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格尔的风(一)

       少年时,一度厌倦了折柳吹哨的日子,迫不及待想飞到外面去,从容地站在百货商店的橱窗前,买一把亮闪闪的银哨;长大了,逃也似的离开,恨不得永不回去,却在羁旅客梦里,听见旧时光的声声呼唤,模糊间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跟着彼时的风追赶飞走的蒲公英。如今,自以为习惯了人潮人海,已安然于波澜无惊的生活,然而只影灯下时,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回溯的记忆。就这样沉溺一阵子吧。暂且别了此刻的云水漂泊,回望那些逝去的光影,给自己的乡愁一处灿烂的桃花源。

                  山腰腰上的酸枣树

       北国之春,虽无南地那般绚烂,却也有自己的明媚和热闹。准格尔的春,别有一番高原的浪漫。

       阳光下,山林中,桃李纷飞,姣梨点缀,溪水曲折其间,打湿了一个冬天的禁锢。库布其的伏线上,无视大漠的种种牵绊和束缚,沙枣花肆意地开着,一树连着一树。花儿唱着生命的歌,像泉水一样清澈,又如烈阳那般炙热。绵远的沙丘,望不穿,亦看不透,却招来蝶舞蜂飞,花树流连,轻易融解了自然的强硬,尽皆化作绕指的温柔。

       风漫过山梁,绿了满坡的野草野花。“狼婆婆”出了头,拔起来就能吃;“羊耳朵”没耳朵,等长出来就一把揪掉;“沙奶奶”脚程慢,结了果就是夏天了;蒿草倒是不少,“过家家”当作炒菜用;蓝花花叫不出名字来,别在头上倒是好看。风至黄河,水暖了,鱼儿醒了,人开始忙活了。

       准格尔的春就那么几天,乍暖乍寒间便过去了,而一年才刚刚开始。春华秋实,这片土地总在岁月的行走中给人以安然和惊喜。沙圪堵的山腰腰上有棵酸枣树,三舅在狭窄的小道上挪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摘来,只要一掏他的兜子,嘴就酸了。龙口的山腰腰上悬着木瓜树,瓜熟了,黄河“扑通”一声响了。

                          河畔的人

       黄河水绕着准格尔流,流到十二连城,便冲出“一分田”来。

       过去,“七山二沙”长不出好庄稼,“一分田”是准格尔的富庶之地。人们总说,“河畔的人”能吃上好米面。闺女们也想嫁到河畔去,出门就是水,种地不怕旱,日子有盼头。那时,“河畔的人”出门在外颇有面子,粮食就是面子嘛。家境好的,动辄十几头骡马,搬闺女娶媳妇赶着胶车,路上遇到旅人就捎一程,马鞭一抽一天能走一个来回。稍差一点的,也能拿出千数块彩礼钱来。

       河畔的人光景不赖,一年到头也不闲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远不够,天不亮下地,天黑了归来,男人铡草喂料,女人围灶煮饭。收拾停当,点起煤油灯,男人搓麻绳,女人纳鞋底,家里也没有表,估摸着时间沉沉睡去。后来,家家户户接了电,傍晚拉下拉盒,在忽明忽暗的“红丝”下一天天过着日子。农闲人不闲,梁上掏沙蒿,沙里捡柳棍,家家门前堆满柴火,够一年生火做饭的。

       前些年,黑金的发现,催出了不少暴富的神话。河畔没有金子,只有金色的土地,和秋日里金黄的谷粒。外人看来,依旧守着几亩田地,河畔的人必然就此落寞了。然而并非如此,河畔起了楼,搭了大棚,种了花卉,做小生意的也多了起来。河畔的人走在外面,腰杆直,身影正,不卑不亢。渐渐地,年轻人出去了,只剩下留守的老人。也是无事,家里待不住,约在路边的小卖店前,楚河汉界,厮杀一天。看棋的围个水泄不通,比下棋的还紧张。时有争执,大约是因为悔棋,一怒之下,两枚棋子在马路上翻滚,颇有“飞象走卒”的情境。

       河畔的人爱吃酸粥,早餐十有九顿是酸粥。拌上扎蒙花油,热乎乎吃它两大碗,一上午有劲。酸粥凉了,就炒着吃,也别有风味。燥热的晌午,做一大锅酸米汤捞饭,有稠有稀,既解乏,又敞口。小吃有凉粉、碗托、面皮(即酿皮),重要的是调一盆好盐汤。碗托还是沙圪堵的正宗,去裤裆街,随便找一家坐下,长凳长桌,热汤凉汤,三碗不过瘾。有蹬着三轮车沿街串巷卖的,一天下来能挣几个现钱。薛镇也有家不错的驴肉碗托,虽是小门小面,却很是火爆。老板娘每日凌晨四点起床,做够一天的碗托,下午六点之前准保卖完。驴是娘家哥哥亲自去山里人家挑来的,隔一个月走一遭,风雨不误。

       无论年头怎么变,河畔的人总和那条他们依着的黄河一样,该开河时不冻冰,该上冻时不带水,从容地过着自己的四季,享着那一方风土。

                     不唱三声唱两声

       漫瀚调调唱起来,蒙汉人民共开怀。在准格尔,无论蒙汉,不分男女,有事没事都爱来两句山曲。

       一大清早,太阳还没露头,大人起来烧水做饭,孩子还在睡懒觉,小黄狗窝在大门的角落里打盹,正是“粘”在床上醒不来的时间。整条巷子笼罩在天色未明的困倦中,偶尔传出锅碗瓢盆相撞的声音,依然解不开前日的睡梦。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家的收音机里唱起了山曲,混杂在无线电波的“滋滋”声中,迅速蔓延了一个街区,唤醒了一个小城的太阳。哥哥长,妹妹短,妹妹坐船哥哥搬;黄河长,艄公喊,唱他个九十九道湾。沙圪堵,杨家湾,二少爷招兵人聚攒……一样的调,比兴的词,外人眼中不足道,可偏偏能勾掉慵懒的“睡兴”,提起一天的精气神。早晨从山曲开始,老准格尔人的闹钟准点响起,响了多少年,没变样。

       山曲名中有“山”,却非一般的“下里巴人”,准格尔人把山曲捧上了台面。红白喜事,山曲是重头戏,《十对花》、《眊妹妹》都是必唱曲目。展销交流,请来戏班子唱,台下有搬小凳子来的,有站着的,挤得不像话。逢年过节,亲友聚会,“酒摊帐”上,即兴发挥是常有的事,听得尽兴了人也倒了。“不唱三声唱两声,叫人家还说咱们没出过个门”,走到哪儿,准格尔人的山曲都端得出去。

       从前,姥姥家的凉房里有架旧扬琴,弦断了两根,时长没人管,琴面落满了灰。那是舅舅年轻时爱玩的乐器,他当兵走了之后,琴便搁置在那里,鲜少有人去动。我有时起了兴子敲打两下,无奈不识哆来咪,只能是乱弹一气。前两年,舅舅新购了一整套唱山曲的乐器,琴笛胡俱全,每到过年,总有唱不完的曲儿,流不尽的锦瑟丝弦。有个远房亲戚是唱山曲的,也算是有些名气,在磁带流行的年代,一度出了不少歌。后来说不唱就不唱了,改做了婚庆主持,唱一些流行歌,说起来大约是市场的原因,现在的年轻人都听《双截棍》去了,再一条道唱下去就是不合时宜了,言语间颇为无奈。

       漫瀚调调里,阔大或小情,熟悉的乡音和直白的传达,筑起了音符上温暖的乡愁。然而有些温暖令人心碎,只有及时缝补,许能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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