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香
他近来总会不由得想起小学时总在教室外或者村边小路上游荡的疯女人有香!
现在想来,这是一个如此温婉好听的名字,然而在彼时,年幼的他听到这个名字就会觉得害怕。然而有香其实并没有做出想象中疯人会做出的举动,她充其量只会咧嘴傻笑,或者摘下路边的野花插在自己的头发里,亦或者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着。
多数时候,她像且的确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晃荡在村边地头,或者学校周围。
他大概是被同学们相传的流言所惑,觉得她是一个危险的不能靠近的人吧。
学校坐落在村与村之间那块空旷的地方,旁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每到秋天,满地是金黄色的油菜花,美丽的如一幅意境深远的油画。
很多个放学回家路上,他踏着路边绿油油的小草,看着远处目之所及的花黄,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二)法海
一年级的上半年他过的浑浑噩噩,经常被那个如爷爷般年纪的班主任责骂,被留下来背诵课文,是他那时最痛苦和最尴尬的事。
小半岁的表弟阿勇似乎也同样没有开窍,但他们似乎并不着急,因为与他们相伴的,还有当时同龄的一群伙伴。
半年时光一晃而过,下半年时,学校成立了学前班,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后来想想大概是缺学生——学校索性就把一年级中这些跟不上进度的学生全部赶到学前班以充人数。
他们那群人,当然不可避免的在其中。
那时的他尚不知羞耻,或者即便是有,也在进入新的班级后立刻烟消云散。多年以后,他依旧无法理解自己当时为何会是那副德行,似乎,他所有的调皮捣蛋和活跃基因,都统统凝聚在了学前班的半年。他已经不大记得认真读书的情景,充斥脑海的,却是整天风风火火吆三喝六的小痞子撒泼的情景。
那种无拘无束的放肆是他此前和此后的多年未曾和再有的。
大约是因为姑姑在学校当老师的缘故,他和阿勇受到了老师的优待,坐在最前面的最中间——那时桌椅都是够3个人坐的长桌子和长凳子——刘法海同学坐在中间,他与阿勇分坐左右。
关于法海同学,他已经想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这个伴随着《白蛇传》一直无法忘记的讨厌的名字。他后来反思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只能作以下牵强的解释:
大概所有的孩子都有着一颗幼小纯真善良的心灵并嫉恶如仇,痛恨一切破坏或者企图破坏美好的人,因为从小听奶奶讲京剧《白蛇传》的故事,所以对拆散白娘子和许仙这对绝配夫妻的法海极其憎恨和厌恶,于是乎法海这名字在他心中成为了恶毒的代名词,以致他才会把心中隐忍已久的怨气发泄在了法海同学身上。
对此,阿勇给予了强烈的认同和紧密的配合与协助。
正在上课的教室,一片静悄悄,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突然,伴随着一声尖叫,刘法海同学倏地跳将起来,一脸痛苦的表情。
班上顿时一阵喧哗,然后是哄堂大笑。
他的记忆中没有被老师训斥的画面,大概是他与阿勇隐藏的很好,老师没有发现,也或者是老师认为孩子爱恶作剧并非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只是可怜了法海同学。
在学前班的半年时间,这样的故事屡屡上演,同学们百看不厌。
现在想想,法海也真是好脾气,而他,也真是混不吝。
似乎,年少无知的人,只有做出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才算没有荒废那样懵懂无知的年纪吧。
(三)爷爷
关于爷爷,他的回忆少之又少。
他脖子上的那颗很大很大的肿瘤,是爷爷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唯一清晰的印象。
爸爸那时总带着爷爷出去看病,以及后来听姑姑说起的他们在看病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艰辛,然而在那个年代,对于他们那样的家庭来说,这个恶性肿瘤等于直接宣判了爷爷的死刑。
就在那年,爷爷离开了。
爷爷走的那天,他照旧按时去学校上学。尽管在学前班的时候他并没有努力刻苦学习的记忆,但那天,他还是照常去了。
他根本就没想到爷爷会在那天走。
再回到家时,爷爷已经走了,屋子里围满了哭泣的人群,和一张张或肃穆庄严或痛哭流涕的脸。
他没有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那时的他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并没有伤心的概念,所以,那天的自己哭没哭,他已经记不清了。
但是,那个阴暗的黄昏,灰蒙蒙的,雨蒙蒙的。
他至今记得。
(四)奶奶
奶奶也走了。
她走的如此突然,他本以为她不会这么快走,直到那天他看到姑发来的短信,才立刻定了车票,不顾一切地携妻带女连夜赶了回去。
他也没有见到奶奶最后一面。
再看到奶奶的时候,她静静地躺在冰棺里,全身上下,蒙着白色的布。
泪水瞬时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想要再看奶奶,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再也看不见她的脸了。
多少年不曾流泪的他,在姑姑面前哭的稀里哗啦,像个孩子。
奶奶下葬那天,路上厚厚的土灰,在送行队伍中间嚣张的漫天飞。
听乡邻说,那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雨了。
奶奶终于在一众人等的努力下,安静地躺在了爷爷旁边。
他们分开了这么久,这下总算可以在天堂团聚了。
他该为他们高兴吗?
不知道。
他确定的是,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泪水再次模糊了他的视线。
(五)不见
连续多天,他总会想起在家乡的老屋陪伴奶奶的那些白天和夜晚,那是他多次想努力兑现却没来得及兑现的愿景和诺言。
如今,她走了,那些所谓的希望,和那些曾暗暗许下的诺言,便也都随风而散了吧。
他不由的想起《葬花吟》: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花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感伤的对象自是不同的,但绝望的情绪却如出一辙。
小学毕业后,他再未回到那所学校,后来的某年,他突然听人说起,学校没了,他心中一阵怅然。
记忆中总是在学校周边晃悠的有香到底是再未见到了,不知她是否和从前一样,依旧无拘无束地活着,抑或,依然还是见到人便掩着一张笑脸,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
法海同学大约是被他欺负怕了,从学前班升入一年级后就再未碰过面。他肯定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过着自己或艰辛或知足的生活。
然而,爷爷是不见了,奶奶是不见了,儿时的他,也随之一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