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凉透晚霞薄

海岛的傍晚很安静,这儿,静得只剩下波浪浮动的声音,舒缓得像是理查德·克莱德曼手下弹出的完美乐章。

陈境静静站在这儿,看天际被晚霞烧得通红,映照在海面,像是少女柔美娇羞的脸庞。他在这里站了很久,手中火红的请帖极其烫手。

请帖上俊男靓女,一对璧人,背景是碧海蓝天,深蓝色的海面挟着海风而来,迅猛而激烈。

女人身材高挑,麦色脸庞上一双眼亮如小兽,头上覆着轻柔的白纱,与西装革履的帅气男人对视,微笑中露出左颊一粒小小的梨涡。

陈境目光深邃,盯着照片上的两个人看了许久,蓦然,唇角浮出一抹苦涩的笑。

 “谢猗,你的海岛婚礼……终于要实现了。”

他不能给她的海岛婚礼,另一个男人将为她实现,陈境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眼角泛起涩意,任由过往的记忆将他侵蚀。

1、

陈境没有兄弟姐妹,但有两个相交九年之久的朋友,他们两个,一个像他的兄弟,一个像他的姐妹,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命运却让他们之间生出种种牵绊。

一个是谢猗,另一个就是陆炼羽。

三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海岛人,但真正的交集却是在初一才开始。

2005年8月,陈境至今还记得,那是海岛一年中最热的月份。海风拍打海浪,十四岁的陈境像往常一样回家。

“打她!打她!”几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其间还夹着女孩的惊呼。

陈境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到一群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不住推搡一个瘦弱的女孩。

被围着的女孩单薄娇小,显得十分无助,麦色脸庞上一双清澈的明眸,平添几分灵气。但她身上的裙子,洗得发白,早已看不出原色。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陈境问,又盯着女孩看了几眼,觉得有些眼熟。

“她是没爸的野孩子,野孩子就该被欺负!”一个男孩嚣张地叫着。

听到“野孩子”三个字,陈境恍然知道了她是谁。女孩叫谢猗,住在海岛最偏僻的所在,她还有两个妹妹,跟着她妈妈四个人相依为命。

当然,这些都是大人唠嗑时听来的,

谢猗抿紧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低着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几个少年还要上前打她,陈境挡了上去:“不许你们打人!”

其中一个少年笑得猖狂:“陈境,难道你要拦我们?”

他迟疑,又看看趴在地上的女孩,见她肩膀一耸一耸,像是在啜泣,终于坚定起来:“是!”

几个男孩便一齐涌上来,陈境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开胳膊和腿胡乱抓踢,好几个人被他踢得不敢乱动。

“围起来狠狠打!”为首的少年说。

拳头似雨点儿落下,陈境被打得很惨,但被打的同时他还担心谢猗被打,瞄眼看去,见她还好好的,才终于松了口气。

“敢欺负我兄弟!有种别走!”中气十足的吼声从后方响起,陈境抱着头,心里松了口气:陆炼羽来了,他们有救了!

陆炼羽和陈境是邻居,从小就一块儿玩,两人感情好就和兄弟一般。此时,看到陈境被一群人围攻,陆炼羽气得撩袖上前,出拳快,力气大,对方人多也受不住,不一会儿,人群就散了。

陆炼羽的爸爸是海岛有名的拳击选手,后来去香港发展拳击事业,也许是基因优势,陆炼羽三岁就显示了在拳击上的天赋,小时候力气大,竟然把一棵小树给捶倒了。

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陆炼羽冲他们喊:“下次你们再敢动陈境试试看!”

他拉起陈境,拍拍他的肩,像个老大哥一样:“你没事吧?”

陈境笑道:“有你出马,诸事顺利!”

两人说了几句,陈境下意识看向谢猗,她已经站起来了,眼眶红红的,脸上挂着泪痕。

“她是谁啊?”陆炼羽问。

谢猗朝他们走来,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们,我叫谢猗。”

“谢猗?!”陆炼羽震惊地看着她,又扯扯陈境,压低声音问:“就是那个女……”

他话还没说完,陈境猛地掐住他胳膊。陆炼羽低嚎一声,看到谢猗陡然变冷的神色,说:“你……你别误会,我……我没笑话你的意思。”

谢猗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陈境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挡住她的路,心中有一种迫切想要认识她的渴望,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谢猗看都不看他,和他们擦肩而过。

