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那里属于马踏湖湖区,所谓的湖其实就是一些相互交织的河道,中间散布着一些长满芦苇的小岛,我们的田地也在这交织的水道之间。小时候跟着大人们下地干活,总要乘着溜子,一种木制的比独木舟大但却大不了多少的船,凭一根长长的竹竿做成的篙前行,竹篙的底端有一根长长的铁锥,可以透过河床的淤泥。架船的大人站在船尾,一把一把的把竹篙续下去,然后用力一撑,身子也随之往下一坠,溜子便飞速的前行,然后渐渐的慢下来,这时候第二篙又下去了,溜子便在这快快慢慢中前行,充满了节奏感。河道从芦苇中穿过,两岸的芦苇偎在一起,在河道上交织成一个拱形,像是一个神奇的时空隧道。阳光从芦苇的缝隙里漏进来,形成了一些交织的光网,最终斑斑点点的掉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一闪一闪的。我们站在船头,把自己想象成舰队的勇士,手里拿一根扒棍挥舞着,拨楞着太阳光织成的网,湖里的黄鳝和水蛇纷纷向两边躲闪,使我们充满了胜利者的骄傲。
传说马踏湖是齐桓公会盟诸侯,聚兵列阵,平地里被军马踏出来的,所以称作马踏湖。后世有不少文人墨客隐居在此,又给它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少海”。诸葛亮、苏东坡、王渔阳都曾经在这里住过,泛舟少海、吟诗作对,不亦乐乎。湖里的藕很有名,比其它地方的藕多一个眼,从湖里捞一根藕,在湖水里洗净,采一只荷叶,包起来,轻轻一锤,藕便裂开了,撒少许白糖,入口即化,奇脆无比、清香无敌!尼克松访华时吃过,然后中美就建交了。马踏湖的鱼也是一绝,相传朱元璋打败了仗,孤身逃到湖区,饿得不行,正好一个渔民打上来一只鱼,就在湖边支了个锅,填了湖水炖给他吃,那个香!然后朱元璋就当了皇帝。朱元璋登基后遍寻天下名厨,无一人做出当年的滋味。我从小吃马踏湖里的鱼,吃马踏湖里的藕,可是既没当上皇帝,也没为中美友谊做出贡献,我对不起马踏湖的鱼和藕。
(二)
从过了寒食到收棒子的这段时间,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候。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1960年那样的饥荒,饭是能够吃饱的,但零食十分匮乏。那时候市面上也没有多少零食,一根麻花就已经是极品的美味了。但是印象里,我们却总有吃不完的好东西。
刚开春的时候,我们就去河床上采姑迪,这玩意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像是缩小版的竹笋,细细的,有七八公分那么长,扒开来,里面是一些嫩嫩的棉絮一样的瓤,非常清甜可口。再暖一些的时候,榆钱就布满枝头了,我们爬上树,坐在树杈里吃饱了才下来。然后槐花就开了,清晨的早春,满树槐花盛开,那香味,能钻到心里。我们照样爬到树上,一撸一大把,塞进嘴里,满嘴汁液,大快朵颐,但是槐花不能吃多,会吃醉。榆钱和槐花都可以做成一种面食,我们叫巴拉子,用面粉和了,上锅蒸熟,然后蘸蒜泥吃,那玩意治饥困,而且吃不腻。
这时候天就暖和了,我们就下河摸鱼,鲤鱼、鲫鱼、鲢鱼就不说了,我们那里还有一种鱼,叫狮老婆,大多一寸长,鱼鳍特别发达,这鱼很狡猾,不好摸,所以我们就把摸狮老婆当成挑战,每次总能收获一小脸盆,带回家,清了内脏,带着鱼鳞,放上好多醋蒸熟,连鱼鳞鱼刺就都酥了,一口一条,很过瘾!当然也可以炸着吃,但那时候舍不得吃油。
梨和苹果成熟的时候也是我们的节日,我们悄悄的溜进人家的果园,摘上一堆,用衣服兜着,嘴里咬着一个,就开始逃跑,这时候看果园的狗就开始撵了,我们拼命地跑,看果园子的大人也开始出来骂,骂的内容大多是问候我们家里的女性长辈,我们顾不上跟他理论,撒丫子跑,还得掌握好平衡,小心兜着的果子掉了。印象里好像没被狗咬过,看来那狗还是虚张声势,怕我们连它也偷出来炖了吃。盛夏是我们最惬意的时候,除了吃饭睡觉基本上就是在水里泡着,饿了就游到不管谁家的菜地,采一把葱叶,摘点黄瓜、西红柿、茄子,然后回到水里,躺在水面上,把一堆吃的放在肚皮上,眯着眼睛慢慢吃,很是腐败!
