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二十年不见,蜀地风光依旧啊。”老和尚作慨叹状,与渐多的行人点头问好。
“所以我们兜兜转转其实一直在你设定的路线中咯?”小和尚问。
“姑且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实际上我大多数时候依然在下意识地行路。可能是因缘际会吧,如果一路抱着解决某个人生难题的念头去前进,那么不管道阻道长,总会到达目的地。”
老和尚心情大好,上酒肆楼阁转了转,往糖人小摊凑了凑,围着剃头人走一走。
蜀郡逐渐开始热闹起来,街头街尾的市井味道酝酿出类似于泼辣的气质,人们口中川话比江南吴语耿直利索,笔直开阔的街道里都是新鲜又活泼的实在人,老和尚穿梭其间,如鱼得水。
“你师父什么时候这么健谈的?”婉儿问道,彼时老和尚正在与一老妪眉飞色舞地比划。
小和尚“他一直很能说,只不过他现在开心地有点做作了。”
婉儿“什么意思?”
小和尚捡起被老和尚撂在地上的钵盂,拍了拍灰。“大概是已然到了终点却无人等候的惶恐吧。”
婉儿抱紧小和尚的臂膀,埋在他胸口,听到他稳健而满足的心跳声,说“希望他能遇见心上人。”
他眯着眼睛,双唇泯成坚毅的线条,眼前的老和尚笑逐颜开,长年佝偻的脊背此刻挺拔如松,老和尚与每个陌生人聊家长里短,笑声酣畅又洒脱,他和旁人交流起来一点也不局促,反而游刃有余,令人瞩目。他不再像是一个老僧,仿佛一个诗人,一个儒门青秀,一位友好的邻居,一名精神充沛的游客。
“现在我在想,已经到了这里,他还要去哪里呢。”小和尚说。
“没准原路返回吧,我挺想陪你去看看山上的星星。”婉儿说。
“回不去了,门都被我扣死了。”小和尚笑得一口白牙,接过老和尚递来的一碗化来的红汤米粉,上面的猪油还未融化,三块大牛肉摆在中间,边上围一层薄薄的芹菜末,“怎么不加点葱?”他问。
最后小和尚吃了六块牛肉,婉儿将自己那份也夹给了他,吃饱喝足,准备上路。
“这次还走多久。”小和尚忍不住问道。
“印象中,她家在东北方向。”老和尚春风拂面,一路兴致不减。
“我在问还有多久能到你说的那里。”
他停下脚步,说“最好永远到不了,如此我们就可以长久当一个旅人。”
小和尚有点焦躁,米粉好像在胃里成了砣,纠缠又沉重,他感到气息不畅,脑袋很晕,于是拉住婉儿,不想走了。
“真麻烦啊,不想走了。”他说。
老和尚“已经走到这里了,停下来干什么呢?”
“因为突然觉得好累。”小和尚低着头。
老和尚还是一张云淡风轻的自若模样,他摇头轻笑“现在你有可以握在手里的心上人了,就不去幻想和寻找你的身世,毕竟这一路走来我们看过太多奇奇怪怪的人,他们过着与身份不符的日子,导致了你对原生身份的麻木和大无所谓。”
“不如说浅显点?”婉儿面对二人的僵持,做了个鬼脸。
小和尚抱膝颔首,说:“他的意思就是我现在有你就变了,懈怠了,懒惰了,没追求了。”
婉儿:“这句话是在给我证明你俩原本是理想主义者吗?”
老和尚说:“是不是理想主义者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已经行程将毕,我还是希望你能陪我走下去,你我都是善变而且善嗔的人,说这个没什么意思,总之,还是走吧。”
“我不过发发牢骚而已,看把你急的,太敏感不是好事,你故作大度洒脱的模样很不自然,我肯定要陪你找,到她呀,这不用想,关键就在于你找着她以后准备做什么,我们再也不要像上次找到知府那样。”
“唔,是哪样?”