“陈境,人家不理我们啊!”陆炼羽笑着说。

陈境没说话,却盯着那道背影出了神,一丝怅惘油然而生,在这个咸湿海风的傍晚紧紧抓住他的心。

2、

陆炼羽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对于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想要了解感同身受这个词,还是有一定的难度。

陈境的家庭和谢猗很相似,他没有妈妈,她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如果不是爸爸在海岛很有威信,也许,今天被人骂作“野孩子”的人,就是他。

海岛的风既暖又湿,海岛的孩子很喜欢在海边吹风,摸贝壳,捕鱼捕虾。陆炼羽和陈境并肩走着,舒适而惬意。

陈境极目远望,看到不远处海滩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娇小瘦弱,却又饱含坚韧的力量,她抬头的瞬间,有汗水顺着脸庞掉落,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

“谢猗?”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谢猗有些迟缓地抬头,

 “你在这里干什么?”陆炼羽吊儿郎当走过去,见她手中提着一个小桶,里面装满了贝壳和鱼虾,笑道:“原来是在摸虾啊!”

“有事吗?”谢猗不温不火地问。

陆炼羽撇撇嘴,陈境不由自主走了上去:“我们来帮你捉鱼。”

“哎——陈境……”陆炼羽抱怨地瞪他一眼,却被他拉了过来:“炼羽不仅拳击好,捕鱼技术也很高超啊!”

这句话对陆炼羽很受用,他眉头一扬:“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不用了。”

谢猗拒绝得很明白,但两个少年早已弯腰下来,将手放进清凉的海水里。

“我已经捉到一条啦!”很快,陆炼羽双手抓着一条小海鱼,因鱼儿挣扎厉害,身体在不住摇晃。

陈境手中也捉了一条,两人将捉到的鱼放进谢猗的小桶中,激起一大串水花。他放鱼的时候还忍不住偷偷察看女孩的表情,见她脸上已卸下最初的防备,眼带笑意,心里蓦然一暖。

一个下午,两个少年在比赛谁捉的鱼虾多,女偶尔停下来看看他们,少年注意到她的目光,捉得更加起劲。等到云霞铺满整个天际,深蓝的海水也沾染着粉色。

“那个……今天谢谢你们。”她深吸一口气,眸子在落日余晖中闪闪发光。

陆炼羽满不在意地挥手,陈境却感到内心一点一点被触动,他试着问:“我们做朋友吧,谢猗?”

女孩的脸上有一瞬的犹豫,片刻的沉默后,竟对着两个少年点了点头。笑容爬上她的脸颊,左颊上若隐若现的梨涡,像是蕴满了色彩,红艳艳一片开了花。

3、

那个落日起,他们三个成为朋友,久而久之,感情愈加深厚。谢猗觉得和陈境、陆炼羽在一起,比和自己的妹妹们在一起更加轻松。

谢猗有两个妹妹,加上她和妈妈,她们家将来会有四个女人,但没有一个男人。大部分的时间,她也会怨恨爸爸,为什么生下她们又能狠下心抛弃她们?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就因为她是女孩,她的妹妹们都是女孩?!

海岛的男人具有极深的大男子主义,更具有极深的男尊女卑思想。很多男人结婚,就是为了生个男孩传宗接代,如果老婆生不出男孩,男人就会觉得没面子,会让老婆一直生,不停地生。

但,谢猗的爸爸没有让妈妈再生,而是选择离开。

说不上幸还是不幸。她始终记得,爸爸离开的那天,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爸爸吼道:“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算什么女人!”

妈妈流泪满面,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她只是死死抓住男人的衣角,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浑身都在颤抖。

男人伸腿猛地踢开她,力道很大,妈妈的额头不小心撞到桌角上,血,顿时涌出。谢猗吓慌了,妹妹们还小,在一旁哭个不停,妈妈也哭,可爸爸决绝的背影却越走越远,始终不曾回头看过一眼。真狠心啊!

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算什么女人!

谢猗很长时间都记得这句话,接着就会忆起妈妈憔悴的模样,揪着她的心一阵阵的疼。

“陈境,男孩真的什么都比女孩好吗?”比起陆炼羽的张狂,谢猗更喜欢和略显内敛的陈境说话。

“不是,”陈境眉间微蹙,摇了摇头:“我反倒觉得女孩更好!”

谢猗有些惊讶,海岛上很少有男人会有这样的想法,更何况出自一个少年口中。

“为什么?”

