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太阳渐渐落下,只留下一片沉郁而悲凉的晚霞。
秋风拂过上阳宫的梧桐,卷走几片枯萎的落叶,沙沙的声音如同旧时游上苑时的万千车马碾过官道。破败的大理石台阶下已经长满了苍翠的青苔,一块一块的,就像感业寺里难以下咽的青菜。我拄着金丝楠木制成的龙头拐杖,凝望着远处的名堂。
那里,一凤压九龙的雕塑已经不在了。
天际,升起了一弯孤零零的上弦月,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这个世界,青灰色的月光拉长了我佝偻的背影,格外悲凉。
属于武周的时代,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无论我承认与否,都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苦心孤诣,花费毕生鲜血建立起来武周天下依旧变成了李唐的江山,我昨日引以为傲的皇权富贵不过是南柯一梦,水月镜花。
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女子吗?
我的母亲,是隋朝宰相的女儿,不容质疑的大家闺秀,可是她的日子却便不好过。因为她是继室,继室在原配面前属妾,连带着她所出的子女也要低人一等,这也倒罢了,我知她身不由己,也不怪她。
她膝下无子,只生了三个女儿,在原配所出的两个儿子面前一直是小心翼翼加讨好,生怕有半点不是落人口舌,可那两个人却并不领情,好屡屡借故羞辱于我们,我恨,恨母亲的软弱,恨姐姐的胆怯,更恨自己过于年幼,无能为力。
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从来都是靠着大树生长的青藤,总是需要一个男人作为倚靠。于是带着我们投奔到了大伯家,寄人篱下,我们一言一行皆是小心翼翼,可仍受尽白眼,看惯世态炎凉。我很,恨母亲和两个姐姐不敢言,也恨自己不能言。
只因我是一个女子,或许这才是我最该恨的。
可这又如何呢?我定要与世间男子一比高下,母亲曾说,我出生的时候,有道士上门说我是龙瞳凤劲,当为天子,我何不试试,看看他预言究竟是真是假呢。
十四岁那年,我入宫,封为才人, 我貌美,却不如风流妩媚的杨氏,我有才,却不敌徐氏,如此位份,倒也公。后来,我因狮子骢和太白金星二事为太宗所猜忌,疏远于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太子李治。
太宗死后,我被送入感业寺,后来王皇后为了抗衡萧淑妃,在李治的授意下将我接回。初为昭仪,后为后,再后来,我一步步除去了所有敌人,成为了皇后,经历了废后风波后又成为了天后,大权在握。
我迫不及待的想补偿姐姐和母亲,于是给她们分封赏赐,荣耀加身,在姐姐丧偶后更是接她入宫散心。可她却有负于我,与李治私下来往,她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的秉性,她怎能如此做呢?那是我一母同胞,一起经历风雨的姐姐啊。万分失望下的我毒杀了她。她的女儿一心想为她复仇,有怎是我的对手,飞蛾扑火的固执使姐姐九泉之下又多了女儿相伴。
可至亲之人对我的伤害尚未结束。长子猜忌于我非他生母,战战兢兢抑郁而死,文武双全的长子英年早逝成了我最大的伤痛。可更大的大打击还在后面,接着李治去世,我费尽心思扶上位的次子却谋发,三子更是偏倚外戚,叫嚷着要把天下让给岳父,如此怎可为君?
我终于称帝,君临天下,名正言顺的拥有了着锦绣江山,可我的生命里却充满了悲凉。
可我的生命里,除了悲凉,还是有些温暖的,哪一点点温暖,支撑着我熬过一个个漫长而冰冷的黑夜,我对她们,充满着感激和怀念。
这份温暖,来自三个人。
首先是我母亲,即使他曾因姐姐的思怨恨于我,可仍未对我不管不顾。就算世人如何诽谤于我,就算对敌人如何歹毒如我,可在她眼里,我依旧是那个在她怀里牙牙学语的婴儿,依旧是那个在上元节灯会上会抓着她衣襟要桂花唐的女孩。
然后是太宗,这个比我父亲还年长的君王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更重要的是留我一命。我深知如他这般贤明而伟大的君主从来不是慈善之人。甚至可以因为一点点猜忌而错杀战功赫赫的李君羡,留我一命是何等可贵,更何况那时候因为狮子骢一事他对我是何等疏远。他出现在我十四岁的生命里,那是一个绚烂如桃花的年纪,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若是没有种种意外,若是他可以活得久一些,我也许会心甘情愿的陪在他的身边。没有哪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能拒绝哪一种侠骨柔情的诱惑,否则如徐惠一般兰心蕙质,才貌双绝的女子又怎会心甘情愿的以身向殉,随他而去?
最重要的的一个人,是李治,他活着的时候,我把所有的激情和柔情都给了他,他死了,带走我所有的柔情,激情则被我放在了王权斗争里。
他不是尧舜禹汤那样的明主贤君,文治武功,雄才大略;也不是夏启商纣那样的昏君,可以为了一个女子倾尽天下,无所顾及。他懦弱,可却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将我从水深火热的感业寺接回,他胆怯,可是为了我却能毅然决然得拒绝将太平公主远嫁匈奴,这一切,足够我对他倾心相待。纵使他曾朝秦暮楚与我姐姐偷香窃玉,纵使他曾在上官仪的挑唆下兴起废后,可我都不怪他,只可惜,他却早我一步离去,为能于我白头偕老。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我喃喃自语,念着这首在感业寺时的某个春日写下的诗。你走了,我所心心念念的君走了,我只能以这山河为祭,祭奠我们的爱情。
没有女子不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也没有女子愿意同心而离居,孤独以终老。我与寻常女子不同的只是拥有与男儿一比高下的决心,她们所有过的期待和梦幻我也曾有过,只是皆不能得偿所愿。
人皆怪我歹毒,又怎知我难处?
怪我陷害李唐旧臣,又怎知他们门阀世家垄断朝政,令多少寒门学子汲汲不得出头;
怪我兴用枯吏奸臣,又怎知皇帝昏庸,女子当政,有多少人虎视眈眈,食古不化;
怪我不念骨肉情谊,把兄长流放千里之外,又怎知他们少时对我何等羞辱歧视,让我母女活的没有丝毫尊严;
怪我心肠过于歹毒,对王皇后萧淑妃手段毒辣,可对敌人残酷难道不应该斩草除根吗?秦惠车裂商君,项羽活埋十万降卒为何无人说其歹毒。
或许这一切,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女子吧。
我给自己立了一块无字碑,这千秋功过,留与后人评说吧。
远处传来热闹的箫鼓,深秋的白露落满衣襟,李治,我想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我虽夺了你李唐的江山,却也还了你一个海清河宴的盛世,三生石畔,往生路上,你可会怪我?
多年不见,你可会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