快到秋天的时候,我们就到田里,到荒草遍生的地头寻宝,有一种野葡萄,有豆子那么大,成熟了以后是紫色的,很甜,有一丝丝酸,很好吃。还有一种蔓生的野果子,我们叫屎瓜子,名字不知怎么来的,我猜可能是因为它的播种是通过动物的粪便来完成的,所以叫屎瓜子。这种果子有葡萄那么大,外形跟西瓜差不多,就连瓜蔓也跟西瓜差不多,我猜它们是近亲,瓜多汁,甜而微苦,田里有的是。
最后的欢庆就是棒子成熟的时候了,棒子秸被砍倒,蚂蚱就没有了藏身之地,在软绵绵的棒子叶上也失去了弹跳的优势。我们像是追赶着一群此起彼伏、亡命而逃的蚂蚱大军,甚是壮观。蚂蚱很快就抓许多,穿成一串,就地燃起棒子秸,在黄昏的田野上,大人们在汗流浃背的收获着一年的希望,我们在篝火旁等待着蚂蚱慢慢变成金黄色。期待着来年的春天……
(三)
一九八五年的秋天,我妈把我接回荆家庄,送我上育红班。已经过了开学的时间了,我是插班生,我的堂姐也在这个班里,她告诉我班里的男生都比我大,喜欢脱年纪小的男生的裤子,还喜欢趴在墙头上看女生上厕所,还能在尿尿的时候,越过墙头,尿到女生厕所里,臭流氓!我因此对上学充满了恐惧,除了我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堂姐,我在那里举目无亲。离开了我忠诚的扈从,我感到势单力薄,无能为力,我害怕被人脱掉裤子;我也从未试过可以尿过墙头,即便是在顺风的时候。
育红班原来是村里的老庙,当年有两个日本鬼子曾在这里驻扎过,统治着两万多人的荆家庄。庙里只有三间土坯砌成的北屋,屋里只有三个圆形的窗户,糊着破破烂烂的纸。墙壁被多年的香火熏成了黑色,黑咕隆咚的很吓人。桌子是用水泥板砌成的,好像没有凳子,因为我记得上学的那天,堂姐带着我,我带着一个杌子。院子里有一棵老树,树上有一只生满锈的铁铃铛,一根绳子从铃铛里面垂下来,系在树干上,另一端系着铃铛里的铁舌头,这是我们的上课铃。在黑咕隆咚的教室里,我坐在一群陌生人的中间,东墙上的圆窗户象一只怪兽的独眼,风吹着破破烂烂的窗户纸,发出噗噗的怪叫声,我担心那两个日本鬼子还在屋里的某个角落藏着,端着白晃晃的刺刀盯着我笑。我手脚发凉,心生恐怖。育红班的老师敲响了预备铃,一个很丑的女孩子爬上讲台,打着拍子领着大家唱起歌来,我环顾四周,他们都背着双手,挺着胸脯,骄傲的唱着。我不会唱歌,我张开嘴来,不知道歌词和旋律,我想跟着哼哼,可是发不出音来,我嗓子发干,头上冒汗,我五年的人生里充满了辉煌和骄傲,从未这么惶恐和自卑,这个地方不属于我,东刘村才是我的领地,我没再犹豫,搬起杌子逃出了教室,可是我不认识我的家,我只知道姥姥家才是我的家,我前几天见到我爹,喊他大舅。我在庙门口无助的哭,任凭老师怎么劝,就是再也不愿回到那个藏着日本鬼子的黑屋。
(四)
终于还是我的堂姐把我领回了家。我的爹妈希望我能考上北大或者清华,我的家族从古至今连个秀才都没有出过,我的爹没上完初中,我的妈没上完小学一年级,他们在我上学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幻想我金榜题名时带给他们的无限荣耀,当然,最令人享受的还是街坊邻居们的各种羡慕嫉妒恨。可是我只上了不到十分钟的育红班就当了逃兵。我忘记了我的妈用了什么诱惑,使我在不久之后又回到了那个老庙里的育红班。
