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浩
元宵节的前一天,村里的理发店内空荡荡的,我趁此时鲜有人光顾,无需焦灼排队候等就可以惬意地理个发。
说起理发师,在灵桥镇范围,八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几乎是人尽皆知“汪荣庆”,这个名字几乎就是“剃头匠”的符号。汪荣庆与我同村同姓属于族亲关系,我妻子在娘家的时候与他是房亲关系,论辈分妻子喊他“公公(爷爷)”。
我从小到大,头顶的“三分地”荒草连连了都是由汪荣庆“承包”修理的,与他早已混得滚瓜烂熟如弟兄。他大我十多岁,直到我结婚那会儿,突然要在大庭光众之下改口喊他为“公公”,心里哪个抗拒啊,就甭提了。
为了避免过于太别扭,喊他时,我别出心裁地在“公公”前面加了“荣庆”两字作为前缀,也算是中和与稀释了不少内心的不自在。
天长日久,“荣庆公公”——一声脆脆的喊叫竟能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了,就像他手里的剃须刀,从初次手握寒光闪闪的剃刀会浑身发颤到最后架在顾客的脖子上游走自如。
我一屁股落座到沙发椅上,他把白围布“啪嗒”一声甩得脆响,抖落了黏附在围布上的发丝。他一边把围布系我脖子上,一边感叹,今年71虚岁,自从14岁开始学手艺,与头发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其间从未涉及过其它行业。
他57年的理发生涯刚好是我的实足年龄,从原始的手动推子到现代的电动推剪;从单纯的剪发刮须到时尚的染发烫发;他自己也从青丝年华到了白发古稀。
除了那些为数不多跳出农门吃“皇粮”的能人,光鲜体面地在一个单位自始至终地干到退休,我周围的农民,哪个不是下地种田、入厂打工、或进都市闯世界,行业转换犹如田间种庄稼,收了麦子栽秧苗,收了稻谷种油菜,换了一茬又一茬。
对于“跳槽”频繁的我来说,他能57年如一日地从事着一个传统而古老的行业着实让我刮目相看。剃头匠要每天小心慎微地重复着枯燥乏味且又担惊受怕的剪、洗、吹、刮这一套流程,面对细皮嫩肉,一失手将成千古恨,活口头上的那方“小花园”真不是那么好侍候的。
“咔嚓咔嚓”——我头顶上清脆响亮的剪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问他,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剃头匠。他说,父亲让我接二哥的班,当初他二哥也是剃头匠,在灵桥的大街上坐店揽生意。
汪荣庆14那年,他二哥应征入伍,在安徽芜湖驻地部队服务团服役,曾担任当时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安徽省军区司令员李德生同志的理发员。
他说,二哥服役后,父亲安排我去学理发,师从萧山籍的老方师傅。老方师傅鳏夫一人,无妻无子,年轻的时候就落脚在我们外汪村以剃头为生。
汪荣庆被老方师傅收为关门弟子,悉心传授技艺,汪荣庆谨守师承,勤勉领悟师父的真传。四年后,老方师傅寿终正寝,自此,汪荣庆自己坐店理发,独挡一面,开启了漫长的理发生涯。
我与汪荣庆开起了玩笑,剃头匠发号施令,没人敢不服从的,俗话说得好:“无论将与相,把头一低不敢犟”。你当初选择了这行业是颇具远见的,而且一干就是一辈子。
他轻拍我的肩膀示意要洗头了,他用毛巾撩起热水在我头部上上下下又揉又搓,继而换用干毛巾擦拭我头部与面颊的水,还不忘用食指卷住毛巾一角,把我残留耳窝里的水渍也一并擦净。
我又重新回坐到沙发椅上,他拿条热毛巾在我脸部、下巴反复地轻敷了几个来回后,拿起一把明晃晃的剃须刀用大拇指比划起来。我心里发怵,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他轻按我头顶,剃刀在我的后颈、耳根、额头、面颊、直至下颌轻柔地游走。轻缓的“沙沙”声在我耳畔响起,这“沙沙”声犹如一曲温柔催眠的轻音乐陶醉了我,一种难以言表的舒适感充溢着我的身心……
我似睡非睡,他再次拍打我的肩膀,示意我已完工了。我睁开眼睛面对镜子,发觉镜像后的自己年轻了些许,凌乱花白的头发不见了,呈现眼前的是一个整洁的“板刷”头型,面目容光焕发,俊朗再现。
趁他手头没有顾客,我继续与他唠嗑,现在的年轻人都偏爱都市里霓虹闪烁的豪华发廊,追求时尚的消费理念。来这儿的顾客大都是些老人孩子,你已古稀之年,旱涝保收领取着二千多元的退休金。大儿子吃“公粮”,小儿子开餐馆,你何不像周围的老人一样,早点退休安享晚年呢?
他说,暂不考虑退休,自然不纯粹是为了挣钱。村里的老人孩子习惯了来这里理发,周边村子的许多中老年人也会固定的每个月来理一次发,这些老顾主不光是嫌城里远,更是因为适应了我的传统发型。
言谈之下,他显然流露出舍不得抛弃这份工作的意思。在农村还有个习俗,为了避邪驱灾,新生婴儿三十天要剃“满月头”或一百天要剃“百日头”清除胎发。城里发郎收费太贵且路途不便,为了村里的新生婴儿避免日晒雨淋,他总是应电话预约上门服务。
谈及婴儿理发,他嗓门音量加大了分贝,在人的头上比划刀子,就好比是在刀尖上跳舞,尤其是给婴儿修理,得大胆沉稳,眼尖细心,容不得丝毫闪失,都是乡里乡亲老熟人,要对得起他们对我的那份信任。
有目共睹的是,我家邻近有位老妇人,自从七十岁那年双目失眠后卧床不起,每隔一个月左右时间需要剪发修面,他带上理发工具上门服务,从不多收取一分报酬,持续服务到前年的十月份老人家九十八岁去逝为止。
众所周知,我们村是一个有几千人口的大村,耄耋之年的老人为数不少,凡因身残行动不便的,他一概有求必应,一视同仁,及时安排时间上门服务。他说,尽管现在家家有轿车,若要家人把耄耋老人送去城里剪发也不大现实。
他自豪地告诉我,与他同时代的剃头匠都老早改了行,就连他亲手带出来的几批徒弟也都无一例外地放下了剃刀,另谋高就。我不会别的行业,就这一条道走到“黑”了,只要身体允许,定将理发进行到底。
汪荣庆的理发店还有另一重功能,村民们戏称它是村里的“第二老龄活动中心”。不会打牌的那些孤寂老人喜欢来店里聊天八卦,上谈天文地理,下议街头村尾的趣事。茶水免费,调侃说笑,发秃齿豁地重温年轻时代的精神风采,不知不觉间,一天又一天的无聊时光在谈笑中打发过去了。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家前面有位转业军人,喜好舞文弄墨,他在生前几乎每年新春都为汪荣庆的店铺大门二侧贴上对联,一幅是“进去老相十足,出来年轻一半。”另一幅是“操世上头等大事,理人间万缕青丝。”
历经57个春秋,他手里的剪刀修理下来的发丝兴许可以堆成一座高山填满一条沟河;历经57个年华,他胸怀那颗朴素的爱心也已万缕青丝般地与四邻八乡的人们连结起了一种剪不断的乡谊之情。
2024.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