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同事聚餐,喝了七八瓶啤酒微微感到眩晕,散场之后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同事不晓得为何开始落泪,问她为什么还说我哪里有哭啊。明显是在逞强,于是我决定送她回宿舍。
时间已经不早了,深夜一点。
北京的夜色看不见半点星光,它受到的污染就像是偏僻发廊里的女人们一样,看起来干净美丽,其实不堪得很。
叫上一辆车,说到西单大悦城。
我和她坐在后座上,她还在忍着,虽然眼泪缓缓流淌却始终咬着牙不肯交哭声回荡在狭窄的车厢里面。我靠近她,说,怎么了。我尽量将声音放平淡,对于哭泣这种事情我似乎比较有经验,兴许是受过的创伤比较多,在无法忍耐晓得即将泪流的时候,我会选择一个合适的对象,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如此便痛快,如此便有欢颜。
我比她大得多,且为异性,应该足以。
她说我没事。
嘴上说着没事但是眼泪落得更加迅速了,兴许是车窗外头的夜色,呼啸而过的沙哑风声再次触动稚嫩不成熟的心灵,小小的一次冲撞再也忍耐不住。
我说,想哭哭吧,这样子会舒服点儿。
也许是忍耐到了极限,也许是我的模样比较暖和,也许是我话语当中的舒服二字叫她有了念想,她开始放声。
她的声音清脆,说话很好听,脸上时常挂着笑容,似乎烦心什么的全然与之无关。直至此刻瞧见她的伤心模样我才晓得悲伤究竟有多么深。我开始猜测她为何悲伤,她年轻,漂亮,值得开心快乐的事情不少,在餐厅里同事们对年纪最小的她疼爱有加,因此受的委屈自然不是来自同事。那就是她自我的空间里的组成部分了。
我二十三岁,十七岁也经历过。
那个年龄,小小的一件事情便会哭泣。
我说,怎么了,说出来会舒服点。
她说,我说了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这一刻我很想笑出声来,但是又不行,于是顺着她的意愿说,你觉得我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吗。
说实话,我对她是有好感的,我喜欢她的笑容,无忧无虑的,随心所欲的,我希望看见这般的她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如果能够永远在每个清晨醒来看见如此的一张面孔,一定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但是我从未表达过任何欲望,因为我是一个注定无法高兴的人,被大哥母亲不支持且反对的梦想,那个破碎的家庭,十年前去世的父亲,三年前去世的奶奶,老家那个年迈的爷爷,以及生意上的失败,最终逃离来到北京,落得离家出走的结局。
这样子的一个我,能够带给熟悉的人的,除了感同身受的悲伤,还有什么呢。
因为觉得难以给她欢喜,所以我一直不曾决定。
直到此刻,看见哭泣着的可怜兮兮的她。
我想拥她入怀。
我拥她入怀。
我对着哭泣的她拍拍我的肩膀,她合作的靠上来,我的手自然而然的搭上她的肩。
她没有立即开始讲述,而是发问,你觉得是爱情重要还是友情重要。
这向来是一个难题,只要是向年轻人提问。
想了想,我说,那要看你先拥有真正的爱情还是真正的友情。这里的爱情不是随便的读书时候的小小恋爱,不是一两个月的一知半解,不是凭着外貌彼此靠近的吸引所致,而是真正的相爱,你了解他他也了解你,你们懂得迁就而非一味索取。友情呢,要简单得多,同甘共苦,就四个字。所以我觉得没有说那哪个比较重要的说法,有的不过是先后的顺序,先到的总会比后到的多占有一点点儿位置。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不过哭声愈发猛烈,然后在哭声里面开始讲述。
其实很简单,她的一个好朋友无法与她做到同甘共苦了。
她的遭遇我可以想象,但是我从未经历。人的一生有一个愿意同甘共苦的好友就足够了,我呢,在这一方面要幸运得多,一共有七个。
有两个是从小到大的,有五个是出了社会之后认识的,至今不变。
在我至今的生活里面,爱情方面一塌糊涂,友情方面可以说成功。有一个朋友说我如果把一个人当作朋友,就是真心对待了。
也许是在友情上面花费了太多,所以爱情失败,以为只要真心便可以获得真爱。
在我的朋友眼里,我是一个悲剧人物,他们晓得我的所有过往,了解我的现在,虽然如今隔着千里,谈起来仍旧会叹息唏嘘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语。在北京的四个月里面,我一直在脸上挂着笑容,似乎这般的我是快乐了。
她的哭声在小小的车厢里面畅快的发泄着,不知道前排的司机是什么想法。按照常人的思想,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家伙正在哄骗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下一步便是以安慰为借口到宾馆开房,余下的事情顺理成章。我为自己的猜测感到无奈,但这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
她的哭声和江苏断断续续的,抽搐着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个样子,我刚刚到北京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没有依靠,孤零零的,我不过就是想要他陪我说说话走一走,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掏心掏肺没心没肺的对待彼此,但是他做不到了,你说他是不是不当我是朋友了。