我上学前起了个学名叫荆超,可是班里连我一共有三个荆超,我们家学问最高的我的初中毕业的堂哥给我改了个响亮的名字:荆鹏。至今我很少遇到和我重名的,离开家乡后,就很少遇到和我重姓的了。重新回到育红班,我仍然为我不会唱歌而感到自卑,九年以后的春节,东刘村请来了北镇吕剧团,在开场前的卡拉ok环节,我当着东刘全村人的面,唱了一首《忘情水》,轰动了全村,至此才洗掉了埋在我心里九年的自卑和耻辱。我因此感谢刘德华,哪怕他结婚的时候没有告诉我,我仍然感谢他。如果没有《忘情水》,我至今还是个自卑的可怜虫。
因为自卑,我不愿跟班里的任何同学玩,我总感觉他们在窃窃的笑话我,笑话我不会唱歌,笑话我是个因为不会唱歌而落荒而逃的胆小鬼。男生在弹琉琉蛋,女生在跳皮筋,我就蹲在地下,看蚂蚁搬家,我用树枝插在蚂蚁窝的门口,看着一只只蚂蚁回不了家在门口转悠,心里很有成就感。班里的男生真的会扒别人的裤子,我很害怕,就更加喜欢蹲在地上看蚂蚁,因为我蹲着,他们下不了手。我也看到他们确实试图尿过墙头,但是成功率很低,或者是遇到逆风的时候,尿会吹回来,洒他们自己一脸。我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偷偷试过,尿不过去,后来上一年级的时候就能尿过去了。总之我在这里不快乐。
在某一个下午,天没有征兆的突然阴了下来,变得漆黑,像我姥姥家锅底那样的黑。然后就打起雷来,先是轰隆轰隆的,像是一块巨大的木头在屋顶上滚,接着就咔嚓一声巨响,像是一鞭子抽破了天,一个闪电随后而至,像是从破了的口子里泼下来的冰冷的火焰,苟延残喘的老庙摇摇欲坠,两扇庙门啪啪的抽打着门槛,像是有个怪兽要破门而入。屋里一点亮光也没有,闪电从破烂的窗子泻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了老师的惨白恐怖的脸,一群我陌生的人在屋里乱作一团,我想念我的妈,我冲出门去,一刻也没有停的跑回了家。
(五)
我的这次逃学,彻底激怒了我妈。据昨天晚上我妈回忆:那天如果没有我姨救我,我就被她打死了。这是我妈第一次打我,我妈至今只打了我两次,另一次是在十年以后,我因为早恋又被暴揍了一次,两次使用的都是笤帚嘎达,那是我妈的专用武器,打我爹也用它。我大哭着:我要回我姥姥家,老庙里巨大的恐怖使我连荆家庄也不愿意呆了,我要回我的领地,那里有我慈祥的姥姥,有我忠诚的扈从,那里也有一个老庙,就在苹果园的南边,但是在那个老庙里我找到过子弹壳。我喜欢东刘村的一切。
据我姨回忆:当时我妈打得我满地滚,我姨被关在屋外,双手扒着窗户棂子,用尽一切花言巧语劝我妈停下来。挨打的这一段被我选择性的遗忘了,我只隐约的记得:当时满天飞舞着笤帚的碎屑,屋里的灯光是温暖的,碎屑飞上去又落下来,极其缓慢,美极了! 我忘了我姨是为什么在那个下午来到我家,总之她救了我的命。我妈扔掉手里残破不堪的笤帚嘎达时,喃喃地对我姨说:带他回东刘吧。就这样,我又回到了我朝思暮想的东刘村。
(六)