他敛眉,脸上似掠过一片苍白的忧伤,好似琴键上伤感的乐章。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死掉了,后来我听人说,我之前还有个姐姐,就因为是女孩,爸爸让妈妈打了胎,所以生我的时候身体很虚弱,使不上力才会……”

谢猗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泪意,歉然道:“对不起……”

“所以,”陈境遥看一望无际的大海,声音很笃定:“我不喜欢男孩,我更喜欢女孩,女孩善良包容,我妈妈也曾经是女孩!”

面前的男孩看得令人心疼,谢猗心底某一块似乎一点点松动,她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背,最后,竟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陈境感到眼角越来越酸涩,想哭,却咬牙狠命忍住,女孩将头埋在他怀里,想要安慰他,心间却带着悲凉感,如果她的爸爸也能转变思想,该多好啊!

4、

陆炼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被她奶奶关在家里,据说是因为在学校和人打架,将人打进了医院。等到他解禁出门,发现谢猗和陈境的关系越来越好,心里蕴满一股怒气。

那已经是初中三年级的他们了,很快,就要步入高中,带着青春期的躁动和不安。

陆炼羽半路拦住陈境,话还没说,就先给他来了一拳,打得陈境鼻青脸肿。

“陆炼羽你是脑子坏了?”

陆炼羽冷笑一声:“我不在的时候,你俩倒是打得火热嘛!”

陈境迟疑片刻,问:“你就为这事?”

陆炼羽心里说不出的怒气,看到谢猗和陈境说话的样子就来气,怎么也忍不了。

“靠!”陈境用力捶了他一拳,眉眼渗出怒气:“陆炼羽,咱们可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陈境说这话有点儿咬牙切齿,陆炼羽忽然记起,他们也曾学着《三国演义》里头那样,结为兄弟啊!怒气瞬间减了一大半。

两人和好后,陆炼羽问:“谢猗呢?”

陈境略一沉吟:“她妈病了……”

“咱们不去看看?”

“别——”陈境皱眉,脸上浮出一种晦涩难明的神情:“她不会希望我们看到……不过,她的生日快到了,就是下个礼拜一。”

陆炼羽眼里直发亮:“咱们一块儿给她过生日?”

“嗯,给她一个难忘的生日!”

每晚听着海风轻轻拂过沙滩,拂过树叶,有“沙沙”声响起,不动听,却是这个海岛独特的声音。

“咳咳……咳咳……”谢妈妈躺在床上,已经过了半夜,仍时不时发出几声咳嗽。

谢猗心被揪得一缩一缩的,连鞋都顾不上穿,急忙跑进妈妈的房间。谢妈妈憔悴不堪,虚弱无力,谢猗看得惊心,直喊:“妈!妈!”

谢妈妈微张着嘴,却没力气说出一句话。谢猗吓得眼泪立马流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在漆黑的夜里奔跑,绝望涌上心头。

“陈境,陈境,陈境……”

月光下,女孩单薄的身影犹显更娇小,她拍打着门,带着哭音的喊声在夜里听来十分凄凉。

陈境这夜正好翻来覆去睡不着,此时听到她的叫喊,急忙起身,穿了衣就赶去开门。

“谢猗,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抽抽噎噎:“我妈……我妈……”

她哭得令人心碎,陈境试着安慰她:“别担心,你妈妈不会有事的,我们一起去看看!”

“阿境……是谁啊?”陈爸爸也起来了,睡眼惺忪的模样。

陈境拉住谢猗的跑了起来,头也没回地喊:“谢猗她妈生病了,我去看看!”

陈境赶到的时候,谢妈妈脸色已惨白一片,谢猗忍着流泪的冲动,咬唇道:“我妈这几天一直这样……脸色发白,全身没力气……”

“我们送她去医院吧!”

谢猗死命地点头:“好!”

“你们两个小孩子送得了吗?”

这道声音来到突兀,但其中的焦急却很真切。陈境猛地回头,看到自己的爸爸也跟了过来。

 “叔叔……”谢猗开口,眼眶泛红:“我妈会不会……”

“不会!”

陈爸爸推开他们,背起谢妈妈,对谢猗说:“我送你妈妈去医院!”

