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娃

你难道没听过套娃的传说?



(一)海边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拿起酒瓶猛灌了一口,咸湿的海风吹得头脑发晕发热。

“我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套娃!只要看了第一眼就会被它深深地吸引:它绝不是普通商店可以买到的那种风格:由小到大一字排开,远远看去,像极了十五个形态各异的女人!她们中,有的在狂笑,有的在哭泣,有的半含娇羞,有的则冷若冰霜。虽然是画上去的,可你总觉得她们真实存在,可触可碰,仿佛下一秒她们就会从木块中跳出,站在你眼前。每一个木身都是那么完美,像极了少女丰腴却紧致的腰。所有的着色都浑然天成,没有丝毫的夸张与突兀。真的,就连金边也镶得恰到好处!正当我醉其中无法自拔时,突然脑子一阵晕眩,迷迷糊糊,仿佛听见了重重叠叠的女人的声音,或柔或重,或笑或泣,靡靡之中,恍如隔世。再定睛一看,眼前的不过是十五个不同图案的普通套娃而已,狂笑、哭泣、娇羞、冰冷的脸都成了一大堆艳俗的颜料……”

“呸!这算什么破奇遇?我说平头,你也太糊弄我们了吧!”朱胖子伸出他肥硕的蹄子,往我背上狠狠记了一掌,一面露出猥琐的蠢相,朝邻座的美女一个劲地傻笑。美女身着墨绿色连衣裙,微微发笑,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与感伤。

“所以我才说不用讲了嘛!”说着,我放下酒瓶,从架子上夹了份烤好的生蚝,顺道把那几只鱿鱼翻了翻个儿。

朱胖听罢把脸一扭,“咚咚咚”闷了大半瓶,一手自然而然地搭在美女的香肩上,不怀好意地说:“去去去!别跟我装蒜!快把你这两年的艳遇史供出来,不然小爷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不作声响。眼前的炭火由红变黑,海风吹拂下显得奄奄一息,铁架上漏下一滴油,黑炭瞬间又烧得通红。

朱胖忽然想到些什么,脸色尴笑,正想开口,却听见身旁一极细极尖的声音说道:“别说艳遇史了,我看,这套娃的事就稀奇得很!”



(二)传说

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一齐转向声音的发源地——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个男人。他一直坐在我的左边,因为个子太不显眼,以至于在他说话之前我都没有留意过他。火光下,他那精巧的鼻子配着一对粗浓的横眉,一双大眼分外有神。“你们难道没有听过套娃的传说?”他睁大了眼睛,一步步靠近篝火,细缓的鼻息衬出火焰跳动的韵律。

“套娃的传说?”旁边的美女终于按捺不住,挣脱了朱胖的魔爪,倾着身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切!不就是一俄罗斯小伙刻了娃娃送表妹么!”朱胖不以为然。

“那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小个子站定,面朝朱胖,“知道他刻的都是谁吗?女鬼!十五个绝色女鬼!”说及此处,突然一个白浪拍岸,众人吓了一跳,纷纷转身回望。朱胖咽了口口水,捏着酒瓶,干笑一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当年小伙离乡背井,路径一个小村落。说来也怪,这个村落不多不少,正好十五户人家。十五家房院由小到大排成一线,像一道诡谲的城墙,挡住来人的去路。每户都生有一个女儿,个个貌美如花。更稀奇的是,这十五个姑娘不但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连各自的身材体量都同自家的房院那样,从左至右,由小渐大。”

“于是那男人就按着这十五个女人的样子刻了套娃?”美女追问。

小个子轻轻一侧,摇着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还差一点点。村落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精壮的男人,为了延续香火,每户人家都执意把女儿嫁给他。为此,原本和睦的邻里大打出手,吵得不可开交。”

“吓,干嘛不干脆把十五个女儿都嫁给他!这样又省得打架,又延了香火!”朱胖伸长脖子,狠狠拍了下大腿。

“不行!村落规定只能一夫一妻!”小个子迅速转头,斩钉截铁地对朱胖道,火花“扑哧”一响,他缓缓侧身,直盯着我,“于是,小伙想出个办法:用十五天时间为姑娘们画肖像。作画过程中,只许他和被画的姑娘共处一室,十五天后,小伙再凭感觉选择一位。最终,小伙选择了身量最小的姑娘做他的妻子。不想,就在他们大婚当天,男人带着行李跑了,临走时还失手打翻了灯火,致使整个村落被大火吞噬。”

话音戛然而止,小个子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在期待些什么。  “怎…怎么会这样呢?”我支吾道。

“因为在前一天,另一位姑娘因不甘心,告诉了男人有关这个村落的最大秘密——他们都是不死人!”

