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戴维斯:
该怎么向你谈起今天的事呢?我患上了“难以启齿”的病。不,我不是说这个病难以启齿。我是说,这个病就是“难以启齿”。好吧,一个人患上这种这种奇怪的病,确实也挺难以启齿的。请不要嫌我啰嗦,我其实很想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言简意赅什么的,可是,因为这个病,我此刻又难以启齿了。
我现在只穿着裤衩,右腿搭在左腿上,两条腿都神经质地晃个不停。寝室的风扇呜呜转着,可根本吓不住燥热的秋老虎。一个室友叫着诡异的方言跟他妈妈打电话,听起来像在唱一出稀奇古怪的戏。
现在,我决定暂时忘掉这个病给我捆上的一圈圈羞耻,进入今天的故事。请尽量不要在看的时候笑出声。因为我一想到你边看边笑的情形,就尴尬得下不去笔了。
本来,我只是想要回一个室友欠我的25块钱。两个月的时间,让我确信他已经忘得瓷瓷实实。早前,我已经考虑过几次要账的事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在寝室,你接到个推销电话,另外三人都会支棱着耳朵听。更不用说还提到“钱”这一敏感字了。为照顾他的面子,最好趁寝室里没旁人的时候再提。其实也是为了我的面子考虑,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太抠门,毕竟,”区区25块钱“,还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搞得要账好像挺卑鄙的。虽然我清楚,换做他们也不会真就“高尚”得不要钱,但人不都是这样,看别人的钱,永远比看自己的大方。
今天,我终于迎来了机会。一个室友早早去了图书馆占座,另一个牙疼,下午要拔牙,他是在六点出门的。我之所以记这么清是有原因的。你慢慢会知道。
按理说,欠账还钱,天经地义。可惜我没听到过“被欠账要钱,天经地义。”这一类的俗语。虽然这两句话区别并不大,但既然第二句话没有广为流传,就还不能确定它也得到了大众的认可,至少不能百分百的确定。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有些心虚,没有那种“全人类都在我身后”的精神支持。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不知不觉就磨蹭了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内,我上网刷了刷知乎,又逛了会儿虎扑,瞧了瞧几个傻逼在评论区吵架,再抠抠脚,还盯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但要账这件事一直扰得我心神不宁。我甚至都不愿想,也没有想要账这事儿。我只是像蛾子围着台灯一样围着它飞转,任它灼烧自己的脑袋。它给我所有的行为都涂上了焦虑的底色。
我发现,我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强力的要账理由。第一,一个最正常,因此对我也最没有震撼性和说服力的理由:这是我的钱。第二、这25块钱其实并不少,可以买一本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上册了。我今天逛了会儿淘宝,最后还是决定等双十一再买。第三、这件事拖了两个月不能怪我,是他先忘了还钱,要不好意思也应该是他不好意思。我觉得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但恍然发现,寝室的气氛又太沉闷:室友在安静地写作业,而我,尽管心里一直在给自己呐喊助威,但表面却是一副波澜不惊。此刻,如果突然蹦出一句:“XXX,那个……你是不是忘记还我的钱了?”,就像在一曲安详的田园交响乐中,冷不丁地插入一个刺耳的不和谐音符,再把他吓得一跳,未免显得气势汹汹。那么,放点儿音乐吧,就当先提醒一下他的耳朵。并且,当我吞吞吐吐地终于说完,而他还在睁大眼努力回忆时,那段尴尬的沉默也可以被避免掉。两人同处一室却无言以对,这本身就很折磨人。如果各干各的还好说,可一旦挑起了话题,还是要账这么危险的话题,一不小心就会戳穿彼此彬彬有礼的精心伪装,那么,只要嗅到了一点异样的味道,就得严阵以待。即使已经结束了对话,也还会忍不住猜疑:他这会儿怎么这么安静?是不是心里还在打什么小算盘?是不是觉得我太抠门,生了我的气?而对方可能也正在猜测:他现在一言不发的,是不是还在怪我没有及时还钱?你看,这就是沉默带来的胡思乱想。我小心地选了一首不过分吵闹,还可以活跃气氛的歌,把音量调到不大不小。并决定等我俩结束对话二十分钟后,才按下暂停键。