5、

谢妈妈是低血糖,在医院打了几针,很快就恢复了血色。陈爸爸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谢妈妈和谢猗坐在一旁,有些窘迫。

“谢……谢谢你,医药费我会还给你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谢妈妈艰难地开口,谢猗也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一提到钱,她就有种难以企及感。

陈爸爸没回答,陈境在一旁偷偷拽他的衣袖,他又何尝不明白儿子的心思,不由朗朗一笑:“医药费就算了,也没多少,大家都是海岛上的人乡里乡邻,这点小事就算啦!”

虽然如此,但谢妈妈对谢猗是这样说的:“别人在危难中对我们好一分,我们以后就要还别人十分,这份情谊你一定要记住!”

谢猗当然不会忘,她本来就对陈境有好感,此后便对他更好,无论是摸贝壳还是做练习题,都会找上他。一时之间,陆炼羽就显得有些多余。

傍晚的海岛很凉爽,微风轻拂,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让人卸下所有心防。谢猗此刻却有些紧张,今天是她的生日,陈境和陆炼羽约她来海边,说有惊喜,也不知道是什么惊喜。

天已渐渐黑,谢猗等了许久不见他们,从开始的紧张已变为沮丧,难道被他们耍了?她虽然不相信,但难过却是千真万确。

而此时,她身后突然传来生日快乐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谢猗回头,发现陈境和陆炼羽一左一右向她走来,手上窜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泡,闪闪发光,依稀能辨认出“生日快乐”几个字。

她吃惊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两人,眼角一热,泪意涌上。自从和他们做朋友,她已变得越来越容易流泪。

“生日快乐,谢猗!”他们齐声说道,各自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递给她。

“谢谢!”谢猗颤抖着解开精美礼品盒装着的礼物,借着清亮的月光,看见一块蓝色丝巾和一条小巧的水晶手链。

她摸着丝巾滑腻的触感,上面绣着白色的小碎花,她第一眼便喜欢上这个礼物。手链看起来很昂贵,她看着陆炼羽,迟疑道:“这……太贵重了……”

“不贵!”

陆炼羽粗鲁地打断她,脸色明显闪过怒气。谢猗收下,却忍不住拿起手中的丝巾,看向陈境:“你帮我绑在头发上。”

陈境点头,接过丝巾,鼻间嗅到她发间芬芳,微愣,手中的丝巾一松竟掉落在地上,很快,就要被海浪卷进去。

“丝巾!”

谢猗急得大喊,眼睛盯着那块蓝丝巾,便要去捡。

陆炼羽挡住她,不由分说:“我去!”

海浪的速度很快,几秒内便已将丝巾卷了进去,谢猗看到陆炼羽毫不犹豫跳进海里,听得“扑通”一声,心间隐隐不安。

“陈境,怎么办?陆炼羽他跳进海里了!”

陈境也很焦急,他额间冒着冷汗:“要是我刚才小心点,丝巾就不会掉……”

陆炼羽水性虽好,但夜晚的海水极其冰凉。谢猗怕极了,她朝着海面大喊:“陆炼羽!陆炼羽你快出来!”

过了十多分钟,陆炼羽还在海面游荡,谢猗感觉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她喊:“我不要丝巾了,你快上来——”

可陆炼羽下一秒就埋进水里,朝着更深的海游去,到最后,他们都看不到海面上有人的踪迹。

陈境也哑着嗓子喊,到最后感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才发觉自己竟哭了。

谢猗也喊不出声来,一种凉透心底的绝望感油然而生。她想,要是陆炼羽死了,她就给他赔命!

“扑通”一声,海面上冒出少年湿漉漉的脑袋,月光洒下来,正好照在他手中高高举起的蓝色丝巾上,蓝得和大海一样深邃、迷人。

6、

陆炼羽那晚从海上出来时,谢猗和陈境喜极而泣,抱着狠命捶打,折腾了大半个夜晚。

陆炼羽说:“谢猗你的生日被我搞砸了!”

谢猗眼中泛泪,头一次伸拳捶在他结实的胸膛:“你以后再这么吓唬我们,就绝交!”

