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让我领路带三叔公去见吴家阿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家与吴家阿婆的故事原来始于眼前这个“走”了六十多年的老人。
吴家阿婆一个人住在河那边的老房子里,就在下了桥的第二间。那里已经没有住着多少人了,基本都是老人。过不了多久这些屋子便要统一拆了改建新楼,所以连原来住在这儿的老人们也都被儿女们接到了各自的家中去住。吴阿婆没有亲人,就只守着这一间老屋。小的时候,姆妈常常带着我去阿婆家,她帮吴阿婆整理屋子又陪她纳鞋底,我就靠着旁边的石凳数蚂蚁。每次要走的时候,吴阿婆总是会笑着给我口袋里塞一大把糖,所以我也很喜欢去找吴阿婆。有时候姆妈没空管我,我就自己一个人跑过桥去,看吴阿婆坐在屋前晒太阳绣花。我问姆妈,吴阿婆到底是我家什么人,为什么除夕从不见她来吃年夜饭,却在第二天要去给她拜年。姆妈则是摸摸我的头,什么都没说。
这个秘密,今天终于是要揭晓了。
陪着三叔公一起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据介绍是他的孙子。他听三叔公提出想去看看吴阿婆的时候也想要陪着去,被三叔公拦下,说是有阿杰陪着就够了。姆妈上来打圆场,说阿杰很认路,绝不会走丢的。我只能尴尬地看了一眼姆妈,又看了一眼那个论辈分该是我堂哥的人。
吴阿婆的家其实并不远。扶着三叔公走这一路,我却觉得似乎走了很久。一方面是因为他腿脚不便,走得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老人似乎也并不在意我的沉默。踏上桥板的时候,我搀着老人的手突然感到一阵退缩的情绪,但很快就被克制了。走到桥上,已经可以看见吴阿婆的家里。我惊奇的发现,吴阿婆原来早已等在了门口,微微扬着笑。再看身边的老人,竟是停下了脚步,脸上满是婆娑的泪。
我慌乱地不知所措,老人则自己取出了手帕,并示意我继续走。待到将三叔公领到吴阿婆面前,我原想开口向阿婆介绍,可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我看看吴阿婆,又看看三叔公,他点了点头又拍拍我的手,我便只能乖乖地松开了搀着他的手。
两张椅子并排摆在屋檐下,三叔公自然地坐在了左边,阿婆笑着坐在右边这个她习惯的位置,好像这两张椅子本来就是为他们准备的。三叔公的脸上犹有泪痕,吴阿婆笑笑取出自己的手绢就为他擦眼泪,一边说着,一把年纪了都不嫌丢脸啊。我的心中有种说不上的难受,不是之前的那种尴尬,却是一种眼见年华老去的怅然若失感。
三叔公和吴阿婆的关系自然是不言而喻了,我想该是留给他们时间和空间好好说会儿话了,便乖乖进了屋。却也忍不住想要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能远远地透出窗看他们,隐隐约约听到“对不住”“过去的事”“台湾”“苦了你了”这些词,不太真切。
过了许久,大概在我吃完了五个橘子之后,我看见吴阿婆进了屋,想是两人聊得差不多,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果然,我透过窗看见三叔公也已经站起身来。阿婆进屋来唤我,顺手又抓了一把糖塞进我口袋。我朝吴阿婆咧嘴一笑,便出门去搀三叔公。老人早已拭去了之前的忧伤,换了满脸的笑容等我,或是等吴阿婆出门来送他。
我们按着原路回家。过桥之前,三叔公频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我便也跟着停下,回头看见吴阿婆始终立在门前,在我们回过头的时候向我们挥手,并做着“去”的手势示意我们赶快回去。过了桥,再回头便看不见吴阿婆的家了。我听见身边的老人微微叹了口气,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了。走着走着,突然我听到他那不变的乡音说道:“小时光阿拉去偷糖,她啊似噶么抓一大把塞我袋里哦。——谢谢侬。”不知该如何回应,我便只能点点头,搀着老人的手稍稍收了把力。很快我们便回到了家,姆妈和他的孙子迎了出来。
当天晚上,姆妈告诉了我吴阿婆和三叔公的故事。其实也无非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在动荡的岁月中失散的故事。当年三叔公莫名其妙去了台湾,从此了无音信。还没过门的吴阿婆试过去上海寻船“偷渡”台湾,却失败,只能回了乡,守着刚盖好的新屋,盼着良人有朝一日寻得回家的路,却不料这一盼盼了六十年才圆。因为没有正式拜过堂,我家便也不好将吴阿婆算是自家人,可毕竟她这些年的蹉跎是为了三叔公,便只能这样关心、照顾着她。
我这才知晓,世间的事总爱演一出意料之外的戏。
而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两周之后,吴阿婆去世了。姆妈给台湾那边拨了电话,告之于三叔公之后,得来的只是电话那头长时间的沉默。姆妈心里也不好受,便默默将电话挂了。
吴阿婆孑然一身,便只有我家为她做了法事。
送葬前一天,我家收到一个包裹,从台湾来。打开来是几个大小不一叠放在一起的糖果盒,有老式的红漆果盘,也有西式的铁皮盒。打开最里边的那个铁盒,还藏着一叠写着“吳蓮魚 收”的信。想来,这该是三叔公回到台湾后寄的,那些信该是他写给吴阿婆却始终寄不出的“家书”。
如今这些家书终于是寄到了,收信人却走了,难怪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