在我出生之前,我姥姥家里已经有八年没有小孩了,我小舅比我大八岁。我的五个舅、一个姨,还有我的姥姥、姥爷都无比的宠爱我。这种宠爱一直持续到我一岁半的时候我大表弟出生,后来我大表妹、二表弟、三表弟等就陆续的出生了。但这种宠爱是有惯性的,就像初恋是永远无法替代的一样。我姥爷有一只装满了宝贝的篮子,总是挂在房梁上,每当我表弟表妹们不在的时候,我姥爷就会神秘的从篮子里摸出一块桃酥或是麻花。姥爷的小西屋里有无穷的宝贝,我最喜欢的是蜂王浆和麦乳精,只有我知道藏在哪里,我的表弟表妹们都不知道。蜂王浆是用小瓶子装着的,跟医院里用的注射针剂一样。我经常偷出一支来,藏在衣服里,若无其事的走出去,然后找个柴火垛藏起来慢慢享用。那个小瓶需要用小砂轮切开,但是砂轮被我姥爷藏起来了,我就用石头片磨了一个,很好用。麦乳精是我姥爷用来泡水喝的,我总是狠狠的塞一嘴巴,然后躲起来慢慢消化。每当我姥爷发现蜂王浆或者麦乳精少了许多,就会逮住比我大八岁的小舅拷问一番,我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表情很镇定,内心很忐忑。
最疼我的小姨比我大十二岁,我出生以后,我小姨就有了一个光荣的任务:看孩子。每天早晨,我姨都会扛着我到家门口的土路上溜达几圈,跟现在贵妇们遛狗一样,很有规律性。我的口水总是会淌我姨一肩膀,天长日久,我姨的褂子就跟盔甲一样坚硬。我的小舅曾经给我刨过一次沙土。我小时候睡过土布袋,就是把沙土碾碎、筛细、炒熟,装进布袋里。然后把我塞进去,只露着脑袋,然后一天就不用管了。在温暖松软的土布袋里面,我可以随意的大小便,它们都会变成一个个土蛋蛋,并不影响布袋子里的干爽。这种装备十分实用,既省去了更换尿布的麻烦,也保持了干燥、保护了皮肤,而且富含各种矿物质,美容养颜,令人心旷神怡。我小舅咬定我小时候所有的沙土都是他刨的,但据我从我姥姥、我姨以及我妈那里得来的考证,我小舅只给我刨了一次,我因此怀疑我只睡了一次土袋子。
(七)
记忆这东西很神奇,有时候会忘记了昨天说过的话,但却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我居然记得我两周岁时候的一个片段,虽然那个片段是孤立的,就像是打碎的玻璃杯子的其中一个碎片,但我依然很清晰的记得。那一年,我大妗子怀上了我的大表妹,这属于超生,正是计划生育最铁面无私的时候,为了这个表妹,我大舅丢掉了村委会的差事,我姥娘被抓进了公社,关了好久,我大妗子背井离乡,躲在一个遥远的亲戚家里。我的那个记忆的碎片就发生在我大妗子逃亡的路上。这个片段的开始是我二舅开着他的拖拉机,行驶在河岸上,好像有很多树。我大妗子躺在斗子里,盖着很厚的被子,现在分析,应是快临盆了。我似乎也在被子里,因为我表妹出生在农历的十月,天一定很冷了。我记得途中拖拉机开了锅,我二舅停下来,用一个水桶在河里灌满了水,然后往拖拉机里倒。后来到了一个记不清什么样的人家,有一盘巨大的炕,我大妗子就上了这盘炕。记忆就这样中断了。
另一个片段是五岁之前的一个晚上,在荆家庄,我和我妈在我们新盖的房子里。房子刚刚盖起来,没有安门和窗户。有一盘靠近窗户的炕,我和我妈头朝东睡在炕上,我爹没在家。我躺在炕上还没有睡着,我清楚的看到一个穿着花衣服的老头坐在炕的脚头,冲着我笑,表情异常诡异。我大呼一声:有花人!就躲进被窝再也不敢伸出头来。我妈被我惊醒,慌张的往脚头看,可是什么也没有。我妈吓坏了,抱着发抖的我,自己也在发抖,就这样挨到了天亮。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很奇怪,我当时没有睡着,我真的清楚的看到一个穿花衣服的老头在冲我笑,可是我妈什么都看不到。新房子的宅基地以前是片荒滩,有人说孩子的眼睛可以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东西。
