪你一起走遍的,毕竟,我是你的裴伴,我说过的。”
“谢谢……”辜单没有多说,裴伴也没有再说什么,拿上外套离开。
走到玄关处,裴伴突然沉声道:“以后,别再让自己受伤了。那些,都不怪你。”
辜单没有回应,开门,关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有人离开了。辜单把东西收到房间,关上灯,躲在窗帘后悄悄地看。裴伴倚在树下,确认灯关了之后才转身走上对面楼栋。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下,怀中的本子却抱得更紧。
她一直不敢太过亲近裴伴,她很怕这世上最后一个爱自己的人,也会因为自己离开。
四、
这个城市居住着几百万人,辜单从来没有想到她和林风能这么快再见面。
学校外的奶茶店一到放学就挤满了人,甜腻的奶茶味混杂着汗味在空气里发酵。林风在人群里招手:“嘿,怪丫头。来帮我个忙,我忘带钱了。”
辜单一下子愣住,然后低着头走过去把钱付了。林风拉着她在店外的长椅坐下,把刚买的柠乐递给她,笑着说:“你先喝吧,反正你付的钱,我看你都出汗了。对了,手臂怎么样了?你这丫头还真怪,竟然自己抽自己,打的那么狠。对了,刚刚那样称呼你抱歉啊,不过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风喋喋不休地说着,聒噪的样子反而让辜单松了一口气。辜单抿了抿嘴唇:“你喝吧,我不渴。就那样叫,没事的。”
“钱我下次还你。作为回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我保证,在你下午上课把你送回来!”林风笑容灿烂,露出小小的虎牙,痞气中又带着蛊惑。
辜单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林风高呼万岁,一口饮尽杯中的汽水,捏瘪了杯子,用投篮的动作干净利落地扔到了街边的垃圾桶。率性的样子让辜单彻底放下防备,常年生活在阴霾中的她感觉有一束阳光、一缕清风闯了进来。
林风带她去的地方离学校不远却鲜有人至。不过几百米的小山坡,树木郁郁葱葱,翻过去就能看见贯穿这座城市的大江。清凉的风传林而来,辜单深吸一口气,树木和泥土的气味席卷周身。林风吹了口哨,三只猫咪钻了出来。
林风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猫粮,蹲在地上喂给猫咪。辜单好奇地看着,一点点地靠近,伸出手试探性地在猫咪身上摸了摸,猫咪发出舒服地叫声,眯缝着眼躺在草地上。
“怪丫头,上次那伙人,你怎么招惹了?”林风一边逗猫,一边随意地问着。
辜单没有说话,林风也不生气,岔开了话题,自顾自地说着漫无边际的话。时间慢慢地滑过,如眼前的江水,如抚过肌肤的微风,辜单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啊!时间快到了,我送你回去。”林风突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猫粮渣。
林风骑着电动车,载着辜单回学校,似乎考虑到影响,将她在靠近学校的街口放下。辜单说了谢谢准备离开,林风忽然叫住她,笑容灿烂:“明天还去江边吧,我还你钱。”
辜单再一次没能拒绝。
五、
渐渐地,每天中午在江边见面的事就这么固定下来。辜单有时候会抱着作业和书去学习,林风就在草地上逗猫或者打手机游戏。辜单不学习的时候,林风会给她讲远方。在林风的描述中,那些辜单不曾到达的地方充满着有趣的灵魂。
辜单忽然想起裴伴送的生日礼物,那个用心制作的旅游攻略本,还有那句邀请。
可是她不想跟裴伴一起,她怕裴伴死去。而现在,辜单却萌生了跟着林风去远方的想法,甚至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林风只是个陌生人,所以,肯定不会有事的。
辜单这样想着,突然鼓起勇气说:“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我不会拖累你的,我有钱,我也能照顾自己。”
林风忽然沉默了,笑容僵在脸上,他一直期待着的事很快就要实现了,可他突然高兴不起来。林风抬起手,揉了揉辜单的头:“怪丫头,你不是马上就要高考了吗?你这么努力的学习,可不能放弃啊。”
