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意义,即是当下的每一日。

我常去的麦当劳,在草场门桥下,南艺的河对岸。

我的好朋友在那家店里工作,我经常提起的那位。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没有交谈过,她不会说话。

有限的交流都是比划进行的。你好,我来了。再见,我走了。

她没有一刻是歇着的,带着拖把或抹布,在整个大堂和洗手间巡视。偶尔麦咖啡的前台脱岗,她还负责帮忙把服务员给找出来,以便客人不会等很久。

好朋友当班的日子里,那家麦当劳散发着沉着有序的意味,不乱,不脏,每张桌面的垃圾不会停留多于一分钟。

有次,一个客人打翻了可乐,自顾自地换了张桌子坐下来继续吃。那杯落地的可乐张着残败的嘴,赖在地上,没人过来收拾。一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半个小时过去,还在地上。主管去上洗手间,路过看见,表示很愤怒。

从洗手间回来,喊“哑巴呢?”

“哑巴今天休息。”

“所以洗手间脏得跟农村茅厕一样,地面都被可乐粘住了也没人管?”

原来一个店和一个家一样,少了谁都能过,但是少了谁又不那么一样。“哑巴”把八卦或邀功的嘴头功夫都拿来干活了,每一分钟都不浪费。

因为缺失了某项重要的生理功能,她应该是这世上最不快乐的人之一,可是她好像没有。她愉快地与我以及类似于我的人类交往着。

每次都帮我占到我最喜欢的那张桌子,即使偶尔失利,她还是很有耐心地帮我一直盯着,直到我重新坐上去。

我妈带着杨阿毛来找我,她高兴地过来通知我,“哦哦”地比划。后来连毛爸进来,她都知道那是谁。人类的情分和聪慧从不靠言语。

相比于“哑巴”,我本应该更快乐。可是我没有。我有了这样,抱怨少了那样,却又不肯尽力好好珍惜在手的这样和那样。

有次我进门,恰好“哑巴”出来,她高兴地喊我,我以为对方认错了人,等她走远,才想起是她。她没穿工作服,染得正正好的头发被烫得蓬松松的,扎了一个轻便的马尾,一个同样整齐的中年男人牵着她,好像是来接她下班的。

还有一次,她交班结束,换上衣服,点了两杯喝的,跟朋友坐在靠门的位置,用手势聊得特别愉快。一个小姑娘跑过来,要她帮自己编辫子,她高高兴兴地命令那孩子蹲下,三两分钟就编好一个盘旋的小辫。

去年大年三十的下午,我一个人在店里写年终小结,结束的时候,她跑过来,指着手机上的微信图标,让我看。我以为她要加我微信,结果她拿过笔,写“我不会用”。

我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回报她。我说我教你,可以手写汉字,还可以语音。

比划完才想起语音功能对“哑巴”来说完全不必,她宽容地笑笑,写“我会写字!”

我说棒。

然后,我们互相道了新年快乐就各自回家了。她坚持帮我拉开玻璃门,并做一个“有请”的手势。

那一年,我过得以一当十,承受的委屈和经历的境遇,足以让我埋进烂泥中质疑生活,可是农历年里那最后的微笑和祝福,让我瞬间原谅了种种,并在隔年以意料之外的运气,好了起来。


有段时间,我很想写写我的驾校教练,但是一再搁笔,因为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精准地描述,更准确地说,是没法描述。

那是一个特别普通的干瘪老头,和驾校里所有的教练一样,灰扑扑,脏兮兮,粗蛮,无理,凶,和素质不搭边,与驾校大门外的文明世界也毫无关联,跟训练场上那些并排停着或者起步的手动挡车一样,渐渐被技术兴起的职业生态所淘汰。

当无人驾驶来临,我们会忘记世界上竟然存在过这样一种职业。可是,我可能不会忘记我的教练,我们从嫌弃相憎到师徒不舍,之间零零碎碎相处了四年的时间(因为拖拉,每场考试又不能一次通过,所以过期一次。)

在教练的努力下,驾校把贵宾费退还了给我,第二次我还想当“贵宾”,教练说“别浪费钱了,你就这样跟着吧,按我的意思,你别学最好。”

第一次被领上教练的车,他警告我看好前面正练着的学员手里的动作,我说动作怎么了。他摇摇头,没回答我。

练大路时,他让练着的人靠边停车,那孩子慢慢带着刹,好一会没停下来。暴躁的教练大喊,“你以为是飞机降落吗,还要滑翔着才能停?”

