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楼话心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元代 张可久
电影《日日是好日》改编自日本茶道大家森下典子的茶道修行日记，故事很简单，正处于迷茫期的大学生小典在表姐的怂恿下，开始跟随茶人武田老师学习茶道，这一学，就是二十几年。
影片的大部分时间，画面都只停留在小小的茶室里，情节也只是反复呈现茶道的一招一式。然而，却完全没有封闭、枯燥之感。
季节的更替、人事的变迁，以极丰富的层次流转于不断变换的茶具、书画、衣着与体悟中，人物朴实的语言，往往能一击点透凡世的迷津。观赏的感受犹如品评一杯好茶，苦、涩、香、醇，回味无穷。
日本的茶道源于中国，南宋光宗时代，到中国参访的容西禅师把寺院点茶法和蒸青绿茶制法带回日本，并以汉文写成日本第一本茶书《吃茶养生记》。从此，品茶的风潮随着禅宗思想在日本传播开来。
令人扼腕的是，作为茶之故乡的中国，却由于近代的战乱，几乎已不可再现明代之前的饮茶古法。相反，日本却把点茶法完整保留至今。也许，这也是日本人那近乎强迫症般追求细节的性格使然吧。
尽管我们无法把原本和摹本进行精确对比，但在观赏影片的过程中，中国古老哲学智慧依然俯拾皆是。
“沏茶时，重的东西要轻轻放下，轻的东西要重重放下哟。”
日本茶道的规矩极其繁琐，对一件物品的拿、放都有细致讲究，初学时，故事中的小典也对这种形式主义深恶痛绝。然而，当你静心思量，就会发现，那些看似无用的“花架子”，全都与人生态度一一对应。
比如上面武田老师的指示，表面看再简单不过，却十分耐人寻味。首先想到的是“举重若轻”，这是指人能力强，解决困难问题毫不费力；其次，想到“以轻驭重”、“四两拨千斤”，遇到强敌，不仅要卸下心理包袱，轻装上阵，还要巧用力道，以小力胜大力。
而举轻若重，更是一种警示。古语有云“善游者溺、善骑者堕”，看似简单的事情，一旦掉以轻心，也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所以，以轻对重、以重对轻，在矛盾中寻求生命的调和与超然。
“茶道，最讲究的是形，先做出形之后，再在其中放心。”
学习中，小典常常会对刻板的招式感到困惑，问出无数个“为什么？”令人意外的是，武田老师并不像我们印象中的良师那样耐心解惑，反倒有点简单粗暴的强调：“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着做，也许你们会觉得反感，但茶道就是这样。”
这对于什么事都要思辨一下的现代人来说，的确难以接受。针对此情节，网上有不少朋友提出质疑：现在有形无心的事情还少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木偶式教学真的可取吗？
个人意识的觉醒必然会导致思辨，这是进步的一面。然而，不得不承认，世界上仍有很多事是无法言传的。
比如《庄子》里斫轮的匠人和解牛的庖丁，他们精湛的技艺来自于无数遍反复的练习，只有如此，方能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合乎天然之道。
可以想见，就算他们语言表达能力极强，恐怕也无法将这种“拿活儿堆出来”的手感传递给徒弟，而学徒们要想达到师父的境界，也只能长年累月的埋头练习。唯此无他。
更何况，思考，也常常会过犹不及，陷入“智巧骄泰”的泥沼。
纵观网络，我们会发现很多哗众取宠的网红，他们博取大众眼球的点子层出不穷、创意无限，但真正的内涵，乃至于人品，都实在令人不敢直视。难怪有评论说，现在“小聪明”的人很多，“大智慧”的人却很少。
如此看来，有心不如无心。抛弃的，是取巧之心，获得的，是虚怀若谷。
“好好转换心情，现在只要专心眼前的事，集中精力于‘当下’。”
当小典好不容易掌握了茶道的一些门径之后，立冬来临，武田老师竟当即推翻所谓的夏之茶道，开始传授冬之茶道。“别管了，先把夏天的御点前忘了！”“有炉的时候，就集中在炉的御点前上。”
原本以为花几个月练熟了就可以一劳永逸，没想到事茶的规矩还要随季节而变换，又得从零开始的小典十分沮丧。
其实，不止是季节，茶道还要配合当天的天气，变化出不同的道具组合、步骤顺序，令人目不暇接。或许，这正是为了提醒人们，仔细体认大自然的循环，不要恋栈过去，全身心活在当下吧。
在原著中作者也写道，正是由于不断的变化，学习之人为了避免出错，只能专注于眼前，大脑无法胡思乱想，从而进入一种纯粹的忘我状态。
放空自我，放弃执念，耳目也随之清明。当小典突然发现自己能分辨出冷水与热水的声音差别时，世界的丰盛也由此展开。
以往，我觉得季节只分为“很热的季节”和“很冷的季节”。现在，才渐渐发现其中的奥妙。春天，早开的是木瓜花，然后是梅、桃、樱花。当樱花枝头长出新绿芽时，紫藤花开始飘香。而杜鹃花季过后，天气变闷热，就到了快下梅雨的季节。接着，梅子结实累累、水边菖蒲绽放、绣球花盛开、栀子花满树飘香。……季节的变换不断交替更迭，从不曾留白。
活在当下，安于变化，原来现今最流行的修心之道，早已被茶事言尽行尽。
“世界上的事物可归纳为‘能立即理解’和‘无法立即理解’两大类。”
小时候，小典的父母曾带她去看费里尼的《大路》，但当时的她完全不能理解影片的内容。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经验的丰富，她再次观看《大路》，却感动得泪流满面。
小典与茶道的关系也是如此，一开始感觉莫名其妙，但坚持下去，经过多次的交会，逐渐一点一滴领悟，从而将自己的人生与茶道交织在一起，互为影响，互相关照。
我们在生活中也常会碰到无法解答的事情，如果太过执着于答案，反而可能南辕北辙，永远无法参透其中奥秘。
不如，学着把疑问放在一边，继续投入的生活，或许某天，一道灵光乍现，你会为无法言说的真谛感动涕零。
“日日是好日。”
最后，回归片名，这卷一直被挂在武田老师家的书法作品出自佛经《碧岩录》，意指透过修行改变心境，即便遇上生命逆流，都能以平常心相待。
一如茶人在面对不同茶汤或茶客时，秉持“一期一会”的态度，心存感念而欢喜。
日日是好日，佛法世法尽周毕。不须特地觅幽玄，只客钵孟两度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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