(八)
我姥姥家的西邻有一条小沟,小沟的西边有一个疯子,叫乃货子,如果活到现在,该有七十多岁了,他是小时候被吓疯的。据我姥姥说:乃货子有一个叔,人很倔,有一次跟人争执,那人说他不仗义、骗人,他叔百般辩解无果,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用镰刀割开了自己的胸膛,掏出心来给那个人看。在那个年代,人的名声比性命还重要。小乃货子目睹了整个事件,然后就疯了。乃货子成人后,暴力倾向很严重,平时都被锁在家里。在我妈小的时候,我姥爷在南定当工人,很少在家。家里只有我姥姥、我大舅、二舅和我妈,有一天夜里,乃货子从家里跑了出来,试图闯进姥姥家。我妈前几天想起这件事来,说当时都吓坏了,乃货子疯狂的撞击着屋门,发出恐怖的嚎叫。幸亏那时候的门比较结实,两扇厚厚的没有窗户的木板,用一根大木杠子顶着。我妈说,如果当时乃货子闯进来,一家人基本上都活不了了,那也就没有我了。我要感谢那个年代心地善良、货真价实的木匠和瓦匠们。在乃货子不发病的时候,偶尔也会出来放风,我们小孩子都很害怕他,都躲得远远的,但印象中他似乎也很慈祥。我姥姥吓唬我的时候总会说:乃货子来了!我就会很害怕,然后就会很听话。
在东刘村的西头有一个傻子,叫水子。前一阵子我回东刘还看见过他,老了。小时候见他的时候,他嘴里总是源源不断的流着哈喇子。村里流传着水子和羊、牛的一些不堪的故事,前几天,大元村的老马,我的初中同学,要求我把他的故事写出来,但是这些故事没有经过我考证,并且少儿不宜,有悖伦理道德,我决定不写。
小时候的印象里,好像每个村都有一个傻子,天生的那种。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化工厂,应该不是污染的问题。可能是那些年的饥荒和违背人性的那些运动改变了人的遗传基因,或者根本就是天谴。
(九)
在被我姨从我妈的笤帚下救出来的那天下午,我坐在我姨的自行车的前大梁上回到了东刘村,自行车的后座上,封着一捆麻花。在我姨温暖的怀里,我充满了对自由的向往,就像被救赎的肖申克。话说好事和坏事总是扯不清,在奔向自由的路上,发生了一起小小的毁容事件。走到前刘桥往北的土路上时,我姨的自行车摔倒了,我的脸着了地,我的上嘴唇肿得很高,夸张的撅着,而且流了好多血,据我姨说,像翻里花。我的左眼角也破了一个口子,最严重的是麻花也摔碎了好几只。我姨捡起一截麻花塞到我手里,我一边哭一边吃,往嘴里塞麻花的时候,小心的躲避着摔破的上嘴唇。每当我姨想起这一段,总会忍不住的哈哈大笑,但当时她真的吓坏了。我姨把我抱到路边的水沟旁,用沟里的臭水给我洗掉了脸上的血。那天晚上,我姨没敢把我带回姥姥家,因为我姥姥一定会心疼,然后一定会用笤帚揍她。我姨把我寄存在她的一个发小家里,然后用风油精给我的伤口消毒,你可以想象风油精抹在伤口上的疼痛,我玩命的哭。我姨那年十七岁,她大概以为风油精可以包治百病。我姨用一根麻花贿赂我,让我不要告诉姥姥,我遵守了我的诺言。
