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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槿篇
每晚穿针引线,每晚迎烛夜绣。眼看着手中的绣花绷子上开出了一朵、两朵素洁冷冽的白花。小双就会用手疼惜爱怜地摸着光泽鲜亮、栩栩如生的花朵。
“夫人,都五朵了,真好看。放在窗下,蝴蝶都能被吸引来。您歇歇吧。”
歇歇?朱槿轻笑。
自从嫁进桓府,不是夜夜都歇着吗?小双年纪尚小,哪里知道她的心事。
她带了女红之物,本是为消磨时光之用。谁知却成了寂寞深闺捱过漫漫长夜的最好物事。
娘教她绣个并蒂莲、百子图,图个吉利喜庆。可她现在只配绣荼靡,花事已了,只能寂寞开放,悄悄咂摸盛大春意的余味,可能连余味都品不到,就该凋零了。
摆设而已,朱槿心里暗暗自嘲。看着花儿一样的人,心早就枯萎了。
大婚那天,桓寒脚步踉跄,跌跌撞撞晃入新房。每走近一步,就仿佛踏在她的心上。她的喜悦,就像汩汩涌出的泉水,四处蔓延,流到她的眼角眉梢,脚尖耳根。
大红盖头刷地掀开了,她羞得不敢抬头,雕龙刻凤的大红喜烛把屋里映得喜气洋洋。
镇静了片刻,她微微抬头,迎上了明亮灼人的目光,赧然又骄傲。我谢朱槿这般天资还是配得上护国公桓寒吧。
她以为桓寒和她一样,紧张激动无所适从。桓寒侧坐在她身边,目光炽热,只说了一句话,却让饱读诗书的朱槿无言以对。
“夫人,可记得三年前的烤红薯?”
朱槿身子一僵,电光火石照亮了她的脑海。她明白,她错了。窈窕淑女固然是君子好逑,但未必是佳人,英豪就会思慕。
她僵硬地摇摇头。突然觉得头上的凤冠要把脖颈压断了,沉重难耐。
“那可记得你我的约定?”桓寒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是同样的容貌,怎么如同失忆般忘记彼此的过往?
朱槿又是缓慢地摇头。她煎熬着,熬过这晚,就算是举案齐眉新婚燕尔了。自然不会揪着过往死死不放。哪个男子不会喜欢新人呢?
桓寒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了下来,他的酒意醒了七分。他迅速起身,用手敲着头:“错了,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
就这样,囫囵着话语,脚步凌乱地走出了喜房。
朱槿没有拦他,该知道的,他总会知道。她只是踱步到了西窗前,月亮仿佛知悉她的心意,硕大皎洁地挂在天上,将一汪银光流泻在她的脸上。
一滴泪,划过她的脸颊,银亮晶莹。大喜的日子流泪,这是不吉利的。她慌忙用手去拭泪,谁知,越擦越多,直至她看不清眼前的明月,浸湿了手腕处的红袖。
自此,夜夜独守空房,大朵大朵的荼靡爬满了她的团扇,她的长裙,她的帘帐。她等着,等着桓寒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桓寒婚后第二天就进宫了。进宫前面无表情,出宫后脸如硬铁。大婚那晚的莽撞唐突的儒雅男子去了哪里?现在能看到的就是忙于读书舞剑的满脸寒冰之色的护国公。
错了,终是错了。她错估了桓寒的痴情,错付了自己的真心。赢得了阖府的赞誉,却换不来桓寒半分关注的目光。
他恭敬地称朱槿“夫人”,眼神总是飘向天边的云,庭中的树,窗外的雨。独独看不到她。
朱槿大方自如地应对,内心早是一片寒凉。半年之久,他们的卧房,桓寒再未踏步一次。他是高洁君子,也从不涉足风月场所。
只是有时,她能看到桓寒的手里拿着拇指大小的绿绒花,若有所思,面带哀戚。
朱槿也有同样造型的绒花,不过是红色。
碧萝篇
碧萝,不,应该是宜妃。宸帝册封她的诏书言曰“柔嘉成性,淑慎持躬。”这是宸帝心中的碧萝,如小鸟依人,如春风和煦,温顺可心,暖情醉人。
碧萝不是这个样子,她明艳洒脱,敢爱敢恨。她最讨厌的就是各种清规戒律,但莫名的,她就被束缚在最豪华最寂寞的金丝鸟笼。
碧萝看着高高的红色宫墙,最高的一枝荼靡花儿都无法超越它的位置,除非,香消玉殒,花落凋残,可能会借着东风的眷顾,逃离这活死人墓。可惜,那时,也只是落英残素,再无生机。
碧萝叹了口气,她的心已经死了。就在接到宣她入宫的圣旨宣读那一刻。她的心就坠入了最冰冷黑暗的湖底,再也没有浮上来。
面如冠玉、身材颀长的宸帝见到碧萝的一刹那,居然失去了平素的稳重,顿时从金光熠熠的龙椅上站了起来,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欣喜若狂。
“碧萝,你来了,朕等你好久了!”