辜单咬咬牙:“那,等我考完,只有半个月了。等我考完,你就带我走吧。”
林风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头。
电动车在空旷的马路上疾驰,照例在路口将辜单放下。看着抱着书离开的辜单,林风忽然想起救下辜单那天的事。
那天是他来到雁城的第五日,身上的钱用的差不多了。家里发现了他辍学旅行的事,断了他的生活费,逼迫他重新回学校。林风郁闷地拉着两三个新认识的当地朋友在路边摊喝酒吃烧烤,扭头就看见被人堵住的辜单。
那天的辜单在林风记忆里就是个怪丫头,穿着洗旧了的校服,头发披散,刘海遮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好像被人拦下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朋友顺着他的眼睛望过去,戏谑着道:“怎么?想英雄救美?奉劝你离她远一点,她叫辜单,名字就不吉利,人也是雁城出了名的煞星,出生就克死了妈,五岁又克死了爸。现在就她奶奶带着她生活,她奶奶都不待见她的。周围同学邻居,凡是亲近了她一点的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活脱脱一个灾星。”
“不过她家的老房子不是拆了吗?这丫头家里现在可有钱了。林风,你把她救下来,然后找她敲笔钱也不是不行啊,反正你最近不是缺钱嘛!”另一个染着黄毛的少年猥琐地笑着。
“去你的。”林风扬脖饮尽了瓶中剩下的啤酒,本想岔过话题,不管这事。那厢的混混们已经一拥而上,奇怪的是这姑娘不躲也不逃,乖乖地抱头蹲下。林风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是绝望和麻木,这让林风心里很不好受,撂下瓶子就冲了上去。
后来那几个朋友拿这事笑话他,他就说实在缺钱,就为了敲一笔钱。他也的确动了这个心,贫穷能磨灭很多东西,包括良心。林风安慰自己,就骗一次,也不要多,拿了钱就去最后一站,然后回学校,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挣到钱再还。
可是越和辜单接触越让他难以骗这个姑娘。
这个怪丫头的生活已经够糟糕了,他怎么可以……
林风开着电动车,思绪却一团糟糕,完全没有看到早已变换的交通灯,直接开了过去。另一个路口疾驰而来的货车没有意料到会有车子闯红灯,刺耳的刹车声响起,灾难却没有中止,林风倒在血泊中,飞扬的少年此刻苍白如纸。
六、
手术室外的走廊空空荡荡,寂静的氛围几乎要把人逼疯。裴伴靠墙站着,等待结果。
手术室里躺着的人他不认识,但他知道。辜单跟着他去江边的时候裴伴在后面跟着,看着辜单从未有过的笑脸,裴伴觉得又是开心又是难过。
辜单临近高考,他也干脆跟实习的公司请了假,回到雁城,打算多照顾下辜单。可是等他回到雁城,却发现辜单的身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个人,并且这个人能带给辜单快乐,而自己好像怎么努力也做不到。
裴伴找人调查了这个人。林风,一年前辍学旅行的背包客,来到雁城已经一两个月了,他和辜单认识的那天,就是自己发现辜单受伤的那天。裴伴知道那伤哪来的,曾经,因为赶他离开,辜单也在手臂用刀划过一条。裴伴至今还记得辜单猛地握住他拿着水果刀的手,然后往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那个伤口,鲜血淋漓,直到如今还有一道肉粉色的疤。
也是通过调查,裴伴听到了林风对他朋友说的接近辜单的原因。裴伴还不知道如何处理,就接到了警察的电话。电话是警察打到辜单手机的,而恰好这个手机前两天坏了,裴伴拿来找人修。
警察说林风出了车祸,躺在手术室,生死不明。
裴伴立刻赶到医院,跟警察处理好事宜后,又替林风签字、交医疗费。还有半个月辜单就要高考了,现在绝对不能出任何事。哪怕裴伴无比讨厌这个男人,他也不得不处理好这一切,甚至要祈祷,别让他死的那么快。
手术历经七个小时,裴伴从中午站到晚上,手术室灯灭,医生出来的那一刻,裴伴紧张地询问。
“已经脱离危险了,今晚能醒过来就一切都好。”医生语气沉稳,带着些安慰。
