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歌
我想每个人的读书生涯,都少不了住校的经历吧。而我的住校经历,我不知道能不能算“独特”,因为我曾有过一段与猪为伍,睡在猪栏的日子。
准确地说,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猪栏。
镇上的初中,在九十年代的江南小镇还是简陋破败的。除了一栋两层砖混结构的教学楼,除了一排青砖平房的教工宿舍,就数学校的红砖杉木构筑的学生食堂最为高档了。
在学校食堂的南边,开了道门,挨着食堂,垒了间大平房,里面砌了几个猪圈,养着几头肥猪,猪圈对面的空地就摆了几张床铺,而我就在这猪圈对面的床铺上睡了半年。
认真地说,我能睡进猪栏,能和猪当了半年友邻,也是颇为不易的。
因为这养猪的地方是学校食堂的大师傅劳作休养之所。我一个穷学生,按级别来说,是没法“登堂入室”的。
食堂有位罗师傅,据我父亲的说法,我家和罗师傅有点能扯上关系的远亲,不知是怎样的好说歹说,罗师傅竟答应让我在他那住下了,并且是免费的。
父亲很高兴,因为我之前是租住校外的。当时学校办学条件艰苦,虽是寄宿制初中,但并无学生宿舍。学生们只得到校外找民家租住,条件有好有坏,价格有高有低。我初一时也在外面租住了一年,离校几百米,来去也甚方便,不过房租一学期要一百左右。一百元在九十年代的南方村落也算一笔不小的数字了。
第一次跟着父亲踏进罗师傅的住所,印象很深刻。
父亲夹着铺卷,我跟在父亲身后。这里没有窗户,只有连接食堂的南门有些微弱的光亮透进来,如此,光线就显得尤为昏暗,白天也得点着灯泡。头顶一只昏黄的白炽灯泡亮着,灯泡上布满了蛛丝尘网。空气中弥漫着猪粪的味道,刺激着你的鼻腔,让人恶心欲呕。
我本不愿留下来,无奈父亲已和罗师傅讲定,我也只得屈从父亲的决定。
罗师傅大约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络腮胡。他脊背硬挺,头发茂盛,颜色浓黑,像被墨染过似的,大眼眶里配着个大眼珠,瞪人的时候,眼珠仿佛要暴跳而出。发怒时,声音似铜锣,能把食堂的瓦片震得嗡嗡而鸣。
和罗师傅同在食堂工作的还有位胡师傅。胡师傅生得高而瘦,年纪较罗师傅要大些,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子已经泛白。胡师傅原是乡政府食堂的大师傅,据说手艺很好。不过碰上千余人的大锅饭,胡师傅的手艺实在显示不出来。
他和罗师傅一道总是把早中晚餐做得很糟。早饭稀得可以当镜子照,中餐晚餐不是太熟就是太生,又或是半生不熟。这些我们都可以忍了,可恨的是,当我们满怀希望地想从沉淀极快的稀饭中捞出一点米饭时,往往捞出了已经膨胀得非常丰满的老鼠屎;亦或是从午饭的饭团中,吃出一块能把你牙咯掉的石块;最最可恼的是,当你饥肠辘辘,狼吞虎咽时,突然你在你白搪瓷碗里看见了一截黄板牙,黄板牙上还有点烟渍 ,一时,你胃里翻江倒海起来。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怀疑是两位师傅谁没看好自己的牙把牙掉饭锅里了,总是张望他们的嘴里有没有新的豁口。
罗师傅脾气火爆,极易生怒,尤其学生打饭吵吵闹闹推推搡搡时,他总要双眼圆睁,大吼一声,吼得每个班的学生乖乖排成一条长龙,有个别学生不守纪,罗师傅就一把揪其出来。慑于罗师傅的气势,没有敢还手的学生。
罗师傅得罪了学生,学生没法出气,就找罗师傅做饭的铁锅出气,“砰”一声,在夜里,天降巨石。
第二日,全校学生喜气洋洋,因为做饭的大铁锅破了,千余人没饭吃,必须得放假半天或一天。
此后,学校食堂大铁锅上方常有巨石穿房破瓦砸来。我在想,罗师傅树敌也太多了吧?
