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书瑞
杨明想复员了。
虽然他曾无数次和战友们说起过脱军装回家的话题，但那大多是应景式的附和及戏谑式的自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他是爱着这份职业的，自从18岁那年他离开家乡走进军营起。
但这次不同，杨明是认真的。
1
杨明拿起已经发烫的手机，又一次打给姗姗。
“oh my love咱们结婚吧……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甜蜜的彩铃还没响到一秒，就被冰冷的忙线声挤走，留下杨明一脸落寞。
姗姗又一次挂掉了杨明的电话，固执地如同这些年她选择等待杨明一样。
杨明和姗姗的爱情既没花前月下也不轰轰烈烈，他俩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杨明上了军校，姗姗读了大学。从此，信纸上的笔迹、电话里的声音、照片中的笑容和视频窗口内那不算清晰的脸，逐渐成为他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
杨明常开玩笑说这是革命的爱情，姗姗总是笑笑不说话。其实姗姗根本不懂革不革命，她只想要一份正常的爱情。她一直记得那次杨明休假带她去机场外偷看战机起飞，那天草长莺飞、天色正好，杨明眉飞色舞地给她科普军事知识，说到重点甚至手舞足蹈，然而她的关注点却停留在那些与杨明朝夕相处的铁家伙上。
她不懂杨明每天围着它忙前忙后在干些什么，但她感觉它一定很幸福。那一刻空气安静，她有些伤感。
2
姗姗努力不让情绪流露，杨明还是看了出来，不过他选择装作不知道。
杨明不傻，却经常装傻。毕业后姗姗放弃家乡的工作，毅然跟着杨明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新城市。姗姗很坚强，但坚强不是柴米油盐，更替代不了杨明的角色。面对姗姗偶尔的抱怨，杨明时常会有一种无力感，这让他逃避。
逃避归逃避，生活还是要向前看的。杨明和姗姗早就计划好了，一到部队允许的结婚年龄就领证结婚，在驻地买房安家，这样杨明就属于驻地已婚干部，在不值班时可以享受周末回家休息的待遇。这是姗姗梦寐以求的，每次谈到这里，她的声音中总是充满了甜蜜。
今天就本该是甜蜜的。工作后的第3年，杨明终于拿到了结婚介绍信，他特意选择在昨天赶回老家，为的就是在“5.20”这天，和姗姗一起去登记，给8年的马拉松爱情长跑一个圆满的交待。
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响着，下午4点了，婚姻登记处快下班了，看来姗姗是不打算回来了。杨明苦笑着，思绪回到了一天前。
3
坐了一夜火车，杨明也不感到疲惫，毕竟这一天他等的太久了。
火车终于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小站。刚下火车，杨明就看到了不远处来接站的姗姗。姗姗还在东张西望，应该是没发现正悄悄走过来的杨明。
杨明想给姗姗一个惊喜，就东躲西闪走到姗姗身后，刚准备伸手去捂住姗姗的眼睛，姗姗却突然转过身来，笑靥如花。
“哈哈，发现你了。”
没办法，杨明和姗姗就是这样心有灵犀。杨明一把把姗姗抱到怀里，紧紧地抱着，好像生怕松开手姗姗就会不见了一样。
姗姗的眼睛慢慢地湿润起来，杨明赶紧用手去擦姗姗的眼泪，边擦边安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不哭，我回来娶你啦！”
姗姗瘦了，因为新房的装修工作都是她一肩挑，在部队里的杨明一点也帮不上忙。这次她又提前回到老家，一手操办订婚宴事宜。看着姗姗疲惫的神情，杨明十分内疚。不过姗姗很快就破涕为笑了，开始挽着杨明的胳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回家的路上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这个小城挺过了北风的呼啸，终于万象更新，就像杨明和姗姗的爱情。
4
如果没有晚饭后的那个电话，想必这一定是完美的一天。
吃过了姗姗做的“大餐”，杨明赶紧主动收拾桌子，洗刷碗筷。“肯定每个军人回家了，都是这样爱劳动吧。”杨明心想。
温馨的画面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撕裂，杨明拿起电话，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中队长打来的，杨明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姗姗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凑了过来。
原来是部队临时接到紧急任务，而中队骨干力量紧缺，不得不提前召回杨明。杨明很恼火，很想发作，但是中队长苦口婆心，杨明知道他也没办法。
可是，姗姗怎么办？