身旁的太监总管不住地轻咳,还不停地冲着年轻的天子挤眉弄眼,暗示他务必庄重。
宸帝勉强定了定心神,用手拂平并不存在的褶皱,无意中触到了龙袍上的龙目,珍珠的圆润冰凉刺激得他顿时悟到:整个天下是他的,碧萝,必然也属于他。
他清了清嗓子:“就封你为宜妃吧,淡妆浓抹总相宜。哈哈哈!”清朗畅快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金銮殿中。满屋子的臣子侍从宫女,嘴角上翘,面带喜色。为天子开心。
碧萝伏地,乌黑的睫毛覆盖住美目,像脆弱的蝴蝶翅膀,窸窸窣窣抖动不停,美丽但无助。
她叩头谢恩,而后一言不发。
她脑海里那个青袍白马的青年将军,马蹄得得,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只能看到青草蔓延,连接天际。
桓寒,说好的等你,你去了哪里?
桓寒,我的绿绒花,你是抛到了泥泞的车辙还是别在自己的战袍之中?
桓寒,你在哪里?
宸帝每天都来,小心翼翼地如珠如宝地抚摸她的凝脂柔荑,故作洒脱地讲述宫外的轶闻趣事,还赏赐各色异域番邦进贡的奇珍异宝。
碧萝只是笑笑,又低头去绣荼蘼花,秀丽的蝇头小楷只是抄写经文。笑容也是惨淡和短暂的,笑影闪了几闪,就不见了。倒像有几分悲苦。
她脑海里那晚印象格外鲜明。
天寒地冻,调皮的她执意背着爹娘,带上丫鬟小翠到外院去烤红薯。姐姐朱槿坐在高高绣楼之上,一边绣花一边替她放风。条件是:烤好的红薯两枚。
她穿着青色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小翠小心翼翼地捧过来的金色小手暖炉被她嫌弃地放置一边。这样束手束脚,怎么燃起火堆烤红薯啊?
主仆二人忙碌许久,粉雕玉砌的脸颊都涂抹了几道黑痕,却是不亦乐乎。
青色的烟袅袅散向寂黑的天空,有些微的曲折,仿佛是被远处的兵马嘶鸣惊吓了一样。
“啪嗒啪嗒”,不远的院落围墙黑暗处落下几块碎瓦。碧萝和小翠有些吃惊,抬头望过去,寒夜,黑寂,只能看清杂物的模糊不清的轮廓。
突然,轮廓动了起来,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渐渐挪入到火焰的光亮处。
火光把来人的衣着容貌照得很清晰。年长的一位男子,面容坚毅,额角峥嵘。他的坚实有力的手紧紧搀着一位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形貌未脱稚气,眉宇间有昂扬英气。
两人均身着戎装,看上去,衣料装备价格不菲,必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行伍。少年膝盖用黄绫子布紧紧包扎仍有丝丝血痕渗出。男子的虎口也是血肉模糊一片。显见得经历恶战。
“小姐,可否借用一下贵地,容我叔侄二人躲避一下?”中年人语气急促但不失温和有礼。
“你们是什么人?”小翠战战兢兢挡在碧萝前面,生怕小姐被歹人伤害。
“在下是八王桓寒。”中年男子沉稳的一句话,碧萝就明白了几分。当今天子年幼,被阉宦李辅国挟制,多亏有“飞将军”美称,现被迫赋闲的八王桓寒多方周旋,才能侥幸成人治国。
最近朝中动荡,人心惶惶,“天子逊位”的传闻甚嚣尘上。今日,必然是朝堂有变。
碧萝很早就听过“青袍将军”桓寒的美名,今日见到本尊,更是激动不已。她把犹豫不绝的小翠拨到一边。
“花园土山下有小洞一个,可以穿越至院外。你们可以藏身,也可以从此逃出去。”朔风呼啸,碧萝的心火热一片。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片喜色,桓寒冷静自持,眼中也浮出了一丝欣喜。
那么深的夜,居然有兵马夜查。羽林军的首领毛雨澄没有查到桓寒的踪迹,眼中贼光四射,觑到了地上的斑斑血迹。
“这是什么,小姐?”