(十)
一九八六年的秋天,我正式入了东刘村小学育红班。与荆家庄的老庙不同,这一次我对上学充满了向往。小学在村的最西头,姥姥家在最东头,那时候觉得上学的路是遥远的,但充满了乐趣,像一次探险。从姥姥家出来,是一条贯通全村的土路,路上有很厚的一层浮土,土很细很软,被太阳晒得暖哄哄的,光着脚趟在里面的时候很舒服。沿着土路走到大队部,大队部的门口总有几个老头在晒太阳,还有一个瘫了腿的老头卖零食。过了大队部再往南拐,会遇到一条河,河边有一户人家是做粉笔的,没有院墙,院子里晒满了五颜六色的粉笔,那时候老想偷上几支,每次路过时心里都砰砰跳,心里两个念头老打架,一个要偷,一个不要偷。河里有很多浮萍,有鱼。河上有一座桥,桥的西南角有一个小铺,在小铺里面五分钱可以买到一把山药豆,那是无比的美味,远非如今的薯片虾条能比。过了小桥,沿着河岸再往西走一段,就到了我的母校--东刘村小学了。
上学后,印象最深的是发书,每样的课本垒成一大摞,老师点着名挨个上来领。书是崭新的,散发着油墨的香味。领到书的第一天是不舍得看的,要保存到晚上,用家里的旧挂历或是报纸包一个书皮。后来上二年级的时候,市面上才有一毛钱一个的塑料书皮,但那时一毛钱是巨款,可以买两大把山药豆或是一只豆沙冰糕,所以我很少买。几个月后,大部分男生的书就都像烂狗肉了,我的书却一直保存的很好。那时候发新书总是滞后的,我用过的书都给了比我晚一年上学的大表弟。
上学之前是要做很多准备工作的,比如要带好水。用一个大瓶子装满晾好的绿豆汤,拧上瓶盖,瓶盖上钻一个小孔,插进去一根细长而软的彩色的塑料管子。后来养成了习惯,喝水一定要用吸的,不上学的时候,就晾上一碗白开水,就着水萝卜咸菜皮,用一根葱叶吸着喝,很享受,水喝光的时候,咸菜皮和葱叶也吃光了,现在喝功夫茶都没那么爽。准备好水,还要化妆,我姨有紫罗兰的粉子和桂花牌的头油,有一半都被我用了,每次都把头发弄得油光铮亮,脸上也抹得很白,香气逼人。有一次粉子抹多了,我的那件古铜色小西服的前襟上都是白的,我走到半路上觉得不妥,就折回家去,洗掉了重抹,那次好像迟到了。臭美的毛病一直保持至今,每天早晨上班前还是要拾掇一番,但现在头发上很少弄东西了,追求自然。
(十一)
八十年代,在我的老家,盖房子是花不了几个钱的,哪像现在,盖个房子快要倾家荡产。那时候,不管谁家盖房子,总是能自发地集合起半个村的人来,像是一场盛大的聚会。盖房子的材料都是原生态的,土坯是荒地里挖来的土掺上麦糠托出来的,大梁的木料是多年前在自家院前院后种的树,屋顶的保温层和防水层是用芦苇编起来的箔,屋顶不用瓦,用麦秸,只有地基的石料要买,但也有的是从老房子里扒出来的。街坊们都是带着自己的家伙什,争先恐后的来到工地,男人们盖房,女人们烧水做饭。饭也不用主家准备太多,这家送干粮、那家送菜、那家送肉、那家送酒,就齐了。晚上下了工,女人们端上来各显神通的百家菜,男人们大口喝着酒,大胆吹着牛,女人们幸福而心疼的看着自己家的男人,孩子们各个桌子上窜来窜去,满盘子挑肉吃。如果是夏天,就更好了,打来散装的啤酒,倒在大盆里,用缸子和盆子舀着喝。哎呀!太美好了!