“他们不是鬼吗?”不知是谁问道。

“不是,现在还不是。百年前,村落被巫师下咒,村落世世代代只能生女儿,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不死人——吃再多食物也不能感到饱腹,喝再多水也不能缓解干渴,所有人只能过着生不如死,死而不得的生活。当然有一个破解的方法:每户人家把女儿嫁给路经男子,等他们成婚后,女儿的父母就能恢复人身。”

我一手拿着鱿鱼,一手拎着酒瓶,看着朱胖入迷的样子觉得好笑。

“男人听完这话,只是半信半疑。可是成婚那晚,他看见了新娘在火光下只有骨架的黑影,一切便不由得他不信了。他逃回家乡,和表妹成了婚。可自那以后,他每晚都被梦魇纠缠,梦里尽是那十五个女子的音容相貌,呢喃着要向他索命。男人越来越不安,于是找到了当地最有名的巫师,向他说出一切。巫师告诉他,那些是不死人被烧后化成的厉鬼。让他做十五件空心器物,由小到大,一个套一个,在物件上刻出十五位姑娘的相貌,以此作为收纳鬼魂的器具。”

“后来呢?后来那男的怎么样了?”朱胖着急忙慌地问。

“后来啊……”小个子诡笑着,扭头,一步步走进朱胖,“后来男人做了套娃,厉鬼也收了进去。娃娃交由巫师看管。一天有人不小心打开了娃娃,不想厉鬼蹿出,把男人杀了!”小个子迅速把脸贴近朱胖,大喊着做了个鬼脸,吓得朱胖一屁股滑下了凳子,摔了个狗啃泥。众人见状,一阵哄笑,臊得朱胖满面通红。

“哈,还以为你有多大胆子,一个鬼脸就把你吓成这样了?”美女打趣道。

不远处,白色的浪花一排排地陆续打在沙岸上。




(三)旅夜

窗外的月凝成一道狡黠的眼,公然窥探着人间。我站在窗前,眺望海上游船的黄灯,轻呵了口气,转身回看这个房间: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面,白色的窗帘以及白色的拖鞋。铺天盖地的白色仿佛一个熟睡的婴儿,哭笑过后,分外地安宁与静谧。

“笃笃笃——”敲门声划过寂静。

我忙开了门。站在门前的是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中等身材,面色略黄,一头枯糙的黑发尽力梳成了齐整的分头。

男人见了我,立刻挤出笑面,不尴不尬地说道:“先生您好,还记得我吗?今晚海滩的篝火晚会,我们一起搭的桌。”

我愣了一会儿,使劲回想晚会的情景,依稀记得朱胖身边是有个人,只是被朱胖挡住,一直看不见全脸。“哦…记得,记得。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他迅速递上一张名片,“我是黑龙江考古一队的,这次出来旅行,恰好听见你们说起套娃的事情。我觉得您提那个套娃很有考究的价值,不知道您能不能向我说说它的详细情况?”

“没什么好说的,那只是个普通的套娃。”我阴了脸,用力关上门。

眼镜男一把抓住门边,极力拉出一道门缝:“不,不,凭我的直觉那套娃一定和那个传说有关。如果真是这样,那它会是世上的第一套套娃,而且它居然现存在我们国家!天啊,这会是个重大发现!”

“您想多了,那只是普通的套娃。”我将身子靠在门把上,努力向前推移。

“就算是这样,也请您告诉我吧!我已经在队里七年了,却还是个小小的队员,若再不做出些成绩,我这辈子恐怕再也翻不了身了。求您了,告诉我吧!”眼镜男几近哀求,涨红的脸上爆起粗细不一的青筋。“难道你早就知道它不普通,故意不说,想独自霸占它?哦,省省吧!没有考古的证明那个什么都不是!就算有天它价值连城,那时它已经是历史文物,你私藏它也是犯法的!”

“你是在威胁我吗!”我忍不住大喊,一股燥热由脚心窜至头顶。

“哈,大晚上的,两个男人推推搡搡,‘威胁’什么呐!”过道处,一清甜的声音由远及近。

眼镜男立即松了手,朝过道望去——是晚上朱胖身旁的美女,带着疑笑,款款而来。

我向外瞥了眼,低声说道:“你走吧,我没什么好说的!”

眼镜男无奈地瞪着我,随即又看了看走近的女人,愤愤离去。

“他看起来不太友好啊!”女人坏笑。

我随口附了声是吗,看过男人的背影,一把将身前的女人拉入房中,重重关上房门,长长吁了口气。直到再次睁开眼,才发现眼前身着墨绿连衣裙的女子正捏着手肘,绯红的脸颊与微弱的月光有着道不出的相像。

“对不起…我…”

她尴尬地笑着,忽然发现什么,蹲下身去:“怎么,你也姓邵吗?天,你居然是考古的!”她拾起地毯上的名片说道。

“那不是我的。我姓平。”

她有些吃惊,依旧捏着手中的名片。

“你叫……”

“邵明。”她即刻答道。

“邵明!”刹那间,仿佛打无数个寒颤。我定了定神,仔细端详眼前这张脸:单眼皮、细长眉,不完美的鼻子却有着精致的嘴唇。对,一点也不像。我松了口气。

我们漫无边际地谈着。我告诉她我和朱胖小学抓鱼跌破头,初中逃课被老师罚站,高中追女生被拒绝……二十七年间,种种趣事糗事,恨不得一下全说了。她只是看着我,偶尔被故事惹得发笑,然后又专注地听着,希望能听到什么。