碧萝早有准备,用来割红薯的匕首,划破了少女的纤纤素手。衣袖掀开,滴滴血珠犹自落个不停。
“毛将军,我贪吃,想要烤个红薯,没成想,把手割破了。正要叫丫鬟小翠去取药物包扎呢。”
碧萝清脆的声音如莹润的玉珠落在碧玉盘上,一派天真,让毛雨澄的疑云扫荡得一干二净。
桓寒再次出来时,感激之情满溢双眼。
“多谢小姐,敢问小姐芳名,日后结草衔环,再做报答!”
两枚热烘烘的红薯,全部塞进少年的怀里。“快吃,天气太冷!”少女的笑眼闪烁,犹如湖泊微光。
一枝绿色绒花,塞入桓寒手中。
“桓将军,等你凯旋!”
绿萝的眼里只有青袍英武的桓寒。她不知道,少年宸帝的眼里全是她,勇敢活泼的少女。
事隔多年,宸帝地位牢固,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谢尚书的孪生女儿之一——碧萝,召入宫中,金屋藏娇。
碧萝不知道,桓寒在哪里。
宸帝知道,但宸帝永远不会告诉她。
姐姐知道,但姐姐也永远不会告诉她。
桓寒篇
桓寒的人生没有温暖,就像他的名字,寒冷彻骨。至亲至爱的人,也从未给过他丝毫暖意的信任,只有无尽的尔虞我诈,无穷的勾心斗角。
哥哥桓玄在位时,带着犹疑的微笑对他说:“寒弟,有你镇守边陲,敌军畏惧,我陈国永世无忧!”
于是,他挥手作别尚在世的母妃,孤独地踏上了西北苦寒之地。他爱演奏动听的羌管胡笛,那苍凉的乐声总让他想到母妃给他唱的摇篮曲,虽然,调子都记不清了。但那种被爱的感觉真美好。
当他名镇西北时,他又被召回了京城。哥哥驾崩,母妃仙逝,只有小小的桓睿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满是依赖地牵着他的手:“叔父,救我!”
孩童近乎耳语的绵软之音拂去了他的委屈和不忿。他打起精神,与李辅国周旋,极力维护桓睿摇摇欲坠的尊严和权威。
无边的黑暗,极度的寒冷。风雨欲来变为了狂风巨浪,他不得不带着桓睿出逃,躲避李辅国的迫害。
那是一场致命的灾祸,也是一段难忘的记忆。
那个身着碧衣的灵动女子,娇俏婀娜的身姿,扑闪闪的明亮眼眸。还有,那份不让须眉的果敢勇气。
小小的绿绒花,颜色翠绿,摸上去柔软温暖,就像她,如同一道光,照亮了桓寒的世界。
没有一丝怀疑,没有一丝畏惧,坦荡地走到最残忍的豺狼面前,保护他们叔侄。
无数次,桓寒轻轻抚摸着绿绒花,幻想着与她对话:“小姐,你的芳名?”
天不遂人愿。桓睿在他的助力下,稳稳地坐上了天子的宝座。但桓睿也继承了哥哥桓玄的猜疑善妒,“叔父,朕年纪尚小,仍需要您来征服蛮族,扬我国威。”
金杯里的酒绿意莹莹,映出了她的笑靥。时间如此紧急,急到不能去寻找一位恩人,一位知己。
桓寒翻身上马,看着宸帝如释重负的表情,胸口憋闷,但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大笑。这就是我以命相护的亲人?
