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闻名的老光棍,县里人都知道。
有人说,他那方面有毛病,没女的愿意跟他一块。还有人说,他不喜欢女人,要不身边怎能没个女人。更甚者说,老张以前惹事,被仇家给割了下体。
人们在老张的背后讨论各种可能,一传十,十传百,大伙都信以为真。谣言传来传去难免让老张略有耳闻,倒也没闹没折腾,由着别人瞎想瞎说。
依老张原话,“嘴巴长别人身上,爱怎么说怎么说。”倒是更让人确信自己的猜测。
老张是个可怜人。县里的老人家都这么说。
他爹嗜赌成瘾,每每输钱便暴打他娘。常年遭受暴力对待的娘在阳光明媚的一天,草草收拾行李,丢下仅有五岁的老张跑了。
老张很早就懂事,尽管从小到大被人嘲笑他没娘,甚至殴打他。每当遍体鳞伤缩在墙角的时候,他都不怨娘。他希望娘跑得越远越好,跑到他爹找不到的地方。
家里唯一的女人走了,家不成家。
“祸星!生了你就没有好事!老子净是输钱,那婆娘跑了,都是你害的!”
老张恨他爹,恨得入骨。
十五岁的那天,高利贷破门而入,抄着屠夫家的刀,一刀把他爹的手剁了。鲜血溅到墙上,溅到老张灰白的衣服上,流了一地。
高利贷的人摁着发愣的老张,沾着他爹的血,在苍白的纸张添上一抹鲜艳的红,白纸黑字,开始老张替父还债的新篇章。
看着倒在地上的爹在嚎叫,手里沾着爹的血,桌子上还放着那把厚重的刀,老张既紧张又害怕,腿肚子一直打颤。他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就像与张娇第一次牵手,对,是兴奋!
支撑着老张,让老张走到今日,是张娇。
县很小,小到老张无论多少年级,都能遇到张娇。从同校到隔壁班,从隔壁班到同班,从同班到同桌,老张一直都在留意着张娇。
当老张被同龄人欺凌,是张娇报告老师的。当老张头破血流,是张娇递上小手帕。对老张而言,张娇是天使,是娘离去后对他最好的人。
可是老张很自卑,单亲家庭,贫穷,总是遭受身边的人打骂,他配不起张娇。
张娇的爹车祸去世了,在老张背负高额债款的一个月前。
邻里背后指指点点,就这小女孩,她爹被摩托车撞死了。摩托车跑了,一分钱都没拿到。
同学们有了新的嘲笑对象,他们辱骂张娇没有爹,嘲笑她们母女俩的无能。
老张气上心头,板砖拍在带头的脑门上。一发闷声,张娇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原来这么高大。
“往后我保护你。”老张拍着胸口。
英雄救美,必然付出代价,老张被退学了。
退学后的老张被爹扔去工地上搬砖。每一块砖个头都挺大,老张一个巴掌都抓不住。常年营养不良的老张肩膀很瘦弱,担子两头放的砖只有别人的一半多。
工地上的人都嘲笑他,跟个娘们似的。老张不搭理他们,而且讨厌他们,他们跟爹很像。夜里在工地上赌钱,有时候去逛窑子,回来喝着酒说那些婆娘有多贱,醉了就嘲笑老张是个没人要的小处男,小娘们。
老张兢兢业业,背不起那么多砖,腿脚就放快些,努力拉近与别人的距离。他想挣更多的钱,他想对张娇好。
搬了一个月,工地头头看老张这么努力,多奖励了他一块钱,合着有二十多块钱。
老张用小手帕包得严严实实,塞在裤裆里,唯恐丢失。这不仅是他第一次挣钱,更是他第一次见这么多的钱。
老张送了个发卡给张娇,用自己挣来的钱。
在送张娇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声不发。张娇两手握着发卡埋在胸里,深深地低着头,脸上早已涨红。
老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是脸红着。紧张得手脚僵硬,手不知道该往哪摆,腿脚似乎不听使唤。两人走起路来,别扭。
“工地上干活辛苦吗?”
