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插画为朱新建作品。

越是处在人生晦暗时期，就越需要有欣赏生活中细小美好的眼光。放开怀抱，哈哈大笑，不过如此，不亦快哉。

南方最近阴雨绵绵，翻出金圣叹的33则快说一读。

又想起朱新建的《打回原形》最后一节也仿金圣叹写了一些快说，一并录入，供大家欣赏。

昔与斫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至今相距既二十年，亦都不自记忆。

偶因读《西厢》至“拷艳”一篇，见红娘口中作如许快文，恨当时何不检取共读，何积闷之不破。

于是反自追索，犹记得数则，附之左方。但不能辨何句是斫山语，何句是圣叹语矣。 

29岁那年，金圣叹与他最亲密的朋友王斫山在山居赌说快事，以排无聊破积闷。

其一：夏七月，赤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

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

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

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南方人感同身受，不过今日我们有了空调，少了许多苦处，也少了这种快意。

其一：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

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绘声绘影，如在眼前。金圣叹媳妇贤惠不亚于东坡妇。

典故出自苏东坡《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

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这是苏东坡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十分贤惠。在苏东坡贬官期间始终相伴，不畏贫苦。

其一：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

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见，橄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现在的猫是主子，主子损器裂书是常有的事。

其一：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种蕉可以邀雨，赏雨打芭蕉声，所以快意。

其一：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

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

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住本难住，进则难进，经历过酒精考验的人多有这种体会。

其一：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

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一：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已成矣，所差者甚少，而市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下一件，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翻倒敞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科头赤足，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奔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其一：春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其一：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这居住环境，现在得是度假村别墅。

其一：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

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

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

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亦饥耶？”不亦快哉！ 

金圣叹快人，该客也是快人，确是快事。有魏晋名士风流。

其一：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

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

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古代房奴。哈哈。

其一：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想起一朋友某年春节独自跑到乌镇，要了一壶黄酒，喝到半夜，一身暖洋洋，陶陶然漫步回旅馆，也是快事，如果当时有雪，那更不亦快哉了。

其一：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犯禁的快感。

其一：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猥琐一代男。

其一：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

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

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后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世事通达，感人又喜人。

其一：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舟艑舸，疾行如风。

试伸挽钩，聊复挽之。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其一：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其一：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覆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处女座。

其一：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

其一：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一：做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猥琐得有趣。

其一：看野烧，不亦快哉！

其一：还债毕，不亦快哉！

其一：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朱新建也有名士风流范，又有王小波的流氓气，可惜早逝。下面的不亦快哉是摘自他的《打回原形》一书最后一节。

1.春夏之交的几日，逛西湖。看桃花挟风裹雨，携美人饮酒谈诗。不亦快哉！

2.升职称要考英文，决定不要升，因而免于和儿子一起去背小学生背的英文单词，不亦快哉！

3.有不相识者说自己围棋已达大约二三段水平，战战兢兢、毕恭毕敬请教一盘，以为可以开一次眼界。

忽而发现此人很“屎”，于是大下欺着，杀之体无完肤。

旁观不清者事后问我：“这么说，你的棋该有四五段了。”便实言告之：“我是‘屎棋’，那老兄却更‘屎’。”不亦快哉！ 

4.早晨起床没吃早饭，中午又叫一件事情耽误了，下午在马路上偶遇一旧友，拉到小饭馆。

“不喝酒了吧？”“不喝了。”“吃饭？”“吃饭。”

于是点了：回锅肉一大盘，红焖肘子一大碗，清炒黄芽菜一大碟，西红柿鸡蛋汤一大缸，米饭五碗。大吃。

旧友刚吃了半碗，我已吃掉四碗米饭，红焖肘子只剩了骨头，回锅肉只剩了几根青椒。

旧友感叹道：“你真能吃！”我便擦一擦油嘴谦虚道：“哪里，哪里！”不亦快哉！

5.画债累累，又不愿动笔，赖在床上看无聊电视剧不止，不亦快哉！

懒癌发作的朱新建。

6.与小姑娘们打扑克，连摸好牌，不亦快哉！

欺负小姑娘。

7.陪老婆看《泰坦尼克号》，十分钟以后不觉睡去，被摇醒，电影已经结束，不亦快哉！

8.唱卡拉OK，碰到好音响，以为自己是“漏网歌星”，不亦快哉！ 

9.去楼下小店买香烟，抽着觉得好像是真的，不亦快哉！

10.有钱就瞎花，不买股票，因而不用看电视里的《股市行情》节目，不亦快哉！

11.来世我愿意变一台手扶拖拉机，插队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健壮、快乐的女孩儿，让她来开我，我一定不亦快哉！

有王小波喜人的流氓气。因为这句话对朱新建产生了兴趣。

12.有得快活就快活，没得快活就拉倒，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