“我以为在船上你温酒之时已经反省过自己了,原来还是一个慌慌张张的老头,不觉得当时在别人家里很失态吗,你是去找知府的这点大家都知道,但我着实揣摩不透你的动机,是要重温旧情还是了断因果?你一样都没做到。事实上你可能自己都不清楚目的为何,或许你只是觉得二十年了,许久不见,不如看一眼去。但结果就是你招惹了人家,傻子都看得出来你师父有多想你,走的时候我还听见了他的抽泣,这可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啊。所以你看,你好好审视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什么促使你的摇摆不定,没有立场的人注定会伤害到别人,我们没有普度众生的本事,也千万别去祸害别人。我真切地想让你清醒一下,乘着最后的时候,好好梳理自己的想法,不要被下意识驱使,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一点,而不是恍惚不明的一个虚幻的老和尚。”
老和尚缄默不言,负手走着,一看就知道在生闷气。
婉儿觉得好生有趣,说“你俩好像永远都对对方不满意啊。”
“可不。”二人异口同声。
她笑着摆出最笃定的和事佬样子“就是因为不同,才能衍生出种种日常的对话,矛盾的存在也为旅途添加了有趣的成分不是吗,要是每个人都一样,看到那么多的自己,不会害怕吗,正是因为别人与我不同,所以我才有做自己的安全感呢。”
“嗌,讲的不赖嘛。”老和尚诧异。
“这可是我的媳妇儿,能不厉害?”小和尚骄傲自豪,拍着胸脯瞅着对象。
“所以我才觉得你有夫复何求的嫌疑。也对,实实在在的心上人与虚无缥缈放弃自己的父母根本没有权衡的必要。”
“羡慕吧,你也快了。”小和尚得意得很。
老和尚“走走走,还要快点。”
小和尚“嘿,你慢点。”
老和尚“走吧,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有种心脏骤停的预感。”
婉儿“因为爱情。”
“痴儿啊,刺客从良后反差居然这么大。”老和尚悲愤迎接着一阵呼啸而来的北风。
她挽着他的臂膀,不说话,跟着他走。这个世界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能简单,具体还是看个人的情绪和不同时期的心态,对婉儿来说,那日在法场,行刑前夕她变成包裹在黑夜里的一缕幽尘,想得很多,很深,很荒芜,而临死之时,有个人冒失地闯了过来,背后是千夫所指,他正好印证了她最深邃不敢言说的想像,他是来救她的,所以就跟他走吧,很简单,有理有据,令人折服。
宇宙下的人比星星都多,数是数不过来的,星河般浩瀚的人群里,想找到志趣相同抑或彼此互补的对方绝非易事。但也许就在不经意的某一瞬间,你会对一个人信誓旦旦,忘却了岁月汹涌此起彼伏,就这一个人便能匹敌千军万马,从今往后,亘古长夜初破晓,四海潮起潮生。
她嘟起嘴埋怨老和尚口气里的玩味,小和尚看得心痒,凑过来亲了一口。
他用确凿,坚信的语气,说“众生皆苦,但我敢肯定你是甜的。”
冬日里,婉儿笑颜如同长街开满雪花。
“何必无故虐我!”老和尚拂袖而去。
蜀郡的热闹并非烟柳花巷充斥脂粉气的熙攘,那是棉袄上的油渍,姑娘哈出的奶白色的冷气,野狗耷拉着耳朵在已覆白的青石板踏上梅花印记。这种嘈杂,却自成一派闲云野鹤,丰盈又饱满。
烟囱给天空写了一封潦草长信,黄昏已翻过黑白色的房梁,余晖如烛光,明亮且暧昧,油条摊被推回家,不知名的树尚有些枯枝败叶还未落下,蜀郡的人全都准备回家了,他们仍在赶路。
还有人没回家,角落里有一个女人坐着不走,下巴仰起,眼睛蒙着一块红布,蒙住了双眼也蒙住了天。
“为何什么总是遇到奇怪的人。”小和尚闭目做作地佯装崩溃。
“这样才显得旅途有趣嘛。”老和尚双手交叉,饶有兴致地打量,没有上前。
“打断一下,旅途这个词用的不妥,旅途是没有目的的,是说走就走,基本无方向,路上新新鲜鲜的一切都是新新鲜鲜的。而你们的意图很明确哦。”婉儿竖起手指,认真点评。
两个和尚相视一眼,笑地大声。
婉儿疑惑看向他们,小和尚解释道:“你不觉得你话变多了吗,而且全是无关痛痒的废话,牢骚话。”
婉儿气呼呼地问“有吗!”
小和尚围着她信步转了又转,负手回答:“其实在船上已经初露端倪,现在只是越来越明显了。”
“会有什么坏处吗?”