“对,绝交!”陈境狠狠地说。

不过,对于谢猗来说,这的确是一个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生日。

过了一个星期,陆炼羽远在香港发展拳击事业的爸爸突然回来,准备让儿子子承父业,去香港专业学习拳击,参加比赛。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三个人聚在熟悉的海滩,远处海鸥鸣叫声,大家都不说话,沉默得可怕。

陆炼羽哈哈大笑:“看你们一个两个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谁知道你以后是不是就在那边生活了?”陈境目光迷茫,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大海。

陆炼羽又是一笑,最后却停留在谢猗脸上,谢猗不自然地偏过头看向陈境,但见他望向远方,似在沉思。

陆炼羽说:“谢猗,你别忘了我。”

谢猗一愣,头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他一头利落的短发,黝黑的脸庞挂着自信的微笑,目光灼热地盯着她。

“你会忘记我吗?”他再次问道,有些迫切地想得到她的答案。

谢猗翻个白眼,捶他一拳,试图缓解尴尬。

“谁会忘啊!就是你让我在生日上担惊受怕的!你得赔我一个生日!”

“好好好……赔赔赔……”

陈境看着他们相谈甚欢,心底涌出一丝酸涩,终究还是没说什么,陆炼羽要离开这个从小长到大的海岛了。

 “倒是你啊,别在香港就乐不思蜀啦!”陈境笑着和陆炼羽告别,却听到他凑近说了一句:“你和谢猗……”

陈境的笑脸瞬时有了裂缝,他眸间蓦然映出沉痛,闭眼只是一瞬间,等睁开眼,一切如常。

7、

陆炼羽离开后,谢猗更加依赖陈境,两人同时升入省城的高中,又分在一个班,本应更加亲密。但陈境似乎刻意躲避谢猗,到后来变得冷漠。

“谢猗,我想要尽早为大学做准备,你也好好复习吧!”

他说话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对她竟比陌生人还不如。谢猗有些不敢置信,但是她却控制不了地想要靠近他。不仅是妈妈说的情谊,更多的是随心所愿。

她想起自己被人骂作“野孩子”时,是陈境挺身而出保护她;她想起在海岛那段旧时光,他们一起捉鱼捕虾的日子,多么快活;还有,他安慰她的时候,他说他更喜欢女孩的时候,没有一刻不触动她的心。

她默默地想,那时候的陈境对她有多好,现在的陈境对她就有多坏。坏到,让她宁愿一个人偷偷掉眼泪,也不肯在他面前哭泣。

她记起,那日她拦住陈境:“陈境,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陆炼羽走后我就感觉你变了?”

陈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居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谢猗?!”

他的神色冷峻,眉眼透着沉重的压抑,看得人阴森寒凉,似乎在透过谢猗看其他人,又像是只针对她。在他迫人的逼视下,谢猗听到自己倔强的声音响起。

“如果你非要这样,那我们就绝交!”

“Who cares?”陈境居然夸张地耸了耸肩:“我真是受够你的眼泪了!”

这样的陈境,和她印象中的陈境,相差太远,变化太快,令她痛苦不堪。旧时一点一滴的欢乐时光被冷暴力一点一点消磨,她绝望地想,是不是陆炼羽回来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她内心的声音,高中最后一个学期,陆炼羽居然以转校生的身份回来了,而且就转进了他们班。

陆炼羽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他长得更高了,皮肤更黑,也更壮了。但谢猗发现,他的眼神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她即便是木头人也感受到了。

她却忍不住抬头看向陈境的方向,却发现他一向平静的脸终于有了其他情绪,她的心微微欣喜,陈境即便不想和她做朋友,但他不会忘记自己的兄弟。

“谢猗,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回来的吗?”

陆炼羽不止一次问过谢猗,他的话像一粒石子在谢猗心中激起千层浪,她猛一瑟缩,偏头便看到一张冷静自持的脸。陆炼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陈境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他勾唇一笑,不仅不退让,反而更加靠近了谢猗,像是孩子在彰显玩具的所有权。谢猗感觉到压迫,想推开他,下一秒陈境已走出了教室。

谢猗心中一慌,急忙追了出去,陆炼羽神色泛出一丝恼怒,也不甘地跟上去。

“陈境,不是那样的……”她很急迫地想要解释,话一出口,却发现不知如何解释。

“呵呵,你想说什么?”

陈境背对着她,眸间却闪过一丝哀痛。谢猗的泪水再次流了下来,她感觉全身都在颤抖,她害怕陈境会一走了之,倔强地喊他:“陈境!”

带着一丝哭音,在空旷的墙角显得有些绝望。陈境蓦然想到那个夜晚,谢猗妈妈生病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喊他的。

他难以迈开步子:“你……还有什么事?”