他又觉得冷了,胸口处却散发暖意。那枚绿色的绒花,还有你,伴我桓寒,跨越无限凄凉的岁月。何时能见到你的主人?
羌管悠悠,号角四起,悠长交织着紧张,荒凉弥漫着悲壮。一个个日夜就在士兵的滋长的青色胡髭划过,一条条年轻的躯体就在刀剑的铿锵中沉沉倒下,再也不起。桓寒的眼睛越来越深邃晦暗,血与火的洗礼将年青将领的一腔激情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命运翻云覆雨手的嘲笑,对自己无法左右自身命运的无奈,还有对碧衣女子的思念。
莲瓣脸上的两个浅浅梨涡的女子,就在火光映照下的绿色绒花中若隐若现,美好曼妙却遥不可及。
桓寒已经放弃期望了,他不过就是一枚棋子,是君王无限威仪下的奔突战场的良将,但不会是与帝王有血缘至亲的家人。
三年很短,只看到三季的白雪皑皑。三年很长,桓寒仿佛已经老了几十岁。
宸帝在遥远的帝国中心,听到了桓寒的卓越战功。他“善心大发”地召回了苦守边关的叔叔。只因为身边的秉笔太监耳语了一句:“功高震主啊。”
桓寒回来了,他倒不觉得失落。再辉煌的战场,也不是自己的家乡。他累了,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温馨无须豪华的家。
桓寒还未四处打听绿绒花的主人。高坐在龙椅上的宸帝眼中闪过促狭的光:“朕听闻叔叔一直在寻找当年救助我二人的恩人。恰巧,朕访知该女下落。不妨促就一段美满姻缘,既成人之美,也聊慰朕一番感念之心了。”殿下走出一虎背熊腰的御林军侍卫,“刷拉”展开画轴一副。
碧衣飘摇,云鬓如雾,娇俏艳丽的眼眸。一支小巧的绿绒花乖顺地趴在佳人的右鬓。
桓寒的心跳得厉害,宸帝接下来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有听清,只记得大脑里“通通”的回响,震彻颅内,覆盖寰宇。他的眼里只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一贯沉稳伟岸的大将军,此时的护国公,脚步有些踉跄地接过了画轴。
但新婚之夜,桓寒才明白了一切。谢尚书家有一对孪生女儿。嫁她的叫朱瑾,救他的叫碧萝。碧萝已经成为了宸帝的笼中鸟,再无相见之日。
桓寒次日神志昏昏地进宫谢恩,他看到了宸帝眼中揶揄的笑意。他明白了,宸帝知晓一切,宸帝亲手安排了这个局,就等着他心甘情愿地入局。
他嗫嚅着,思索着是否要问问碧萝的情况。
宸帝打了个呵欠:“昨晚宜妃非要与朕赏月吟诗,大醉三樽。今日还是酒意伸浓,嗨,这个女子,真拿她没办法。”
桓寒懂了,闭上了嘴。在家中也关闭了眼和心。与他,情爱二字,今生无缘了。
宸帝篇
桓睿以睥睨的眼光俯视跪伏在光润金砖上的众臣子,庞大漫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金銮殿的门口。恭顺无比,虔敬无比,又苍凉无比。
他环视周围,父王不在身边,那个叱咤诸国狠戾果敢的男人离开了;母妃不在身边,怀着满腔的不甘和留恋死在了三尺白绫圈成的套子中;还有那个他一度当作父亲当作兄长,像山一样伟岸雄鹰一样矫健的桓寒也离开了,谁让他爱上了天子的心上人呢?天子威仪无人能够小觑,予取予夺,只能是桓睿自己说了算。
压在他头上的浓重乌云消散了,环绕在他身边的温柔消失了,似乎是屏障又似乎是威胁的让他充满不安的人也离开了。可是他还是不能高枕无忧自由痛快。
无数个夜里,他大汗淋漓地从冰冷的龙床上惊醒。彻底醒来时,双手还在半空中无助地挥舞,手心中是黏腻的汗水,冰凉又滞厚。他抓紧金银丝线绣成的河清海晏龙被,直瞪瞪地望着低垂的帐幔,内心却是一片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赤足往外跑,后面的宫人。慌慌张张,带了靴子,让他穿上。他却顾不上,一口气跑进了碧游宫,那里有他的宜妃——明媚爽朗的碧萝姑娘。
可是,当他见到宜妃时,他的砰砰狂跳的心却缓了下来,沉了下来。宜妃恭敬地行礼,不卑不亢,不喜不忧。在清冷皎洁的月光映衬下,如雪的皮肤格外白皙,整个人也如冰雪般散射着寒气。
他牵起宜妃的手,凉冰冰的手,他的心一颤,使劲用手揉搓着,故作开心地说着:“宜妃,朕与你相遇的那晚,天气比今天还冷。朕是又惊又怕,幸亏有你送给朕的两枚烤红薯,暖人肺腑。那是朕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的美食。”
宜妃密密睫毛如鸦翅扑闪,嘴角微妙地上扬了一下,让她毫无波澜的小脸填上一丝戏谑,很快又恢复到最初的模样。“是吗?臣妾记性很差,以前的事情都快忘光了。”
宜妃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抽离,抽离开桓睿的紧握。
桓睿有些愤然了,“那你记得什么?你还记得那支绿绒花??”