张娇打破了沉默,涨红的脸少许抬起来。
“不辛苦不辛苦。”老张尴尬地摆摆手,恰逢被张娇看见,便把老张的手拉到眼前细看。
不大的手掌遍布伤痕,掌心磨出了水泡又磨破了水泡,坑坑洼洼。手指间净是割伤的伤痕,简简单单地用布带卷着。指甲缝里黑兮兮,也不知道遭的是什么罪。
“工地上干活都是这样子的,没事的。”
老张解释道,怎能让自己喜欢的人担心自己呢。
张娇一言不发,就这样握着老张的手慢慢走。
感受着粗糙手心中的柔软在颤抖着,跳动着,老张的心脏就像工地上的打洞机器一样,跳得贼快,砰砰声,震耳欲聋。
半年后,老张被抓去坐牢了,因为盗窃。
他爹嗜赌,到手的工钱都会被他爹抢走。老张换着地方藏钱,甚至这里放一点,那里放一点。他爹为了找钱,每一次都把家里翻个遍。
老张每看着凌乱的家,对爹的恨意都加一分。
债主逼得急,在三两个工友的怂恿下,老张跟他们一起去偷县里最有钱的那家人。
夜里三点,趁着屋里人熟睡,老张一行三人翻过高墙,屋里一片漆黑,老张屏住呼吸,直冒冷汗,蹑手蹑脚翻找值钱东西。
突然,工友踢翻放地上的水壶,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里。熟睡的人被惊醒,大声喊有贼。
跑!老张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小张,你蹲着让我们踩上去!”跑到来时的高墙边上,同行的人吆喝道。
“那我怎么办?!”老张激动地说道,坐牢的念头瞬间涌现在他的脑海里,我不能坐牢!我还有张娇!
“我们上去了再拉你!”工友用力把老张推到墙边,猛地踢向老张的膝盖,老张膝盖受疼瞬间站不住蹲了下来。
两人麻利地踩在老张的肩膀上翻过墙,未等到老张抬头找他们,两人早已不见影。
“小偷别跑!”身后的屋子灯光大亮,几个大汉跑到老张面前,手里晃着棒子刀子。
老张惊恐地一直往后退,可身后的墙早已堵住老张的退路。
“救命啊!你们回来啊!”被殴打,坐牢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老张惊恐地眼泪鼻涕不自觉涌了出来,裤裆早已因失禁而湿了一大片。
“偷东西还敢叫救命!”眼前的一人抡起棒子,狠狠砸在老张的脑门上。在眼前一黑前,老张似乎看到张娇的身影。
待到老张醒来,已经躺在冰冷的牢房中,浑身上下都是伤。面对黑暗的牢房,老张哭了,哭得歇斯底里。
局里人对有钱人的要求是一呼百应,趁着老张昏迷,认罪画押一步到位,没有告诉任何人,老张得坐多久的牢。
外边人传老张是小偷,也就做坐两年牢,也有人义愤填膺说最起码坐二三十年。张娇听闻也很伤心,各种求人,才换来与老张隔着铁窗的一次见面。
两人话不多,只是哭。张娇被带走前只留下一句话,“我会等你的。”
铁窗外,春来秋去,一晃十五年。
老张在牢里受尽折磨,早已度过青春的他,一头凌乱的头发,油头垢脸,一脸胡茬,精神不萎。
十五年来,没有任何人探望过他,爹在他入狱后第三年死在某条暗巷中。被发现时已经死了两天,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是被多人殴打致死。当听闻这消息时,老张面无表情,依旧在忙着狱警安排的工作。
今天是出狱的日子,欣喜的神色只是短暂停留在老张的眼里,转眼即逝。
债主们并没有因为爹的死亡而一笔勾销,白纸黑字写着,由老张替爹偿还。
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多,高楼林立,时髦的服饰,五颜六色的事物,使得老张与世界格格不入。曾经的家荒废十多年,铺着厚厚的灰尘,新生活并不如想象的美好。
身无长物又没有一技旁身的老张只好在工地上干活。从这个工地做到那个工地,日以继夜,只为了尽快还债。从搬砖到使用机器,老张慢慢做上工地小队的头头,工作上开始有了起色,还款压力渐渐变小。
期间也有与人打听消息,张娇早已嫁人,嫁到外省。怂恿老张盗窃的那些工友,也是东奔西跑,早已寻不了。
老张并没有怎么样,闲时只是闷头抽烟。他不赌不嫖不喝酒,唯独抽烟。
工友都劝老张找个对象,把自家妹子介绍给老张,老张都一一推却,让他给个理由,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
又是一年除夕夜,外边下着雪。
老张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靴子踩在雪上吱吱作响,受工友邀请,正走向工友家吃除夕饭。
身旁走过一个女人,也裹得严严实实,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拿着手机打电话。
“妈妈先去外婆家,你跟爸爸快回来吧。放心,蛋糕不切,我会等你的。”
老张一颤,停下了脚步。听着女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地,耳边只有雪花飘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