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三岁入幼儿园,六岁小学,十二岁初中,十五岁高中,十八岁大学。到现在晃晃悠悠二十岁,书也念到了大三,如果再算上计划要读的研究生。我这一生,已经遇到和将要遇到的老师没有一百个至少也要八十个了。
这么多人做我老师,按从前严谨又夸张的说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可是多了将近一百位需要铭记和感恩的“爸爸”。
不过惭愧,女儿不孝,“爸爸”们大多已经被我抛弃在记忆之外了。虽然每位老师一定都有自己的特点,被指点照顾过也真的是大恩在身。但生活匆忙,大多老师已经记不清面容和名字;那些他们曾经说过的经典语段、犯过的细小错误、过去一提起就大笑不止的段子,也早不记得了。
但只有一位老师,我没有他的电话,毕业之后也再都没有能够见过他,但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翻出最后一堂课上他背给我们的诗听一听,也总是在“良师”这样的名词蹦出来时第一个想到他。
我们叫他老田。
是我所在高中教学水平顶尖的化学老师,而我的高中是全市最好。所以老田几乎是整个市里的化学教学扛把子。
这么说吧,为了学校形象建设,学校要求所有的老师和同学讲话时都必须用普通话,上课更必须是。但是只有老田,骄傲秉持一口正宗西府宝鸡话,常常把“NaCl”喊成“旅化拉”。好像也没有任何领导敢来说批评和矫正。
每次教学开放周,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化学老师端着小板凳要来听一堂老田的课;平时也有大把大把成绩稍差的同学挤破了头想去老田开设在自己家里的辅导班补课。
可老田是个怪人。
第一节上课,他什么都没拿。书、水杯、教案…通常老师会带的东西一样都没有,穿着一件破西服,里头松垮套着件白短袖,扛着高原红的脸蛋就那么突然进来站到讲台上。
大家都愣了,我们都以为他是学校的修理工人还是门房叔叔。
三秒静默后,班长体会到自己一班领袖的责任,觉得要维护课堂严肃性。于是站起来说“大叔,麻烦你维修的话下课再来好吗,我们要上课了。 ”
“哼,”老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不是生气更不是娇媚,他的那种声音让人觉得他只是在喘气,当中并没有什么情绪。
“坐哈。”紧接着一句并不大但中气十足的男中音传来,而且是句方言。我们又都愣了,班长更是尴尬,还直戳戳站着。
老田也不再说话,转过身去捏起一根粉笔,左手插兜,右手开始飞快写起板书来。
我们都抬头看,黑板上赫然是:
第一章第一、二、四、五、六节。
第二章第二、三、四、八节。
第三章第一、二、五、九、十、十一节。
第四章……
总之他把全书八章挨个写了一遍,然后转过身来扔掉粉笔,说:
“这是我们这学期化学课本的全部重点章节,我讲到这些部分仔细听,保证你成绩差不了。”
我们有点被唬住了,这样一个人居然真的是老师,这老师居然记住这么多细碎数字,这老师居然一句废话都不讲,真是和那些妖艳XX不一样。
下课后,班长在我们的怂恿下去和要离开的老田道歉。他拦住老田絮絮叨叨一大堆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老田眯着眼睛听完他之后,又只挤出一句“哼”就转身走了。
我们开始觉得这是个神奇的人。
后来越来越发现他奇特的地方。
比如据说他工资是校内最高,补课的收费更是高得吓人,但是他骑的自行车连座椅都是烂的;
比如他从来不在学校或者外面吃饭,一放学就要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回家;
比如他并不和其他老师怎么亲近聊天,总是独来独往;
比如他一年四季衣着搭配都混乱不堪,好像没有人为他打点拾掇一下;
再比如他收补课的学生也挑剔的很,有的同学一说他就会答应而有的人家长提了现金他也不收。
但这一切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的看似不合理,作为一个老师他一直让人膜拜。
他的化学课从始至终没有看过一眼资料,装在脑子里的东西已经足够教授我们所有知识,回答我们的所有问题。而他带我们的那两年,我们班的化学成绩也始终是全年级榜首。
如果说以上能让我对他老师的职业技能给满分评价,那么真正让我对他倍感尊敬的是从故事里听到的人品。
我成绩一向中等,加上自身不求上进,并没上过老田的辅导班。
大学之后碰到高中校友的学姐,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知不知道老田。后来也是从她那里听到的这些故事。
原来老田之所以衣着不讲究,而且每次放学就要匆忙回家,真的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妻子家室。前妻因为嫌弃他多年卧床的老母亲离他而去,他便数年一日独自伺候老人。
去他家里补课的孩子也根本没有被收取多高的费用,甚至比其他普通老师的标价便宜,学姐自己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还被老田免费辅导过半个学期。而那些他的补课天价的传闻,全是那些不好好学习还硬要去老田那里补课,被他拒绝后的学生和家长杜撰出来的。
他们以为是因为给的钱不够,老田不收;我现在才明白,根本是因为老田看到了心不真,所以不要。
以后我也想当个老师,所以常在想,一个老师最该教给学生的是什么。
当然是通过考试的自然科学知识,但老田叫我知道,更是面对人生的道德品行。
那么多人喊叫着如何为贤师,转身却收礼漏题无所不用其极。但也有人一言不发,却做到学识真正为人师,精神真正为人范。
如果有天我真的做了老师,如果那时我有一点好老师的样子。我要遥远感谢我永远尊敬爱戴的,邋遢沉默的老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