裴伴雇了个护理在医院照顾林风,自己开车去了学校。
夜里的风很凉,雁城第一高中位处开发区,街道空旷,夜幕沉沉。裴伴提前跟辜单的班主任打过招呼,很顺利地进入了校园。
辜单接到班主任的消息后就在宿舍楼下等着,粉色的睡裙,娇俏可爱,是辜单住校那年裴伴给她买的。裴伴自然地把外套披在辜单身上,想了想说:“你的手机修好了,在外套的口袋里。今天……我接到了林风的电话,他让我转告你,他突然有事要离开雁城。等你高考完了,他再来找你。”
“你知道了?”辜单忽然觉得有些心虚,对于裴伴,她也说不清什么感情,从小一起长大,经历那么多事,尽管自己一直在抗拒,但辜单知道自己已经习惯有裴伴的存在了。她很害怕裴伴会离开,所以,从心底里她并不希望裴伴知道林风的存在。虽然说不清原因,但辜单总觉得这两个人不能共存,如果有人要离开,她心里的声音叫嚣着裴伴留下。
裴伴看着眼前的姑娘,低着头不敢看他,却忍不住抬头瞟两眼,心虚又强作镇定的样子忽然就让他的心柔软下来。裴伴觉得一天的疲惫都消失了,他揉了揉辜单的头,替她别好鬓边的发,小心翼翼地在额头上印上晚安吻,笑的温柔又宠溺:“别担心,我一直鼓励你多跟人交流的。丫头你进步挺快的,陌生人都能聊了,很棒!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裴伴。马上就要高考了,加油。”
辜单点点头,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摇摇手,说了再见,上楼。
这些日子辜单慢慢地开朗起来,她甚至想自己的倒霉已经到头了。毕竟,陪了自己那么多年的裴伴没有出事,林风到现在也没有出事,也许,那糟糕的命运已经随着自己成年结束了。想到这里,辜单忍不住嘴角上扬,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七、
高考结束的那一刻下了场暴雨,暴雨来的凶猛,去的迅捷,二十来分钟的雨卷走了燥热沉闷,带走了一群人的青春。有人冲到雨中狂欢,有人尖叫痛哭,有人高声表白,有人感恩老师。而这些人的心底,都有一句叹息:我们毕业了。
辜单站在屋檐下,看着滴下的水滴和天边架起的彩虹,她依旧不能融入这些人,所以只能安静地离开。
裴伴已经把她的东西打包搬上了车,辜单坐进副驾驶,裴伴侧身替她系好安全带。车发动了,裴伴忽然说:“林风想见你。他在江边等你,我送你去。”
辜单嗯了一声,转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江边的景色一如往常,刚刚那场大雨让树枝挂上了晶莹的水滴,草地有些泥泞,但辜单并不在意。她看到林风蹲在树下,那三只猫咪依旧围在他身旁。似乎感受到辜单的到来,猫咪发出悠长的叫声提醒林风。
林风起身,两人对望着。半月不见,林风瘦弱的像张纸,身上很多地方还被包扎着,那憔悴的样子和记忆中的爸爸重叠起来,辜单只觉得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她往前走,想要确定什么。但因为不敢面对,而脚步缓慢。
“你别过来了,我是来告别的。”林风突然出声,制止了辜单的靠近。他说:“我不能带你走了,之前我答应你,就是想骗你的钱。第一次碰见你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你有钱,如果我救了你说不定可以从你身上要一笔钱支撑我之后的旅行,所以我帮你赶跑了那些人。”
辜单愣在原地,神情有些恍惚,林风还在继续说着,辜单却不知如何回应了。
林风说,其实远方没有那么好,他从一开始住酒店到后来没钱只能跟流浪汉住公园长椅和桥洞,这样的日子太糟糕了,所以他需要钱。
之所以把远方描述的那么好,就是因为辜单想去,只要辜单原因跟他上路,势必会拿出一笔钱,这样他就可以把这笔钱骗过来,然后抛下辜单独自上路。
但是现在他受了伤,他想去的地方已经到不了,这个骗局没必要继续了。
“对不起。再见。”
辜单低着头,刘海遮着眼睛,没人看见她的神情,林风经过她身边时,她突然问道:“你的伤,是因为我吧。”
林风顿住脚步,轻笑道:“别把你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人生在世,受伤、生病和不幸都是很正常的,你以为你是谁呢?”