宜妃的眼瞬间睁得很大,隐隐一层薄雾覆盖了明亮的眸子。数点碎光涌动不已,潸然欲下。很快,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宁静,不动声色地回答:“臣妾也久已不戴花了。”
桓睿抬头望向宜妃,雾鬟云鬓,玉肤花貌,却无一星点钗环首饰,素净无比。
身后的宫人卑躬屈膝上前,给宸帝不迭地套上了靴子。宸帝却并不觉得暖,本来他以为碧游宫会是他的桃花源,梦中境,宜妃是他的解语花,心上人。却不料碧萝进了宫,仿佛丢掉了原来的魂灵。他娶来的,只是一个乖巧温顺的躯壳。
他知道碧萝想要什么,但他舍不得,如果放弃了碧萝,他终其一生都会在噩梦中纠缠搏斗,不得安宁。为了天子的幸福,其他人,只能牺牲。即使是他爱的女人,和他敬仰的男人。
所以他不能放手,也不会放手。他亲手编织了巨大的圈套,让桓寒有苦说不出。他像小时那个喜欢恶作剧的孩童,硬着心肠看着两个有情人辗转纠结,却无力胜过天意,也可能是人为。然后,他苦苦的有耐性地等待着,等待着宜妃变成碧萝。渴望感受那寒彻骨髓的夜晚带来的奇妙的巨大的温暖。
他是宸帝,他有充足的权利和绝对的耐心。别人的眼泪与叹息,已经不能融化他的心。
曾经,他的世界也是五彩斑斓,温风拂面。但经历了若干件令他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事件后,他看到的世界就是两种颜色:红色,刺目惊心;黑色,暗沉深邃。在一片凄寒中交织在一起,他总是奋力逃脱,但这两种颜色永远追逐着他,现实与梦中。
五岁那年。桓睿还只是个懵懂小童。小太监小允子为了讨好小主人,特意捕来一只小麻雀,虔敬地献给小主人。桓睿也是见惯了珍禽异兽的,但因为这只普通麻雀是他主仆二人眼睁睁地看着,一步步蹦蹦跳跳昏头昏脑蹦进了陷阱。感觉自是不同。
小允子把笼中的鸟儿两爪攥住,双翅拢紧。小雀的脑袋紧张得摆动,小嘴也唧唧啾啾叫个不停。桓睿的手颤抖着,爱抚地一遍遍捋着小雀黄褐色的羽毛。
小桓睿想着要好好善待鸟儿,小雀虽然身躯弱小,却是有气性的。三日三夜粒米不进,无论放到笼中玉盅里是多么贵重的粮食,硬是看也不看一眼。
桓睿急得神色凄徨,郁郁寡欢。最糟糕的是,在一贯果敢狠辣的父亲面前,居然背书不成句,舞剑无精神。
父王没有斥责他,而是当着他的面把所有的随侍太监打得屁滚尿流,血肉模糊。尤其是得知了小雀的事件后,父王变得怒不可遏。当即着人把鸟笼呈上,摔得粉碎,笼中鸟儿登时气绝。
接下来,又把肇事首恶小允子逐为最下等的太监,永无晋升之机。事毕,父王冷冷地凝视着泣不成声的桓睿,用毫无感情的冷硬声音说了四个字:“玩物丧志!”桓睿见识了天子的雷霆之怒,自此也就离开了自己的童年。
他唯一留恋的就是母妃的怀抱,温柔的有着馥郁香气的怀抱,头上飘荡着母妃甜美的声音,他就觉得父王再威严,有母妃的呵护,他也不算是不幸的皇子了。
谁知,十岁那年。父王身染恶疾,缠绵床榻时,一面冷静地安排好桓玄和李辅国,分别确保朝内整肃,边境安宁。一面下了一道残忍的旨意……