朋友一词在我心中的分量十分重,重到堪比家庭的程度。
所以我不能容忍这般行为,无论究竟为何,我说,这种人不算是朋友,你为他伤心我他流泪是一种天大的浪费,不值得。
嗯,不值得,我再也不会了。她说。
不哭了好不好。我说着,侧过身子抬起右手,大拇指延伸到她的眼眶上,轻轻搽拭湿热的泪水。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抽泣着。
我搭在她肩膀上的左手向上移,靠着她的脑袋向我靠近,我两的脸颊便在黝黑的车厢中相遇,接着摩擦,我说,不要伤心了,你应该要开心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这是恋人之间的行为,而我尚未决定喜欢她,她也不可能会喜欢我。在餐厅里面,我是沉默的一个人,经常被当成空气忽略,大多时候我是安静看着他们和我的躯壳在动作,以一个局外人的姿态。
最终,我把这一切归结于不忍心。
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流这么多泪呢。
然后我说,再说了,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她说,我再也不会为他伤心了,他不再是我的朋友。
对于她的偏激想法,我没有权力说对和错,在我看来,如果朋友仅仅如此便一分为二的话,那就不是真正的朋友,顶多算是空虚寂寞时候来得正好的填充吧,待得空虚和寂寞说了再见,所谓的友情便消失不见了,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我的朋友里面,我是一个亏欠者。
我欠他们的,至今无力偿还。大部分是人情,一部分金钱,在我落魄时候他们拿到我手上,就说,不够了再说。在此之前我不过是找他喝喝酒,说说最近的烦心事,心中没有半分借钱的心思,偏偏他了解了我的难处,双手送上旧时的我所欠缺的金钱。
还有我落魄时候收容我的,没有地方住他们就让我住他家。没有饭吃就叫上我一起,什么事情都不会忘了我。直到我再也承受不住他们的好意,觉得自己再也无力偿还如此沉重的亏欠,渐渐的,窝在网吧过夜,无论是在清醒时候,还是喝得将醉未醉的状态。他们的聚餐上开始没有我的身影,我买一个馍馍就可以将就一个夜晚。
对我的朋友们,我有的,从来只有感激。
她呢,在我看来,友情二字和她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
至于爱情,还是算了吧。再过几年吧。
我已经说不清自己当下的状态,酒精正在脑海肆意,看着她的目光愈发迷离。另一边却清醒万分,拿出平板插上耳机,递一端给她,问,你想听什么歌。
她说随便。
既然随便,那就由我来挑选。
翻动歌单的过程里,我想,如果有这样的一个女朋友似乎不错。
想着想着,我的手指点上了周笔畅的【如果不是那次夜空】
这时候的我已经不是清醒时候的我,不晓得自己无法将笑容带给她。
这时候,西单大悦城到了,我们下了车,还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
走着,她的悲伤已经散了不少,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的脸上绽放干净的无忧的笑容,不经装点的那种,简单直接而迷人。然后我们聊起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是一个月之前吧,店长要我去女生宿舍帮忙装一下高低床。
装的正是她的床。她才刚来,还要过几天才上班。
见到她的第一眼,她穿着短裤,短袖,扎一个马尾,分外清凉。
这就是我们的认识。
我说,那你要怎么感谢我啊。
她说,啊,我怎么知道啊。
……………………………
现在回忆起那个夜晚,前半段的记忆是清晰的,到了后来却变得模糊。这时候写下以上文字的我已经将之后的内容遗忘了大半,只记得有说有笑的,平板里面还存储着她的照片。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再一番头疼之后终于回想起一部分来,虽然断续碎裂,却可以勉强拼凑成一幅糟糕的看得出本来面目的话。
我本来是想告诉她,我喜欢她。
说出口之前已经打好了良好的基础,就在即将出口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这种人能够给她什么呢,没有笑容没有快乐,如果她走进了我的世界当中,看到的只有灰色和悲伤,唯一向上的,只有对于梦想的坚持。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等待下文的她看着我,大眼睛一眨不眨的,专注而认真。
忽然,她说,你这算是向我表白吗。
好吧,我认输了,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这么大胆。
我没有点头没有摇头,说,没什么。
她说,但是我不可能喜欢你啊,我们不是同一个地方了,而且我随时有可能离开这里,什么时候想走就走了,还有啊,你和我的年纪差太多了,你足足大我七岁呢。
她叫我无语。
但是我并不悲伤,因为我正在庆幸那一句我喜欢你没有说出口。
或许,我需要的,是一个愿意带给我欢笑的人,而不是我带去欢笑。
这时候,到她宿舍楼下了,刚好,我们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我抬手手掌张开,搭在她的脑袋上面,说,记住,不要伤心了,一定要快乐,你笑起来的模样真的很好看。
然后我转身,点一根烟,就此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