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消农村户籍的政策,让我想到了一些事一些人。
除了家乡,还有个地方叫祖籍。
我小时候大概有一半的时间在黑龙江,一半的时间在大连。在上小学之前,我似乎还有着浓郁的海蛎子味道的口音。
爷爷和奶奶都是大连人。区别就是爷爷是城镇户口,奶奶是农村户口。
太奶奶家从前算是地主,有田地,有长工,有私塾先生。社会动荡,家庭衰落,嫁给了太爷爷后又生了太多太多的孩子,生活不免变得艰难。幸好她聪明能干,一家十几口人在灾荒之年并没有挨饿。在这么多孩子中,爷爷是老大。
那是一个有太多太多个人牺牲的年代。
爷爷做出的第一个牺牲是放弃继续上学的机会,帮父母养活下面若干个弟弟妹妹,纵然他天资聪颖,学习成绩又好;爷爷做出的第二个牺牲是听从父母的安排,为了少拿点彩礼钱,娶了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农村姑娘,也就是我奶奶。
坦白讲,这并不是一段般配且美满的婚姻。
但在那个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在结婚后的一段时间内,两个人的日子倒也过得美满和顺。但随着父亲逐渐长大,到了要上小学的年龄,问题出现了——当年孩子只能随母亲落户,所以我的父亲没有城镇户口,不能在大连上学。
那时候爷爷有一份别人羡慕、自己喜欢的工作,技术含量很高,工资也很高。但孩子上学的问题大于天。最终几经波折,黑龙江的一家电厂联系他,请他过去工作,可以帮他解决配偶和孩子的城镇户口。
于是,爷爷、奶奶、父亲、叔叔一家四口带着简单的行李,远离故土,远离父母,远离朋友,远离大海,来到了这片陌生的黑土地。
那是爷爷做出的第三个牺牲。
后面的故事,很冗长,却也很简单。
父亲长大,结婚,生子,继续留在这里。
我长大,上学,离家,每年只能回去两三次,然后再次离开。
小时候,我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住。
爷爷因为受过工伤,身体一直不好,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就早早离世。于是奶奶便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那时候我刚刚上小学吧,每天晚上放学回家会乖乖地写完作业再看电视。
写作业的时候,奶奶会在一旁的沙发上安静地看着我,满脸慈爱。那时候我不懂她为什么喜欢在我学习的时候看着我,现在我明白了,那种目光叫作欣慰和羡慕。
户籍是一个噩梦,让奶奶几十年活在愧疚中。
然而,总有些事情,我们无力改变。
就在今年夏天,我马上要硕士毕业答辩的时候,爸爸一个电话打碎了我所有的计划。
“你奶奶去世了,马上回来吧。”
听着父亲哽咽沙哑的声音,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奶奶去世了?这怎么可能。明明过年回家的时候,她还那么硬朗。七十多岁的年龄虽然不小,却也不算大。
“心梗,她走得很安详。”
我慌乱地订了机票,连夜从北京回到黑龙江。
在奶奶出殡的那天,我才见到了她最后一面。瘦弱,苍白,安静地躺在那里。直到那个瞬间,我才终于相信,奶奶真的离开我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别人告诉你的真相,总是让你无法相信。只有亲眼看到了,才不得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萧红的《呼兰河传》中的一个细节,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书中的祖父年岁已大,她有时候怕祖父在睡梦中离开自己,经常悄悄地伸手去探祖父的鼻息。在我读到这个细节的时候,我恍然察觉,原来这样傻傻的举动,不只是我一个人做过。
爷爷就是在一个平静的夜晚,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此后,多少年,多少个夜晚,在我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看着夜里睡熟的奶奶,心底有太多太多关于死亡和离别的恐惧。那时候,唯有她的鼾声才能抚平我的焦虑,让我确切地相信,她不会那么轻易地离开。
可是,这一次,我只能在最遥远的地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奶奶故去后,家中再无老人。
很多很多的愧疚与自责,无法言表,无力诉说。
只能告诉身边的每一个人,陪伴比一切都重要。
想想觉得很有趣。
我的整个家族的发展史其实都围绕着一件事——奶奶的农村户籍。
为了这个农村户籍,爷爷放弃了很多很多东西,直到去世也无法落叶归根。
然后,多少年后的某天,农村户籍忽然取消了。已经离世的爷爷奶奶知道了这件事,不知是怎样的唏嘘。当初的牺牲,如今是否还有意义?
在中国,有太多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事情。
比如小时候填表格,记得有一栏是家庭成分,老师告诉要在“干部、工人、农民”中选择一个填写,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要让小朋友接受这样的成分划定。
比如毕业的时候很多事业单位规定农村户籍不可以报考。也就是说,如果你是农村户籍且没有把户籍迁到学校,那么,有很多工作你连报考的资格都没有。
……
我不愤青,也不五毛。
我只是好奇这个我不太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