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墙,我们和解!
一颗沙粒,误入蚌壳。
坚硬的材质,细碎的棱角,仿若一柄刺骨寒匕,深深嵌入柔软细嫩的蚌肉,一遍一遍的肆虐、切割,疼痛犹如惊涛拍浪,无止无休。
面对突如其来、挟裹着切肤之痛的不速之客,蚌如临大敌。
蚌试图并且渴望通过反抗与挣扎来摆脱沙粒的入侵,可惜事与愿违,以柔软细嫩的躯体对抗坚硬粗糙的沙粒,这注定是一场以卵击石的惨败。
蚌挣扎的越厉害,沙粒便嵌入的越深,带来的疼痛也愈加剧烈,宛如骨鲠入人喉,咽之不下,吐之不出,进退两难,又恰似附骨之蛆,如影随形,打不垮,避不开,逃不掉,挣不脱。
沙粒,化作一堵南墙,无限长,无限宽,无限厚,带着绝望的气息与凛凛的威迫,轰然砸落,将蚌原本的生存境遇砸的稀烂,然后硬生生将其拖入疼痛和折磨的无底深渊。
我们无法知道蚌毫无理智的挣扎持续了多久,也无法知道蚌对沙粒的殊死反抗有多么歇斯底里,多么不管不顾,多么撕心裂肺,多么头破血流,但我们很确定的知道,那一定是一场无涯之痛,无望之望。
自然科学的分类体系中,蚌只是一种低等的软体动物,它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什么是“绝望”,它也不懂得“思考”和“领悟”,而正因为它不具备这样的复杂情感和高级思维,这场蚌沙之战才显得越发惨烈。
那是一场弱者对强者发出的义无反顾的宣战,是一个柔弱的软体动物对自己生存领域和生存尊严最后的捍卫——这一方蚌壳,哪怕再小,也是我的绝对领域,外物入侵,休想!
战争旷日持久,蚌微弱的反抗一次次以惨败告终,却又顽强的一次次扑了上去。我们可以想象,在某个不为我们所知的世界里,两个灵魂久久对立,面面相觑,一个张牙舞爪,桀骜不驯,一个不动如山,万古静默。
不知从何时开始,战争的态势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蚌的挣扎和反抗开始一点一点的衰减,由强而弱,由弱而消,渐归于无。
那是一场奇妙的和解。
无数次的反抗与敌对,均以惨败收尾,无数道鲜血淋淋的伤口终于让蚌认清一个事实——这颗从天而降的沙粒以一种无可撼动的姿态硬生生嵌入了自己的身体,而且将一直存在下去,驱之不走,挥之不去。
蚌选择了臣服,臣服于既成事实,它开始接受沙粒作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承认沙粒在这小小蚌壳之内拥有存在的权利。
它不再以一种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态度面对自己宿命中那道南墙,而是尝试着与其平等共处、相安无事。
没有了激烈的对抗,自然也没有了痛苦的折磨和失败的打击。蚌渐渐发现,那颗沙粒对自己的影响越来越小。以往念兹在兹,仿佛自己存在的所有意义都只是为了对抗沙粒。现在,它只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比自己还要小很多很多,只要在体内为它腾出一点点的空间,便可以两不相扰,各自安好。
时光便这样从惊涛骇浪、狂风暴雨走向了风平浪静、细水长流,那颗沙粒依然在那里,但蚌已经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蚌体内的分泌物以沙粒为内核,凝聚、融合,将沙粒的坚硬棱角包裹起来,化为一道道圆润的弧度,那些弧度,甚至开始散发出一丝丝晶莹润泽的光芒。
那是珍珠的光芒,被人类深深喜爱,并孜孜追寻的天然蚌珠。
珍珠的佩戴者,不会知道,在脖颈上那颗小小的珠子里,曾经埋藏了一只柔弱生命所有的不甘、反抗、痛苦与屈服,那是一颗鲜活的灵魂与它的南墙之间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从敌对到和解,与其说是生物本能驱动下的无奈放弃,我更愿意相信这是自然与宇宙赋予蚌的一种神秘的生存智慧。
蚌的南墙只是一粒细沙,而我们自己呢?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的能力总有盲点,在我们的一生中,或多或少,或早或晚,总会遇到那道跨不过去的坎儿。
它也许并不困难,也许并不痛苦,甚至并不重要,但它就是以一种温柔而刁钻的力道,轻轻的、狠狠的打在我们的死穴上,让我们进退失据,动辄无措,让我们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很多人都相信努力和坚持可以克服一切,很多人都崇拜“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亦不回头”的热血与激勇,他们无数次以勇者的姿态慷慨冲上,又无数次以败将的狼狈黯然退下,那么多次头破血流的痛苦也无法让他们学会思考,领悟臣服。
我们何不像那只小小的蚌一样,尝试着与自己的南墙来一场智慧的和解,不再把那道坎当做自己唯一的目标,不再以敌对、征服的态度,一意孤行的想要抹杀对方的存在,而是以一种更加平和和包容的,更加宽广与理智的眼光去看待它。
既然无法摆脱,那就共同前行。
这不叫放弃,叫做放下。放下心中那道执念,然后给时间时间,让过去过去。
时光,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神之手”,它总能以一种风过平湖、雨润幽谷的温柔,消弭锋芒,柔化棱角,雕刻出一幅令世人瞠目结舌的伟大作品。
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不经意间回头,会惊奇的发现——
那堵南墙,
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