当他抱着父王已经冰冷的身体痛哭不已时,更可怕沉痛的噩耗传入他的耳中。母妃已经被赐死了,在父王断气的前一刻。那个娇弱善良的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女人,被自己深爱的丈夫一纸敕令,粉泪涟涟又充满恭顺地把脖颈送进了圈状的白绫中,去另一个世界谦卑地等待自己的王,自己的丈夫,无限留恋地呼唤着年幼的儿子。
桓睿的耳中如惊雷闪过,嗡嗡作响。望着怀里成年男人冷峻苍白的脸,他不知是该恨他还是爱他。他想把他狠狠地甩到床上,但桓睿已是新的皇了,他要知仁义孝悌,为民之楷模。冰冷的泪水不断地趟下他的脸颊,他的泪,为母妃而流,也为自己消逝的天真而流。
接下来,他的漫长的追逐权力的道路在崎岖险恶中开始,他被李辅国左右,被桓寒震慑,他曲意迎合当权者,虽然他是皇帝,但他还不如当年的那只小麻雀,连绝食的气性都不敢表露。
他微笑着,讨好着,谋划着,用他的弱小和亲情为武器,让血气方刚又顾念情分的桓寒带他躲过重重危险,消灭掉最可怕的敌人,脚踏实地地坐上坚实的宝座。
他想到了父亲,可能的威胁都要在萌芽阶段就消灭掉,即使是最亲的人。于是,桓睿不胜惊讶地运用起了权术和阴谋,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理性残酷又游刃有余地玩弄政治,把叔叔牢牢地控制在股掌之中。
他也找到了当年珍爱小雀的那种怦然心动无法的感觉,甚至超越了那种肤浅的爱,他觉得这是深切厚重的依恋。有时,觉得如果宜妃乖巧点,懂事些,可不就是当年母妃的模样?
所以他拿出了百倍的心力来征服他的爱物,尽管还没有成功。但如果有像父王那样坚毅的魄力和雄心,再坚硬的心,也能用权势攻克,变得柔软无比的。
他坚信,坚信自己可以成功地操纵人心,操纵情感。
尾声
“噗哒”,一朵边缘发黄枯萎的白色花朵轻敲了小宫女玲儿乌黑的发髻上,又飘飘悠悠地落在了碎石镶嵌的甬道上。甬道的碎石子摆成了“福”的字样,年长日久的踩踏让很多石子不知所踪,“福”字一侧变得凹凸不平,显出了斑驳凄凉的光景。
白花恰巧落在“福”字上,倒显得高洁无暇。玲儿“哈”地一声,拾起了硕大轻薄的花朵。“翠嬷嬷,这花的样子好漂亮。画个图样,绣出来一定好看。”
一位双鬓沾染风霜的中年宫女走了过来,凝眸细看,摇了摇头,嘴角也撇了下来:“玲儿,扔了吧。这是这个宫里最不吉利的花——荼蘼。”
“怎么就不吉利了?多美多香啊,要不是有点打蔫,我都想插在头上香一香了。”玲儿的手指摊开,花朵孤零零地卧在掌心,不胜娇柔。
“当年的宜妃,宫外的护国公夫人,最爱绣的就是这种花了。结果怎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妙人,一对双生的姐妹花儿,婚后不到一年,就都殁了。宫里宫外谣言纷纷,都说这花不是吉利物事,爱上它的,就没有好下场。那两位夫人穿的,戴的,用的,都绣满这荼蘼花儿啊......”