我看教练长得像尖嘴猴腮的巩汉林,又这么有趣,就放声大笑起来。教练说“这么愉快,来,你换上。”

一路开,向左,向右,向前,刹,停在一个很熟悉的小区门口,教练说,“下去。”

我震惊极了,想我不至于已经到了这么无药可救的地步吧,说“为什么要我下去?"

“因为到你家门口了!”

面冷心善的教练帮我省去大贵宾的钱,但是每次都送我到家。处的时间久了,相互不再那么生厌,俩人还经常聊聊。

教练身体一直不好,也干不了开出租之类的累活,驾校至少能准点上下班和吃饭,第二次婚姻里第二个孩子还小,负担也重。

我表示同情,问他,既然自己条件这么差,为什么还要离婚又再婚?

他气得忘记了生气,大声说,哪是我要离婚再结婚,是人家不要我了,把孩子丢下又嫁人了,谁不得活?

我本来还想着要细致采访下,写写破落教练的粉红浪漫史,反差对比强烈,才算故事,结果竟是这样的苦逼。

后来我经常给他的小女儿带些蛋糕之类的礼物,教练说“我也没什么给你的,你就安心学吧,几年就几年。”——因为从来没有一次通过考试,所以教练等于白搭了几年工夫教我。

然而,天道酬勤,我竟然拿到了驾照。

拿到驾照的那天,他很伤感地跟我道别,“一开始看你特别讨厌,笨就笨吧,还木讷,跟领导来视察似的,但是处了这么久,要分开了,倒舍不得了,好好拿着驾照,听教练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别上路,证留着做纪念。”

我很听话,这些年都没有上过路,珍贵的驾照仅给一个不靠谱的同事扣过九分。直到好朋友要找人陪练,我找出很多年不用的诺基亚手里存着的教练的电话。

我问教练身体怎么样了。他说一直反复,最后确诊了尿毒症,正定期透析,谢谢你还挂念啊。

我后来没有提陪练的事,估计我的教练有心无力了。一直想着去看看他,也被拖拉和懒散给耽误了。

但是就在前段时间,教练出现了,在后台给我留言。

“宗青你好,我是XXX,你教练,没想到你居然是个作家。我很好,你不要挂念。”——他料到我一定不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了也记不住,特定写明他是谁。

太抱歉了,薄情如我,没有挂念,但是得知您很好,我竟然对生活多出好多分的感激——我的教练他好好地活下来了,还给我留言。这篇文章他能读得到。

很多时候,哪怕坏运渐次来临,好运气若游丝,活下去,就是最好的还击。


这些寻常如蝼蚁的“小人物”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大多数,他们面目普通,境遇还有些惨,美貌、高薪、豪宅、名车甚至健全的身体以及可以借力的拼搏根基,他们通通没有。

他们只是本能地努力着,在无情的生活里不自知地践行着寻常的生命意义——他们也不知道所谓的“意义”有什么意义。总之,一日,一日,靠两只手,劳作,微薄收益,享受不到知识带来的巨大复利,如果还有浅浅的希望,可能是他们的儿女——教练说,“想让你帮我女儿看看她的作文。”

我经常能在特别平静甚至欢乐的生活场景之下,看见特别无序又悲凉的命运轨迹。特别纯粹的人间欢愉有没有?毫无瑕疵的个体命运有没有?

回答不上。

但是经由这些生活之中被随处搁置着的“弱者”,并通过这些”弱者“作出的努力的姿态,我渐渐能够接纳平常的生活,那不是由浮夸爆炸的互联网所催生的风口英雄,或是由媒体所营造的”拟态环境“构建出的虚拟意境,它们是最凡俗的市井日常,它们告诉我们,活着,就努力。

我们所思考的那些宏大意义,所经历的幻灭起伏,所沉浸于其中的人性悲喜,或许,该略略止步了,修好此刻手中的行,做好正在做的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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