后来偶尔听到两初三学长对话:明天不想上课了,今晚我们砸锅去!我才明白其中诀窍,并内心暗自欢喜。
几次三番之后,学校加强了对铁锅的保护,天降巨石的现象才鲜有发生。
胡师傅性格温善,面对一切都是笑呵呵的。当罗师傅生气时,他递根烟草过去:“莫生气,莫生气,抽根烟。”
除了做饭之外,两位师傅还得喂猪。学生打完饭后,端着自己的饭碗回班上或是三三两两蹲在大树底下吧唧吧唧吃起来。待学生走后,两位大师傅把食堂里每个班的饭桶里的剩饭仔细收集起来,把掉在地上的饭粒饭团一一捡拾起来,放在猪食桶里。又把食堂门口还有其它各处垃圾桶里学生倒掉的残汤剩饭收集起来喂猪,这样既可以避免学生乱倒乱泼,又可以在过年时发几斤猪肉给老师们改善待遇,一举两得。
罗师傅不太讲话,总是板着面孔很严厉的样子,胡师傅总是笑,也不太讲话,我睡在这里实在很无趣,幸好胡师傅有个孙子,我们的床铺紧靠,熟识了之后我叫他小胡。小胡同学和我同级,也读初二,但我们班级不同,穿着打扮也不同。我穿着寒酸,小胡同学穿着时尚新潮,那时学生当中流行穿牛仔服,小胡同学总爱穿一身黑色牛仔衣裤,再加上一头中分黑亮的发和挺拔的身材,就一黑马王子的形象。
小胡同学爱洗头,爱端着镜子梳头,总要把头发梳得飘逸顺溜为止,至于脚,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一星期都难得见他收拾一次,所以有时我弄不清刺激我鼻腔的味道到底是猪粪,还是小胡同学双脚制造出来的。我和小胡同学有幸同睡猪栏,实在有缘。不过我们投机的话题并不多,小胡同学感兴趣的是学校哪个女生最漂亮,我感兴趣的是降龙十八掌到底哪一掌最厉害。
我们两个似乎都算不上好学生。不过我凭着一点小聪明,在期中考后捧回一张奖状。胡师傅羡慕得紧,因为小胡同学的分数离奖状还有西天取经的距离,罗师傅严厉的面孔在我捧回奖状之后对我也柔和了很多,并且难得的夸奖我,说我是读书的料,以后定有出息。此后,在这个小小的猪栏,我和那几头肥猪一样,受到了优待。罗师傅在我放学后,早已把我的饭碗盛得满满的,说吃饱了才能把书读得更好。胡师傅也早已把我热水瓶灌得满满的。当时,我觉得我享受了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待遇。
小胡同学并不羡慕我的奖状,他只羡慕其他黑马王子收到了漂亮女孩的信笺。有一日,小胡同学拿着几张写满字的彩色信纸在我面前炫耀,看看,我魅力不小吧。
小胡同学的魅力吸引了一个女孩经常和他并肩走着。
期末考试考完的下午,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放假回去。小胡同学突然神情悲怆地对我说失恋了,并极认真地说不读书了,过完年就出去打工,要挣大把的钱,娶比她更漂亮的女孩。我不知小胡同学口中的她,是不是就是和他并肩一起走的女孩。说到最后,两条水线从小胡同学的眼眶里流出来。我有些吃惊,想劝慰他两句,竟不知如何开口。
临走的时候,小胡同学把他珍爱的梳子和镜子转赠给我。并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邋遢猥琐的样子,以后肯定没女孩喜欢你,等着,我结婚时你一定要来。
放寒假后,我突然得了轻微的鼻炎,并咳嗽着。父亲怀疑是被猪粪的气味熏出来的,内心充满了自责。所以来年父亲又在校外替我租了个环境好很多的住所,并且可以搭膳,饭菜的口味都比学校好得多。
从此,我就很少碰见罗师傅胡师傅,也再没有遇到过小胡同学,也许他真的到外打工去了。
再后来,我离开初中,去更远的地方读了高中,读了大学。尔后又重回校园靠一支粉笔乞食生活,工作经年之后,竟早生华发,一事无成,不免心境悲凉。
想想离开那段睡在猪栏的日子,已近二十年。二十年中我再没见过罗师傅胡师傅,也不知他们是否还安康还健在?他们预言的所谓出息,在我的身上还一点影儿都没有。二十年里,我也再没小胡同学的讯息,也没接到他请我赴婚宴的请柬,更没见到他所说的要找的更漂亮的女孩,只有他留给我的梳子和镜子我还保留着,在我日子过得凌乱的时候,用它理理我的发,看看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