不知讲到何处,清甜的声音微微问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恍惚间,心头一悸。海风吹动窗帘,昏黄灯光下,墨绿的长裙凹陷在白色床单里,印刻出黑色的阴影。


(四)探寻

第二天,我们乘坐最早的一班飞机,赶往那个十年前的地方——黑龙江一面坡。

朱胖心情不爽,用完餐后就开始打呼,吵得整个机舱的人都纷纷侧目。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同意去找那个套娃。”邵明望着我,眼里充满了喜悦。

“它很有可能是你父亲的遗物,不是吗?”我轻吻她的额头,渐渐陷入沉思。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机和四个小时的客运,我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我记得那套娃是在高中时学校后面的小店。此时正值暑假,校旁宽广的街道只剩知了聒噪着。朱胖一面走一面泼冷水说那家店一定搬走了,烦得我直想狠揍他一顿。

“看!是那家店吗?”邵明指着前方一破旧的俄式小屋。

我顺着手指方向望去,认出那就是十年前的店铺,欣喜若狂,忙奔了过去。一进屋,一股腐烂之气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再一抬头,才发现整间店铺富丽堂皇,柜台边上供着别样的熏香,完全不同于外头的景象。店主是个妖娆的年轻女子,坐在柜台中央高高的吧椅上。而她身后那个最大的套娃,没有错,就是十年前我看到的那个!

“老板,你熏的什么香?这么难闻!”朱胖嫌弃地扭过脸,冲我问道:“你找到没有啊?”

我点点头,正想指出发现物,手落半空,猛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傻吧啦?指人家老板干嘛!”

我没有理会朱胖的酸言酸语,僵直着身体,仔细地检查着:由于吧椅的原因,一开始并未发现店主的身量如此地娇巧。她那明亮的大眼饶有趣味地端详着我,一对粗浓的眉毛遥望着眼下精巧的鼻子……精巧的鼻子!

“你……”我本想大喊,不知为何身子一时疲软下下去,脑目晕眩,耳间鸣声四起。

“我?我怎么了?”恍惚中,店主走至跟前,奸笑着伸手压近我的眼……



(五)真相

幽凉的嗓音,或柔或重,或笑或泣,重重叠叠,来回飘荡在这黑暗的世界。我缓缓睁眼,支撑坐起,努力辨清所在之处。

“为什么要烧死我?为什么要烧死我!”靡靡之中,一女人愤怒地嘶吼着。

“哈哈哈,活该活该!放我出来吧,让我陪你瞧瞧好戏!”另一女说道。

声音越飘越近,不一会儿,微凉的寒气便逼至鼻前,一股浓烈的腐臭使人作呕,不知什么东西“嗖”地一声掠过耳沿直袭我腰间!我急吸了口气,慌忙拖着身子尽力向后退,不料退至死角,动弹不得。倏忽间,一只润凉的手紧紧抓住我的领口,笨拙并迅速地向下游移。

“放我出来吧……放我出来吧……”妖冶的女声在空中反复荡漾。

那只手似乎摸到了什么,猛然于腰间狠抓一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顺手给了我胸口重重一记。我疼得大叫,身子猛地在地上弹起落下,抓着撕裂般的胸口,嘴里涌上一股腥甜。

“你以为那个就是真的吗?”

女声戛然而止。不远处,传来鞋底停顿的摩擦声。

“你的戏很好,”我轻喘着,尽力让话说得清晰,“只可惜,你的眼神出卖了你。从你说故地重游开始,我就猜到你在盘算,只是不知你到底想干什么。之后,你设法引我提起套娃的事情,又用传说和女人来套我的话。呵,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在打套娃的主意……”话音未落,只觉疾风闪过,一庞大的身躯迎面压来,扯着我的头发,对准腹部一顿暴捶。

“你一直都在骗我!”朱胖几近崩溃地嘶吼着,拳头挥舞,渐渐失去方向。“你说你把邵明让给我的时候在骗我!你说那套娃没有价值的时候在骗我!到了最后,你妄想用那个假套娃糊弄我的时候还在骗我!我要你死,我要你现在就死!”

他用尽全力捏着我的脖子,咸湿的汗水划过衣服滴落在地,奏出“啪嗒”一响。

“嘭——”门被用力推开,射出无数白光。一队人冲了进来,领头的举枪大喝:“不许动,警察!”朱胖见状慌了手脚,左蹿右逃,最终被领头绑走。另有两人从房间后侧将女人和小个压了出去。

“你不该杀了邵明。”我道。

白光处,隐约留下吃惊的身庞。



(六)墓地

雪白色的菊花摆在墓碑的供台上,碑上的遗照泛黄,只余下像中女子墨绿的裙。碑前蹲着戴金边眼镜的男子,枯糙的黑发梳成分头。

“谢谢你协助我的计划。”

“我不会放过杀我妹妹的凶手!”他扶了扶眼镜,伸出一只手,“更何况,现在这钥匙大小的套娃是我的了,对吧?”

“哦,他不是凶手呢!”

“砰——”

现在这价值连城的套娃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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