万事俱备,只欠开口。我张了张嘴,感觉翻肠搅肚已久的声音,已经从腹部窜到了嗓子眼,却猛地咽了一口唾沫,生生又把声音压了下去。我奇怪地发现,我竟然感觉就这样说出口,还是有点冒失。虽然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但似乎总有一件事没准备好。就像你马上就要进入高考考场时,突然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一篇古诗还没记牢,或者,钢笔、橡皮什么的,反正肯定有一样东西忘记带了。不同的是,高考时,你不能让考试再推迟几分钟,好翻翻课本。但现在,我却可以先喘口气放松一会儿,仔细回想还有哪里没考虑妥当。这样徒劳地挣扎了五分钟,我开始担忧:现在放歌,室友会不会反感?在寝室外放音乐本来就不太合适,何况他又在写作业。虽然我以前常常在寝室外放(比如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但此刻不同往日,一丁点可能引发矛盾的事都应该尽量避免。于是,正如你所见,我要考虑的问题又多了一个。歌声吵得人心烦,逼得我不得不在计划之外按下了暂停键。是的,我该死地按下了暂停键,让寝室重归于死寂,也彻底掐灭了我最后一丝开口的可能性。
写到这儿我已经听见了你刺耳的笑声。你当然难以理解这种“难以启齿”之病。咱俩从小就截然相反:你桀骜不驯,是孩子王。我呢,唯唯诺诺,“又腼腆又听话”。我那时突然就想到,换做是你,这25块钱,一个月前甚至更早,就要回来了。也从那时起,我就打算给你写这封信。
无论如何,当时我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阉鸡,连颤抖都畏畏缩缩,不敢看室友,虚弱地等待着被宰的命运。
椅子与地板砖尖利的摩擦声,刺疼了发呆的我。室友站了起来,好像打算出门吃晚饭。再不开口就没机会了。并且,我隐隐觉得,这次如果没成功,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要回这25块了。狠狠咽了几口唾沫,我跨越性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的声音,类似于公鸡打鸣,不过这只鸡刚出声就被扭断了脖子。室友也没有注意,可能以为我只是在打嗝。他慢悠悠地不知道在干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点儿也没发现,此刻我已心潮汹涌,无数次欲言又止,而他正是那个起因。话已经跳到了舌尖,我就会感觉自己,其实还没做好开口的准备。只能希望他晚一点儿出门,可又祈求他赶紧出去。腿羊癫疯似的晃个不停,我焦急地听着他制造的任何声音,等待一个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的东西,把我拉出苦海,或是拖入更深的地狱。
终于,我被施舍了一个结果,一个希望但又让我失望的结果:室友坐下继续写起了作业。这意味着,我仍然有希望说出那句,在肚子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的话。也意味着我还要经受更长时间的折磨。就像被解开了手铐,但又戴上了脚镣。
到此刻,要账的语气、措辞都被我掰开揉碎研究了无数遍。比如,我决定加上一句“我突然想起来”,这样听起来不像是蓄谋已久。语气一定得温柔随便,就好像欠的只是两三块,要带有”其实你不还问题也不大”的言外之意。还不能太斩钉截铁,应该说“你好像还没还”。任何一个正常人到了这地步,大概都会一巴掌扇自己脸上。整件事从稀松平常被硬生生扭成了荒诞。我好像永远在推石头上山的西西福斯,徒劳地把话从肚子里拽到嗓子眼,然后咽口唾沫压下去,再拉上来,再丢下去。我不能做别的事情,但又永远无法完成这件事情。
你是不是已经看得火冒三丈?我也不能再忍受自己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现在就要说出来!我要说出来了,把它说出来,说出来!我拿起杯子喝下今天下午的第一口水,奋力一清嗓子,吞进一块空气,声带却没有发出声音,好像被那一大块粗粝的空气噎住了。我突然迟疑,刚刚自己一直都是那么的难以启齿,现在怎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就说了呢?这不正常。发出声音并不正常,发不出声音,就像之前一直那样,才合理。那个难以启齿的人才是我,如果我竟然开了口,那就不是我了。发声突然成了一种背叛,一种不应该做也不配让我做的事。荒唐!我为这种想法害臊,但又害臊地发现我无法反驳。好像触碰到了冰冷的事实,虽然闭上眼假装看不见,但还是会屈服于慑人的冷气。
寝室门突然打开,拔了牙的室友捂着嘴出现,手里拎着一包药。我如释重负,呕出那块空气,感情复杂地盯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恨恨地想着:原来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