“我们一起报考香港大学好吗?你不是说想要去去香港找陆炼羽吗?我们,我……和你,还有陆炼羽,我们三个人一起报考香港大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好不好?”

“我不想和你冷战,我也不想我们三个人冷战,我……我还是怀念小时候的我们,那时候多单纯,难道你们就不怀念吗?”

“那个时候,我虽然被人欺负,但是只要一想到有你们两个在身边,我就有勇气微笑,因为,你们就是我的力量啊!”

谢猗说得很真诚,也说得很热切,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两个少年都是沉默,她只能继续颤抖着问:“陈境……陆炼羽,你们说好吗?”

两人迟疑许久,陈境终于转过身来,和陆炼羽对视一眼,竟异口同声说出一个字。

“好……”

 “好。”

谢猗听到那个字时,感觉三年来所隐忍的一切都有了出口,她蹲下身盖住眼睛,号啕不已。

8、

三个人果真像回到初见时那样,但谢猗心内隐隐感到不安,脑海里时不时蹦出四个字“回光返照”。但高考在即,很快,谢猗的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

高考过后的毕业晚会,班上同学都玩得很嗨,腼腆的女生在热闹气氛的渲染下,渐渐话多起来,想要抵御伤感的离别。

三五个女生聚在一团,有的在K歌,有的在痛哭流涕,有的说着悄悄话。谢猗是那群女生中说话最大声的一个,像是故意讲给某个人似的。

陈境和陆炼羽两人在拼酒,拼到一半,突然听到谢猗大声说:“我以后结婚,一定要办个海岛婚礼,让蔚蓝的天空和大海见证我们的爱情,情比金坚!”

她宣誓一般的言语在伤感的聚会上显得比较突兀,但令他们两个心头一跳。陆炼羽笑着问他:“是你吗?”

陈境抿着唇不说话,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黑色的眸子映照出对方帅气的脸庞和自信的笑容,他心内一阵沉重,感觉什么东西已经被抽走了。

陈境是躲开谢猗和陆炼羽填的高考志愿,他脑海不断浮现出谢猗的脸,但手下一抖,却极为艰难的写下省城某所海洋学院。

他苦涩一笑,记忆快进,手机铃声响个不停,他接起电话,一言不发。

“陈境,你混蛋!”谢猗在电话那头怒气冲冲地骂:“你为什么没填港大,咱们三个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良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谢猗,陆炼羽才是陪你到最后的人。”

“你混蛋,陈境,王八蛋!”

谢猗在电话那头不知骂了多久,到后面只剩下小声的啜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陈境挂了电话,脸上露出无比痛苦的神情。

9、

谢猗不知道,那日陆炼羽要去香港,附在陈境耳边说的话。

他说:“你和谢猗,你们不会在一起的,你爸爸和她妈妈在一起。”

陆炼羽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陈境终于明白,有些情谊早已在时光中消磨已久,而谢猗就是那副催化剂,让他们仅剩的兄弟之情挥发殆尽。

也是那天,陈境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爸爸和谢猗的妈妈拥吻的画面,他们脸上都挂着甜蜜的微笑,可他却觉得看到了世间最丑恶的一面。

他无法原谅父亲,因为他心中最美好的女人,一直以来都是为他死去的妈妈。

他开始恨谢猗,恨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妈妈?但彼时的他不知道,爱情是没有理由的,也不分卑贱,在爱面前,人人平等。

只是,年少时的仇恨令他在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显得那么刻薄,那么冷酷,最终,他主动放弃,最终失去了她。

海风依旧吹,陈境挺拔的身影几乎与海天连成一线,他缓缓松开捏住请帖的一角,海风很大,很快,那请帖就像旧时光里的蓝色丝巾一般,被卷入风浪中,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会跳入海中捡回来。

而陈境不知道的是,谢猗之所以会答应陆炼羽的求婚,是不经意间知道了那夜他奋不顾身跳下海去捞她的蓝丝巾,内脏其实受伤了。他爸爸从香港回来,并不是带他去练拳击,而是带他去动手术。

面对陆炼羽盛大的求婚,谢猗哭得一塌涂地,内疚又难受地说:“我愿意……今生只做属于你一个人的陆太太!”

海风继续吹,风依旧唱着旧时光的歌,但曾经的少年少女却都变了模样,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模糊了最初的容颜,也忘却了年少时最初的悸动和,最深的感动。

谢猗今后的人生,也再不会有一个说“更喜欢女孩”的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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