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风挽月,流云携霜。枯叶飘零,疾风催黄。世间所有的风情万种在一夕之间归于沉寂,剑上的血色滴落在阴沉的泥土中,晕染了衰草上大片的冰花。坠落在黑色江面上的星光渐渐被吞噬的一干二净,连同刺骨的西风一并沉入江水,凝结出层层透明的轻冰。
血色渐渐隐去,收剑入鞘,脆而响亮。身前是深渊万丈,身后是蝼蚁铺就的血路。不论走到哪里,不离不弃的永远都是它们。
“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卿如问道。
我跨过尸体往森林更深处走去,“你若跟着我,那便是黄泉,你若不跟——”
“我跟——”卿如抹掉脸上的血迹,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我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十四五岁的年纪与我一同四海为家,旁的姑娘再没有哪个像她这般倒霉了。
“流月城。”我说道。
柳月如眉,弯弯地挂在空中。林中枝桠横叉,四处皆是荆棘。寒鸦四起,惊出一阵鸟雀嘶鸣,半响后归巢,只余细细碎碎的踏叶之声。
十年光景,不过一瞬。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杨边。而如今,酒醒曲终繁花落,从此浮生不堪看。
生,流月城;死,流月城。
2.
“青城、仙乐、峨眉、长虚等派陆续到达流月城,继上次青城弟子调戏仙乐门人未果断臂之后,又一长虚弟子深夜潜入仙乐门。而这次长虚弟子确是被恭恭敬敬请出来的,如此这般待遇倒是耐人寻味。十年一次武林盛宴,天下人的双眼都在这里。等了大半年的热闹,如今总算是有幸得见。”
“盟主之位,必落在琅琊阁。想琅琊阁主那般文韬武略卓然风采,天下人无一不敬佩。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魔教中人已在路上,不过数日就到。魔教向来不问武林,本次参与夺位,旁人无论如何也得再难上三分。”
“倒是有些看头,欸,唐门的人也到了。”
闻声众人纷纷挤在门口,看那一行人缓步至街尾方才回到自己座位上。
“二少爷少年英才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器宇不凡,这一趟流月城果然没白来。”
“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江楼的影子在水中缓缓的荡着,时不时从楼中掠过几只飞雁。不大一会儿旁边又多了一个影子。
“师父,依你之见这次谁能夺得盟主之位?”卿如扬着细眉欣喜地问道。
我摇摇头,盯着抢食的游鱼没说话。
“若是大师伯在,可有几分胜算?”卿如又问道。
我抬起头,看着楼中那群语笑洒脱争论不休的百姓微微一笑。若是他在,定然不屑长途跋涉不远万里来这流月城,更不用说什么盟主之位。在他们的眼里,区区武林还不如屋外的那块白菜地更有价值,更值得关注。
“若是他在,并无胜算。”我回道。
卿如掰着手指细细地算着日子,“该有两日,便是武林大会了。师父来这里可要参与?”
“或许还能等人。”
“等谁?”
“几位,故人。”
“什么样的故人?是师伯们吗?”
“是。”
“你能给我说说他们吗?”
“他们呀……”
3.
十年前,小七还在摇头晃脑地背着“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老六游历四方也整整五年了,我跟老二老三整天穿行在烟花柳巷,斗鸡走狗掮鹰放鹞也是常有的事儿,而老四与老大就负责在各大游乐场所抓捕我们。
后来有一天,小七中了状元,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断背山。回京那天,老大高兴地将酒窖里的好酒尽数搬了出来,没到一半,各个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动弹不得。那时小七带着行李悄悄下了山,我们五人在山顶看着远行的马车第一次没笑话他出门不认得方向。
这一次,即便心中有路也不会回来了吧……
没过多久,游历的老六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姑娘。眉目清秀,温婉大方,老六说这姑娘一直过的清苦,自己漂泊久了也想有一个家。后来他们便在山上成了亲,酒窖里的酒又少了三分之一。
老大交代说,日后出去切莫声称自己是断背帮的人,否则定是要被笑话了。
这世间再没有比老四烧饭更好吃的厨子,也没有比老三医术更高明的大夫。
断背山那一年来清净了不少,老二常常埋怨伙食不如猪食,每每夜里我便与他悄悄下山去花楼买些吃食,又时时忍住将老四从汴州拖回来的心,再夸一夸老三留下来的那些瓶瓶罐罐倒是多次救了我们的命。
老大说,屋外的那些花花草草莫要养坏了,尤其是后面的那片竹林,一根都动不得。待他年回来时,定会仔细检查。
打那之后,我与二哥再也不花天酒地了。每天守着园子里的菜与老大宝贝的花草,若说尽了十二分的心也不为过。
再后来,我便时时遭到莫名的追杀,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别无选择,我离开了断背山。
千里山郭,万里风河,都淌着源源不断的血腥味。
不知世上还有几人记得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断背帮。
4.