林风离开了,辜单轻声道谢,声音很小,但裴伴听到了。裴伴轻轻地把辜单揽进怀里,在心里同样对林风郑重道谢。
在医院,林风清醒后的第二天裴伴就赶过去了,他去找林风谈判。
裴伴提出给林风一笔钱,让他离开。裴伴知道这样的自己看起来很卑鄙,但他不想让林风的受伤将辜单推入更加黑暗的深渊。那天晚上辜单的笑容那样美,他不舍得让自己小姑娘悲伤。
意外的是,林风并没有要那笔钱,而是写了张借条,要了足够回家的钱,然后提出最后再跟辜单好好告别。
“我答应她的,高考后带她去远方,既然实现不了,也该好好道歉。”
裴伴答应了,但他没想到林风会这样告别。他突然很敬重林风,在裴伴看来,林风的身上还有很多故事,只是这些,跟辜单无关,那跟自己就更加没有牵连。如此,各自珍重吧。裴伴撕碎了口袋里的借条,林风并不欠自己什么。
八、
漫长而轻松的暑假到来,裴伴提议带辜单去旅行,辜单拿出生日那天裴伴给的攻略本,两个人翻看了一下午,最终敲定了江南的一个古镇。
他们驱车到达古镇的那天雨过天晴,河面上水汽氤氲,两人放下行李漫步在烟雨长廊。叫卖的阿婆来推荐花环,裴伴见辜单有点期待,立即挑了个素青的花环给辜单戴上。
古镇的日子很缓慢,白天乘船在纵横的古道穿梭,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巷弄,寻找美食。晚上数着屋檐下的红灯笼,坐在河边石凳上赏月,听老人喝茶闲谈。靠着裴伴的肩睡去,第二天也能在客栈舒适的大床上醒来。
林风的那句“你以为你是谁呢”让辜单恍然醒悟,靠在裴伴怀抱里的时候她突然后怕,如果真的赶跑了裴伴,赶跑了这个为了她连名字都改了的少年、这个在漫长岁月里一直陪伴着她的少年,她的人生才真的孤单吧。
很多时候,人都是自己把自己困在茧里,一旦想通,就是挥舞蝶翼迎接阳光。
但辜单没想到她的阳光这么短暂。
在古镇的第四天早晨,裴妈妈打来电话,辜单的奶奶突发心脏病住院了。辜单忽然一阵心慌,裴伴一边安慰她一边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
车开上高速的时候辜单还有些恍惚。在外人看来,奶奶一直不待见她。可连裴伴都知道奶奶真的从没有亏待过辜单,吃穿用度从来不让辜单操心一点,小时候辜单被欺负了,奶奶会冲到那人家里破口大骂。辜单生病的时候,奶奶不去照顾,雇了个护理,却时时刻刻查问情况。这些事,奶奶不想让辜单知道,但敏感如辜单怎么会不知道。但她们都装作疏离,因为她们都相信:亲近辜单的人都会出事。
“快点,我心里好慌,我还有好多话想跟奶奶说。”辜单哭的不能自己,裴伴一手把住方向盘,一手拿纸巾替辜单擦掉眼泪。侧过头的一瞬间没有注意到那辆逆向疾驰的越野车,喇叭声、叫喊声最终在巨大的碰撞声中化为虚无。
辜单来不及反应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裴伴的双手护在辜单的头上,用手臂撑出了一个狭小的安全空间。辜单哭着问裴伴的受伤情况,内心自责不已,不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丫头,别哭了,我没有手给你擦眼泪了。我没事的,就是被安全气囊压住了,等警察和救护车来了就好了。”裴伴依旧温柔地笑着,眼神中满是留恋。
“真的?”辜单不敢相信地反问。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裴伴的话让辜单放下心来,裴伴从来没有骗过她,裴伴那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辜单心里很慌,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这些话。
裴伴艰难地低下头,轻轻吻了下辜单的额头,心里一阵遗憾。为了不让自己更遗憾,裴伴突然说道:“丫头,我撑的很累,你能不能给我唱歌?就像小时候那样,我和辜叔叔在郊外骑车,累了,你给我们唱歌鼓气。丫头,给我唱唱吧,我好久没有听过了。丫头,丫头……”
裴伴从来没有要求过辜单任何事,平生第一回这样软磨硬泡。辜单一瞬间明白了,轻轻地唱起小时候的童谣。强忍着泪水,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低低地歌声在幽闭的空间回荡,裴伴最终撑不住闭上了眼,辜单哭的泣不成声,仿佛心里最重要的东西被生生剥走了。
救护车来的很快,辜单死死地拽住医生的袖子:“求求你,救救他,他说他没事的,他就是晕过去了,求求你们,救救他啊!”