(十二)
一九八七年的冬天,我生了一场巨大的病,高烧40度,持续了一个周。在这一个周里,我大部分时间是昏迷的,偶尔清醒的时候,总感觉屋顶和地面是倒置的,并且摇摇晃晃,看人也是重影的,别人跟我说话,我听到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山洞里传出来,嗡嗡的,还有回音。我爹背着我看了村里的诊所,镇上的医院,打了足量的吊瓶,用了花样繁多的药物,依然不见好转。这一个周我没有吃任何东西,全靠吊瓶里的葡萄糖维持着。我妈心疼坏了,终于狠下心来,买了一只孙树强扒鸡给我,那时候我们一年也不舍得买一次。但是我依然吃不下,我妈心疼的看着我,又心疼的看着扒鸡。然后就跟我商量:你吃鸡爪子不?你要不吃我就吃了?我根本没有力气回答。我妈就当成我默许了,然后就把鸡爪子吃掉。第二天又问我:你吃鸡脖子不?你要不吃我就吃了?然后就又把鸡脖子吃掉。
一个周以后,所有的医生都没有办法了,我妈就找了神老婆子来。按照她的要求,我妈在院子里摆了一个香案,准备好了各样祭品。神老婆捏了捏我的脖子,念念有词一番,接着跑到院子里,连唱带跳的折腾了半夜。第二天一早,我就退烧了,精神头很好,而且很饿。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妈:我的扒鸡呢?我妈拿出来一个鸡架,只有鸡背上还残留着一点肉,皮也早被我妈吃掉了,当然也是经过我默许的。我生病的这一个周里,我妈得需要多么大的毅力,才能忍住每天只吃一点点,以至于直到我的病好了,一只扒鸡都没有吃完啊。所以说:女人的忍耐力总是强于男人。那个鸡架,我一会工夫就吃光了。
(十三)
小时候对过年的渴望是无比的,物质的匮乏加大了幸福的强度。从进入腊月开始,年味就一天天浓烈起来,在除夕晚上达到高潮,然后弥漫在整个正月里,在我们的依依不舍中慢慢淡去。
虽然那时我母亲赶集卖布,我姨又会做衣服,但我与其他的农村孩子并无区别,同样是一年只有一件新衣服,而做什么样的面料,又往往取决于母亲卖剩下哪块布头。新衣服只能在除夕夜里才可以穿,即使做好了,也只能无限憧憬和盼望。照例,在临近春节之前,我们要洗澡,冬天里唯一的一次。那时候农村还没有集体浴室,但我们有神奇的装备:浴罩,一种塑料做成的小型帐篷,悬在高处,内置一盆开水,待蒸汽将里面的温度升高,就可以洗澡了。洗完澡后有三个不同,一个是体重明显降低了,一个是明显怕冷了,再有一个就是睡觉前可以扬眉吐气的脱衣服了,原来都是躲在被窝里脱,因为身上的蚂蚁窝太多,自尊心又太脆弱。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家家户户开始炖肉,鸡肉和猪肉顿成一大锅,这是一整个春节的佳肴。在那天晚上,我可以敞开肚皮吃一次肉,我爹会把炖好的猪肉撕成长条,拌上葱丝和调料,当然还会有一大根鸡腿,任我把饿了一年的馋虫喂饱,第二天起就开始限量供应了。其实我喜欢那一大锅肉汤凝成的冻胶甚于里面的肉。
春节照例要买鞭炮,但我从小不喜欢放鞭,直到现在,春节都是我爹放鞭,我都躲得远远的。我爹总以为我胆小,其实我是怕鞭炮炸坏了我的新衣服。
如今又要过年了,年味淡了许多。当年的发小和同学聚到一起的时候,大概又会谈论起谁挣了多少钱,谁做了多大官,或者谁的丈母爹更牛。混的好的自然心安理得,混的差的也不甘示弱,借钱借车也要撑个场面。这不像过年,更像是一场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