玲儿一惊,落入尘土中的花儿,再度沾染了粒粒微尘,却无人能将它护入手心。
“走吧走吧,别在这待着了,这个地方,风水不好。”翠嬷嬷拍拍玲儿的脑袋瓜,小宫女顺从地点点头,扭身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碧游宫。
翠嬷嬷抬头看看高大的荼蘼花架,眼角无端地沁下了一丝湿凉。“宜妃娘娘,你在那边还好吗?”
“咳咳”突然传来的咳嗽声,惊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翠嬷嬷。
“奴婢罪该万死,不知皇上驾到,参见皇上。”翠嬷嬷诚惶诚恐地向缓步走近的中年人行礼。
这是中年的宸帝,多年的沉溺酒色、纵欲过度的生活,让尚是年富力强之际的天子显出了几分颓态。腹部微微隆起,当年的清瘦面容被丰额广颐取代,肤色红润泛着油光,还略显浮肿。
“大概只有你还记得碧萝了。”宸帝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也记得,那是他人生中无数重击中最大的一次重击。桓寒终于被他驱逐到了帝国最偏远最危险的边陲,而且死于一场“叛乱”。身受皇家隆恩的护国公居然心怀异心,与外族勾结。
幸而密信被忠直之士辗转获取,送入宸帝手中。宸帝顾及亲族血缘,罪责只波及桓寒一人,留桓寒全族荣华性命。谁料,桓寒死状极惨,被奔赴刑场对叛国贼恨之入骨的百姓们,一口口生啮其肉,啜饮气血,血肉净尽,方身亡气断。
噩耗入京,护国公夫人朱瑾于其衣冠冢前引鸩酒自尽。
为宫人所腹诽的是,宫中的宜妃于桓寒死后的“七七之日”,悬梁自尽。
有人说,护国公夫人对夫忠贞,桓戝可恶,其妻嘉行确实值得大书特书。
也有人说,宜妃的死,倒是可疑。说是姐妹情深,为何选在姐夫的祭日自弃人间。
宸帝震惊亦震怒,他安插了众多眼线密探,秘密侦查宫内宫外的任何非议此事的人,轻则入狱,重则死刑。悠悠众口堵住了,他自己的心结却拧成了疙瘩。他把桓寒的遗体留在了漠北,把其夫人的遗体葬在皇室陵寝。惟剩死去的宜妃,因其自戕,无法葬入皇陵。宸帝干脆以火葬焚化其身,就将其骨灰埋在了碧游宫中的荼蘼树下。
曾经,他日日徘徊于此,渴望遇到碧萝的芳魂。可是,碧萝如此残忍,连一场相逢的梦境都没有施舍给他。
渐渐,酒肉美女歌舞充斥了他的生活,麻醉了他的心灵。
励精图治的天子消失了,皇城里只有一个麻木空虚的灵魂。
这个灵魂会在夜阑人静之时,会在细雨绵绵之时,会在无垠冬雪覆盖一切的时候,静静地伫立在荼蘼树下,怀想着一身碧衣的佳人,巧笑倩兮,手中还握着热气腾腾的两个红薯。
“皇上,节哀吧。”翠嬷嬷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她看到天子眼中的悲凉和寂寞,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
宸帝扯动了几下嘴角。如果当年,自己学会成全,如今会是怎样呢?
“报,皇上,西南节度使率领大军冲破东华门,一路劫掠,咱们快逃吧。”一名大太监跌跌撞撞地跪行到宸帝面前。
这么快?宸帝一惊。但细思过往,边关已无忠心善战将领,朝内一片阿谀奉承。这样的日子到来,也是必然。
他用手稳稳地扶正头上的金冠,捡起地上那朵已无人看顾的白花。正午的阳光直射在花朵上,反射出的明亮的光芒,令他虚起了眼睛。大脑也有一刻的恍惚,仿佛看到故去的人,正款款而来,没有怨恨,没有悲伤,脸上挂着轻蔑和鄙夷的笑。
“走吧,朕等着他们。”宸帝嘶哑着嗓音说。
太监惊呆了,“皇上,这时逃,还来得及。”他双手紧拢住主人的双腿。
“没必要了。走吧。朕和他们一起。”仿佛是酒醉未醒的宸帝,脸上是一抹释然的微笑。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