“那当然是没有的,又不会让人讨厌,我真的喜欢你,而且如今我能猜到师父也很喜欢你。”
“为什么呢?”
小和尚停了下来,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女人,又指了指自己:“因为我们都是怪人,只有怪人才能聚集到一起。”
“你怎么确定她是和我们一样的怪人?”
“不知道,你要说这是孤独患者之间的相互吸引也好,说是孤芳自赏者的心心相惜也罢,总之我能体会得到,她与我们同样对这个世界饱含满满的爱意和恶意。”
婉儿噗嗤一笑:“把自己解析得这么诗意,会不会只是自恋的体现,维持特立独行能够保持自认为自己是少部分的特殊的虚荣感。”
“如此晦涩做作的酸话从前刺客嘴里说出来,像平地温柔起杀气,貌似比白刃更能斩人。”老和尚说。
“其实我并不想像你们一样永远藕断丝连地同情自己,垂怜身世,痴迷因果。你们长情而偏执,看起来弱不禁风,内心脆弱,但其实你们是一块石头,从山顶落下砸入河里却不发出声响的坚硬石头。你们乍看是在关怀世间,心猿意马地漫无目的,感受每个人的情绪与气质,然后实际却目空一切,什么事都动摇不了你们原始的立场。的确,你们显然不愿意与这个建立深程度的交集,你们有一套自己完整不容改造的逻辑,我无从得知这种可以说是病态的绝不愿束手就擒的执拗从何而来。”
老和尚嘘了一声“看来她对我们还是不甚满意哦。”
小和尚当然慌了“怎么说的这么严重,我们哪有那么猖狂要与世界为敌。”
婉儿抱了抱他:“从你们的性情得来的,放心,没有不满意的意思。我很钟意你的故命昂扬,得意忘形。而且还想以后都能有惆怅的你可抱。”
老和尚白了一眼,把注意放在那个蒙着红布的女人,不再看他们。
小和尚如释重负,说“我也很喜欢你,具体来讲就是假如有天我得机缘,归西立身成佛,我回忆起遇见你那时有趣的一切,我必定会立刻脱下锦澜袈裟,莲花宝座,下凡寻你。当然,像我这样没有慧根,只有劣根的不入流和尚注定是无缘西天的,所以我能一直被你抱着,或者抱着你。”
“真想一直这样,但要是万一离开了呢,我就是在指我们,你要知道,不管是书里还是生活里不乏长情的人,与之伴随的还有离别,相遇很经常,相处也容易,相爱太稀松,相守较困难,这些短暂持续或者长期持续的状态需要双方共同努力甚至背离本人意愿地争取和维护,反而离别最简单,才是人生的常态。”
“这太简单了。”小和尚想也没想,说:“要是你愿意和我一起,那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你大可不必考虑我的感受,要是你累了,或者烦了,不要和我在一起了,那也好,我便能永远相思,我的相思就是万一离别的结局,这就是我给你的答复,也可以说是第一个承诺。”
婉儿抿嘴含柔,说话糯声糯气“可以前听人说过,所谓的承诺,不过是一时兴起。”
小和尚拉上她的手“也许真是这样的没错,我也感觉到内心澎湃不止的兴奋感,谈情说爱很俗套,但我的确很吃这一套,我在这里保证不了什么,让我于瞬间就能心意十足拍着胸脯保证咬死往后岁月完全符合我现在的想法,虽然我很清醒地知道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但我也清醒地知道我不能这么告诉你,对你不负责,对我也不负责,我可以做傻子,疯子,但我从来不会去做一个骗子。”
“那你总要说点什么嘛,想我是必须要有的,还有呢,你会做什么?”婉儿眼里是星星。
“殉情应该是不会的,要是真的分开了,我会像那个女人吧。”小和尚指向红布女“等到有一天我确定再也看不见,遇不到你,我就会在眼睛蒙上一块布,黑的红的都无所谓了,蒙上了布,看不到天,但此后眼里全世界只剩你了,我会用爱你的心,去爱已经无从观赏的世间万物。我孤独没关系,因为我在心里有你陪着,所以我还有救。”
老和尚实在听不下去了:“为什么情情爱爱总是要与自残相伴,莫非这样才能显示出爱情的悲壮?大大方方,堂堂正正的去交往很困难吗?既然现在能在一起,就别去考虑分手的事,这不是居安思危的体现,这是杞人忧天的病症。这太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