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每天乘701公交车从这个狭长黑暗的隧道穿过,从城郊赶往城中的公司上班,耗时一个半小时。每天每天,每天一个来回,每天三个小时,不变的只有在车上的疲倦以及进入隧道的黑暗。
我无比厌弃这种生活,可是依然每天两点一线的重复着这种生活。
唯有那个隧道,于我而言有点特别。我总是观察进入隧道的那一刻,窗外的景从盎然的绿变为阑珊的黑——隧道里并不完全黑暗,还有星星点点昏暗的灯光,虽是小打小闹,但至少让目光有处安放。
我倚靠在窗边,耳边轰鸣犹如身处另一个宇宙,那一刹那总会不自觉想,要是这个隧道是一个时间虫洞,穿过这个洞,彼端就是你想到的任何地方,不限时间,不限空间,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多好。
总是这样想象并作延伸,魂穿我记忆中的曾经。如此每次进出隧道时就像完成一次时空探险,这是我在每天这样冗长重复的行程中的唯一慰藉。这种自娱自乐一直持续到今天下午,我照常下班,坐701公交,戴耳机,看窗外。
今天下大雨,下了一天,天空阴沉着脸不肯息怒,淅淅沥沥惹人烦,公交车里的空气潮湿又闷热,粘腻的感觉令人昏昏欲睡。除此之外,一切和往常无异。
公交进入隧道了,我照常专心的看着那明暗交替,一阵倦意突然袭来,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这一闭之后眼皮越发沉重,像有只小鬼坐在上面荡着腿,头脑也昏沉了。意识出走之前,我隐约感到一阵漂浮感,以及猛然极速前行的拉力感,非常的不真实,像坐过山车,心惊肉跳的感觉。但只来得及感受到这些,我就彻底失去意识了。
再次醒过来时,感觉到眼皮上有光在跳动,脑海里呈现的是暖黄色的光,温度也是暖黄色,像是夕阳在照耀。慢慢睁开眼,适应光线后,才看到眼前竟是绚丽的晚霞天空,起身坐起,发现我竟然躺在一个麦梗垒成的草垛上,而我还来不及惊讶,疑惑,站起身往远处一望,那一刻,才是陷入真的惊奇——我的大脑被眼前的一切占据了。
人在突然见到巨大或大面积的东西,若是丑陋的,会恐惧;而若是美丽的,则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情愫,油然而生。很显然眼前壮观的美景属于后者,再加入震惊的元素,那一刻,我甚至想流泪,想哭泣,带着麦香的风拂过我的脸颊,凉凉的。
我处在一片金灿灿的,大到无边无际的麦田当中,麦浪一叠压着一叠波动,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真像麦子的海洋一样,金黄色的海洋。
四处充斥着暖暖的颜色,我感到我的心也在回温。
我转身想看看四周是不是都是如此——上帝可证并不是因为一个人处于这无垠的空间感到害怕,相反我很享受一个人享受这一言不发的美景——谁知身后是更令人震惊的奇景。
02.
我想我穷尽此生,哪怕有轮回来世,也再见不到这样大而美的苹果树了。
眼前这棵苹果树庞大,巨大,大到一种华而不实的境地,与其说是苹果树,不如说是魔化的一个异类,在古老童话中才能见到的那种奇景。
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华盖如广厦之顶,遮出一大片阴凉之地。抬头仰望,只有光从浓密的间隙斜射过去。整棵树高度与一栋三层洋楼不相上下。
这树,呈现出一种油画般的富丽,饱满,引人入胜。
最妙的是,树上结满了丰硕的苹果,几乎是我见过的一般苹果的两倍大,在大片油绿厚实的果叶衬托下,个个红艳迷人,光滑靓丽的果皮勾引着人的视觉,嗅觉,乃至味蕾。
我立马决心要尝一尝这苹果,不管是否是致死亚当夏娃的禁果,或是伪装的毒物,我都要尝一尝。
树中心还隐筑了一木房,仔细看可以发现其结构匀称利落,干净整洁,而树干边上蛇行一般盘绕着搭了一条阶梯,应该就是通往苹果树屋的。在树下左右走了几步,很快发现树后有一扇门,拉开门,盘旋的阶梯口就在眼前,我迫不及待登了上去。如此,不仅可以吃苹果,还可以坐在树上慢慢享受了。
一切进展顺利,毫无意外发生。进屋子前我先挑了一个最大最红艳饱满的苹果,闻了闻,果香沁人心脾,忍住先咬一口的冲动,捧着苹果进了屋。我想都没想,直觉告诉我屋里不会有其他人。
屋里意外的宽敞明亮,全是木质家具,桌椅,床,柜子,隔开的厨房,干净整洁。这里应有尽有,并且摆放有序,像售楼部供人参观的精巧的房内布局模型,唯独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一切仿佛精心准备,专为我而来。我甚至都没想到我身在何处,这境是真是幻,我所遇为何如此妥帖无丝毫累赘,仿佛本该是如此。我或是不想,或是根本,不在乎。那迷人的苹果让人忘记烦恼。
四处看过后,我在屋前延铺的一个小小平台坐下,用衣角擦了擦硕大的红苹果,便一口咬了下去。
鲜脆多汁,果香四溢,这一定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苹果,就连小小的果柄都显得如此可爱。第一口下去,咬下了一大块果肉,在嘴里和着汁水咀嚼,脆生的果肉和着丰盈的果汁,在嘴里打击着一场振奋的交响乐,听在耳朵里尽是世间绝唱,充满而绵密的感觉从心间迸发出来,我掉下了眼泪,那或许是幸福。
我大口咀嚼果肉,吞咽汁水,看着夕阳西下,却毫无荒芜感,只觉充实。永远沉浸于此,也未尝不可。
这一天,我接连不断吃掉了5个苹果,去了两次厕所,看天空被黑暗占据,星星睁开眼睛。我满足的拍拍微鼓的肚皮,爬到柔软舒适的被窝中,再盖上一床薄被,安然睡去。
03.