医生只能摇摇头,辜单看到裴伴的背后一片血肉模糊,安全气囊没有遮住的地方全是碎玻璃,卡在驾驶座的下半身已经变形。辜单看着担架把他抬走。空旷的高速公路上被警察和救护人员填满,周围一片嘈杂,辜单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九、
一个人到底可以有多倒霉?
辜单本来以为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命运又给了她沉重的打击。那场车祸,原因是越野车突然失控,司机主动承担了责任,但是裴伴回不来了。
裴伴的葬礼辜单没去,人人都骂辜单没良心。那一天她坐在医院陪奶奶。
奶奶满头白发,起皱干枯的皮肤,插着呼吸管,瘦弱不堪。奶奶用那枯柴一样的手紧紧的攥着辜单,勉强发出沙哑的声音:“丫头啊,奶奶对不起你,奶奶没让你感受过家里的温暖。但你妈死了,你爸也死了,我这个老太婆怕啊。怕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住,一撒手,丫头你一个人怎么过嘛。还好,裴家小子陪着你,可惜了,因为我老太婆又出这么个事。丫头啊,家里的钱我都攒着呢,够你花的了,别苦着自己,以后,把这个名字改了,好好过。”
那天,奶奶虽然憔悴,却精神很好,说了很多很多话,辜单陪着奶奶,两个人把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了。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开心的、难过的、喜悦的、愤怒的,全部都说出来了。夕阳西沉的时候,奶奶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辜单扑在奶奶身上,泪水浸透了被单。
辜单听从奶奶的遗愿,把奶奶火化了,骨灰撒在了江里。辜单留了一点,装在一个小小的许愿瓶里,拿绳子一穿,挂在脖子上。
她把房子卖了,整理出一个箱子,拖着箱子离开了。
离开前辜单到裴伴的坟上告别,照片上的裴伴容颜清俊、笑容温柔,碑上刻着:裴致远之墓。辜单捡了一撮尘土放到许愿瓶里,转身离开时碰到了裴爸爸,裴爸爸没说话,递给她一封信,然后裴妈妈冲上来赶她离开。
辜单是坐在开往远方的列车上打开这封信的。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合上信,她轻轻地说:“裴伴,你说过不会骗我的,死的是裴致远,而你是裴伴,等我走完这个本子,我一定会遇见你的,对吗?”
十、致辜单的信
丫头,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是死了。千万别自责。人生就是这样,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所以我每年都写一封这样的信,我怕有些话不说会有遗憾,但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看到。
很抱歉,我还是没能陪伴你一直走下去,但你一定要继续走下去,我很好奇陪你共度余生的会是谁,这个人一定要能逗你笑,要知道你所有的习惯,要包容你的敏感,要健康的足够陪你过一辈子。这个人,最好是我,不然,我会嫉妒。
丫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一点点大,辜叔叔不会哄你,你皱着一张小脸,哭的惊天动地,可是看到我时候突然就笑了,笑得特别好看。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让你多笑笑,哭的样子真丑。
丫头,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是你上学后有人欺负你,同桌的小男生为你打架,你小心翼翼替他擦药让我愤怒的时候吗?是你中考时我给你辅导,你困的不行,枕着我的手臂睡着时我希望时间定格的时候吗?是我看着递情书的姑娘想到却是:如果是你该有多好的时候吗?我不知道,我这辈子啊,只想跟你一起过。
丫头,我还没有正式的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件事,因为我发现,我并不仅仅是喜欢你。
丫头,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我爱你,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