“他们皆是小人。”我撩开肩上的头发,抬步往楼里走,“却又是侠士。”
“花街柳巷有他们,上阵杀敌也有他们。斗鸡走狗有他们,剿匪灭贼也有他们。”
卿如笑笑,“那为何不能说自己是断背帮的?”
“断背帮只七人,也算的是如影随形。坊间传闻断背帮几人有断袖之癖,老大听闻带着我们将那散布谣言之人打的半死结果谣言传的更甚,直到后来清洗悍匪,他们亲眼所见我们杀人,断背帮便再没了名声。”
两日后,武林大会如约举行。第三天,才是好戏开场的日子。
赌坊如火如荼,好不热闹。
擂台上已经来回打了几轮,不知哪门哪派的毛头小子倒是张狂的很。我看了看魔教等几大门派,都来了正主,不过也都不像来夺位,更像是出游的。
魔教那位正与自家手下厮打着,似是为了一步棋。唐门二少爷靠着椅子闭目养神,我看倒是真睡着了。而琅琊阁目不转睛地看比赛,确实君子作风。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厮杀了。
刀剑无眼,虽是点到为止,死伤者频频有之。我看着台上的东道主,漫不经心地捋着胡须,装模作样地关切擂台,倒是好笑的紧。
“还有没有?”台上的年轻人张狂地喊着。
“有了有了。”人群里声音无比的响亮,台上那人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循声望去,魔教那位正笑盈盈地将棋盘上的棋子换了换,“教主,你耍赖。”对面那人哭丧着脸。
“切~”众人唏嘘道。
“听闻断背帮也来人了,不知会不会上去。”
“你是说十年前的那个断背帮?”
“是啊。”
人群里,因断背一帮顿时打开了话题。
“师父。”卿如扯着我的袖子喊道。
绷紧的胳膊霎时缓了下来,我回过神看着她,“卿如,他们不只是小人,还是骗子。”
5.
“老大,下一次武林大会能不能带我们去啊?”老二嘴里叼着根草懒懒地问道。
“是谁他妈睡了一路,错过了时辰?”老大狠狠地瞪着老二,老二瞧了瞧我,我赶紧望了望天空,“流月城的窑子不如咱们衢州的好。”
老三连连附和着点头,说完跑开去了小七房间听他读书。
“下一次,一个都不许跑,都他妈的给我上。”老大怒吼着。
恍然间,武林大会已经结束了。
他们,还是没来。
“顾少侠。”来人将我拦下,做出请的姿势,“盟主有请?”
我站着没动,笑出声来,“是新任盟主?还是前任盟主?”
那人青了脸色,还是那般姿势,“盟主,有请。”
“不必了。”我拂了拂袖子,带着卿如离开了。
“师父为什么不去?”卿如不解地问道。
“那年你几位师伯离开断背山,我频频遭到追杀,便是这位新任盟主下的杀令。”我摸了摸剑笑笑,“因为我才是贺渊的生子。”
“啊?”
“前尘往事懒怠追究,漂泊生涯也并非艰苦。”
江湖路远,江湖路险。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来时鹤舞盈迎,八山开路,狂歌纵马,去时携风带雨,剑钝刀残,不逢前缘。
6.
“卿如想去哪里?”我最后看了一眼流月城,有人在城墙上远望来去的行人,挥手之间,似有千军万马在空气中攒动。
“断背山。”她回道。
“好。”
我扬鞭打马,踏起阵阵尘土,扶桑花随着马蹄开了一路。
十年来,身前再也不是万丈深渊,而是看不到尽头的天涯,身后也不是无处可逃的血路,而是酣畅淋漓的樽前月下。
天下谁与春秋不痩,梦里明月暗偷,梦外繁华依旧。白衣胜雪,青山踏遍,不负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