很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了,也很久没有如此充实过,不论是口腹上还是精神上。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晴空白云,柔风继续吹着麦浪,脚下一片金黄,我无事可做,但也有事可做,我又去吃苹果。不用爬高,不用千方百计,太多苹果挤在我的眼前,仿佛都在说“吃我吧吃我吧我最大我最甜我最香我果汁最丰富……”,伸手就够得着,任我挑选。于是今天我总共吃了8个苹果,去了5次厕所。忘了说,厕所在树下南面不远,一样的干净整洁。
第三天,我放开了吃,共吃下了10个苹果,几乎每隔4个小时就要去上一次厕所。肚子快撑到极限了,但我的心还没有,我觉得还能吃得下,我在梦中继续大口大口啃食这些美味苹果。树上的苹果多到吃不完,我的心永远填不满,但因为这不断进入的苹果而同时充实着。
第四天,我吃了9个苹果,我很懊恼,明明想吃更多,二十个三十个我都愿意吃,结果反而吃少了一个,我怪我的胃不争气,不理解我的心意,决心第二天一定要补上,吃11个。
但第五天,我只吃了7个苹果,我不禁开始担忧,能吃下的苹果越来越少,几乎呈倍数递减,这让我有些慌张了。我试图以数树上苹果数的方式分散我的注意,但无论怎么数我都数不清,可见到的数量明明清晰,却仍然数不清。我一直不知这棵树上到底有多少苹果,仿佛一辈子也吃不完。
第六天,我还是吃了7个苹果,我的胃已经在开始抗议了,他悄悄警告我不准再塞进去苹果,一小块都不行。但我没有搭理他,我坚持吃下去了跟昨天一样的量,如果不能增加,我也不要减少。
可是第七天,情况急转直下,我竟然只勉强吃下了两个苹果,只隔一天,准确来说只隔了一夜而已,差距已如此巨大。我想不出原因,毫无头绪。苹果依然美丽不可方物,魅力有增无减,我也仍旧受其撩拨蠢蠢欲动,张开嘴咬下肉,味道也还是美,却觉得难以下咽了。难以下咽?真是可怕,我竟然觉得这样美的苹果难以下咽,我的脑子在想什么?
直到了今天,我感到绝望。当我机械般再次摘下一个苹果,却不能立即把她送进我嘴里,只是托在手中仔细端详,我脑海中隐隐有想法在抽丝发芽,那个想法告诉我,我没有吃她的欲望了。
我万般纠结,我不能允许自己产生这种可怕的想法,我跟自己纠缠挣扎,红了眼眶,眼珠瞪得奇大,血丝狰狞,我要我张嘴去吃那苹果!
就在我终于缓慢如分解动画一帧切换到下一帧般张开嘴凑过去,露出锋利牙齿,准备咬下一口时,胃中却一阵抖动,然后打了一个长长,长长的嗝。我愣住了,久久的,保持着那个动作。如果有艺术家肯画那时的我,我会成为天价画藏。
时间像杵棍的老人从我手中苹果的这边颤悠悠的爬到另一边,不知过了多久,我一点一点回神,看看四周,竟然莫名想笑,然后真的笑了,哈哈大笑。
还是一样的黄昏,那光线的颜色和温度都一模一样,风推着麦浪的节奏也不差分毫,苹果树一如我初见的富丽,唯独我像是坐在绝美画刊上的模特,看似一派和谐,实则全不相容。什么都没变,跟我睁开眼第一次所见到的这里完全一致。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
猛然,我萌生出一个想法——我不吃苹果了,我,不想吃苹果了。想法一出,犹如洪水猛兽,瞬间席卷我的全部身心,然后我抬手,将那红艳的苹果扔了出去,我使出了全力,将她扔出了很远,落进了麦浪里,淹灭在一片金黄中。
做完这个动作后,一阵电流突的从头至尾穿透全身,我双眼一黑,向后直倒晕了过去。
……
又一次头昏脑涨的醒来,我感到脸上有轻微刺痒,随意伸手一抹,凉凉的湿润触感,好像是雨水,或是眼泪。慢慢睁眼,强烈的光线刺激得我马上又闭上,伸手去挡那光。眨着眼适应了一会儿,才彻底看清了,还是那条熟悉的上下班路,耳机里的歌不知怎么停了,其他各种声音前赴后继灌进来。
路上有背着大大书包的孩子放学归来,一路嬉笑打闹;菜市场那边总是吵吵闹闹,买菜的妇女老人提着的购物袋塞得满当当;饭馆子按时飘香,车上有人在咽口水,有人听电话,说马上就要到家了问饭做好了吗……
我却有饱腹感,仿佛吃了很多质硬的食物。
天不知何时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