看着姗姗紧皱的眉头，杨明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是不是又叫你回去？”还是姗姗先开了口。
“嗯，领导说我们有重要任务。”杨明的声音小得甚至连自己都听不到。
“可是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啊！明天就要去登记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姗姗着急了。
“这个……任务需要啊……”杨明心里也很乱。
“任务？任务和我谁更重要？咱俩都相处这么多年了，哪次不是我在牺牲，什么都是以你的工作为重，这次可是结婚啊！你有考虑过我吗？”姗姗越说越激动。
“姗姗，理解理解……”杨明低下头，不敢看姗姗的眼睛。
“还叫我理解！我难道还不够理解你吗？你想想咱俩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什么都要理解你，支持你，可是你理解过我吗？”姗姗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悲伤，大哭起来。
“要不咱俩明天先把证领了吧，我坐晚上车回去……”杨明知道自己理亏，伸出手想去给姗姗擦擦眼泪，却被她一把推开。
“杨明，我告诉你，你要是回去，咱俩的婚就别结了！”姗姗哭着跑了出去。
姗姗回娘家了，本该弥漫甜蜜气息的房间里现在只剩下了呆若木鸡的杨明。
5
电话铃声响起，将杨明从回忆拉进现实。
杨明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不是姗姗，那一刻他的失落无以言喻。
电话是指导员打来的，杨明不用想也知道是催他归队的。他不想接电话，但是铃声却越来越刺耳，在他心里点燃了一把无名之火。
电话接通，指导员嘘寒问暖，一边讲补假的政策，一边做思想工作。杨明全程没说一句话，气氛十分尴尬。
当指导员停下来时，杨明突然冷冰冰地问了一句：“指导员，没有小家，何来大家？”
这是一个完全与杨明所接受教育背道而驰的问题，作为职业军人，杨明自然明白家和国的关系，作为准军嫂，姗姗也明白。但是今天，杨明也同时明白了姗姗的痛苦：那是一种习惯奉献后却得不到奉献的反差，是一种努力理解后却得不到理解的失落。他明知故问，既是想宣泄情绪，也是想为姗姗发声。
指导员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还没等答话，杨明又冷冰冰地问了第二个问题：“指导员，复员该走什么程序？”
就在今天，杨明产生了军旅生涯中第一次撂挑子不干的想法，很冲动，却又很认真。他想为姗姗做点什么，似乎当前能做的也就只有复员回家一件事。
杨明打小就有从军梦，又顺利考入军校，顺利毕业当了军官。然而杨明的军旅生涯却并不顺利，工作后四处碰壁无数次心灰意冷，都多亏了姗姗在背后一如既往的支持，杨明才得以捅破窗户纸，成为中队的骨干。越是这样，杨明的愧疚感就越深。
指导员是了解杨明的，接了两招后，他明白了问题所在：其实杨明并不是真铁了心要复员，他只是在自责。但这种情绪如果疏导不好，以杨明执拗的性格，绝对能闹翻天。
“我今天不跟你谈家和国，我就问你，你这样轻率，对得起姗姗曾经的付出吗？对得起姗姗未来的期望吗？”指导员决定以攻代守。
这招正中杨明的软肋。杨明一直为之奋斗的，不是那个已经不知道具体形状的梦想，而是姗姗对他的期待。姗姗喜欢杨明的上进，杨明为了姗姗而变得上进，两个年轻人相信明天会更好，即使不知道会好成什么样。
这个问题杨明无法回答，指导员也知道多说无益。就这样沉默了一会，杨明开口了：“我明天早上到单位，回去了再说吧。”
6
杨明挂了电话，手机锁屏界面进入眼帘。
那是一张杨明和姗姗的合影。照片里，杨明一身军装英俊帅气，姗姗一身白衣美若天仙。杨明休假之前就对姗姗说，这次回家要让姗姗穿着洁白的婚纱，照个一样的照片。
正出神间，钟声响起，七点了，该去车站了。
华灯初上，夜色醉人。小城的夜生活别有一番风味，可杨明无心欣赏。坐在出租车里，杨明决定再给姗姗打一次电话。
“oh my love咱们结婚吧……”还是那首他俩准备用在婚礼上的歌，不过这次姗姗没有接。
杨明摇了摇头，把手机塞进包里。
火车站里的人群熙熙攘攘，人流中的杨明就像大海深处的一叶扁舟，孤独地随波逐流。
很快，检票的时间就到了，杨明站起身，回望窗外，准备用目光和家乡做一次告别。
就在即将转回身去的那一刹那，杨明看到了匆匆赶来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周围的空气正在凝固，杨明不顾一切地迎了过去。
两个相爱的人终于还是抱在了一起。哽咽着的杨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紧紧地抱着姗姗。
姗姗这次却出奇地坚强，一直在给杨明擦着眼泪，嘴里不停地说：“指导员都跟我说了，你别做傻事，我等你！我等你！”
时间啊，你是那么不解风情！悠长的汽笛声还是无情地响了起来。
杨明必须得走了。
杨明一步三回头地向姗姗挥着手，消失在姗姗不舍的视线里。
晚霞中的车站，姗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