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教会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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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其实我想写一下我的母亲。

2008年的阴历2月19日,我爸爸去世。肝癌晚期。

那年我还不满18岁,读高二。

父亲病重,是在做完手术的半年后,课间休息,我接到班主任递过来的假条,他用尽量委婉平静的语气说:你家里来电话了,说家里有点事,让你赶紧回去。他没有说明原由,但是接到假条的那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班里颤抖地哭出声来。怎么办怎么办,我好害怕啊。同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把抱住我,说你怎么了。我止不住眼泪,只顾自言自语地说我好害怕。

接着坐上了回家的汽车,一路上眼泪止不住的流。虽然没有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想,肯定是爸爸出事了。

到家之后,屋里围了一群人,爸爸躺在床上已经说不出话。明明上周从家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我们姐弟三人,坐在床边上,默默流泪。

然后我看到妈妈走出屋子,蹲在院子里,忍不住捂着脸小声哭泣,说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还有三个孩子。。。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三次看到她哭泣,一次是姥姥病重的那个夏天,她在院子里向邻居诉说病情的时候,午睡的我被哭泣声惊醒,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大人也会哭。一次是她和爸爸吵架,哭着说从嫁给你之后,你就一直这个样,这日子还有没有办法过了。然后回屋躺在床上蒙上了被子。然后就是爸爸病重这次。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不肯吃,说吃不下,然后站在厨房门口,眼泪扑扑地往下掉。妈妈轻轻抹了下眼睛,说不想吃也要吃一点,已经是这种状况了。

我就意识到,爸爸肯定是不行了。

大约一个周之后,他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没有留下一句话,只是走的时候,眼睛和嘴巴闭不上。妈妈说,你放心的走吧,孩子有我照顾,不用担心。然后合上了爸爸的眼睛。

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怖。至亲的离去,像是命运拿一根棒子闷闷地打在头顶上,除了疼痛,你无力反抗。时隔这么多年,每逢我想起那段日子,总是感觉是灰暗的,像厚厚的乌云遮住了阳光。

爸爸查出病情是07年夏天,突然昏倒,然后送进医院,做了手术。之前妈妈瞒住了我们所有人,只说爸爸是胆结石,直到爸爸去世后好多年,我才向她问起爸爸的病,她才说是肝癌。在此之前,我爸爸的去世,在家里是禁忌话题,因为一家人心知肚明,谁也不主动说起,怕揭起大家心中共同的伤疤,徒增伤悲。

我妈说当医生告知病情的时候,她整个人懵掉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医生说做手术效果好的话,可以维持7,8年,做不好的话,就不好说了。但是手术费要花好几万。那时我和弟弟都读高中,姐姐也是高中毕业刚刚参加工作。家里经济本来就不宽裕,那时的几万块钱,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种事情,即使兄弟姐妹,也无法帮你做决定。妈妈只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同意做手术,说她当时想着做手术哪怕能维持3年也可以,最起码可以让爸爸看着我们长大。钱没了可以多出出力,省吃俭用的挣,但是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然后颤抖着双手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可是命运偏偏就是爱开这样的玩笑,给了你希望,又硬生生夺了去。

爸爸去世后,家里给他看病借了好几万,那时医疗报销还不如现在完善。当时我就想,这下我的学是上不成了。我们老家那里,家庭困难的,一般是女孩辍学出去打工,供弟弟上学。我进行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想主动跟妈妈谈辍学的事情,但是心里又万分不舍学业的中断。于是心里想,把决定权放在妈妈手里吧,等着她来跟我谈。

但是这个谈话,直到我大学毕业都没有进行。

她是从那时起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我妈干农活很慢,她结婚前一直上到高中,没怎么做过农活。高考前,因为村里生产队刚解散,又恰逢姥爷去世,大舅去当兵,小舅舅年纪小,她不忍心姥姥一个人,裹着小脚在泥水地里颤颤巍巍地插秧,于是跑回家帮着干了三天农活,累得不行,回学校考试失利,差了几分。

然后留在家里,干了几个月的农活,累的受不了,想回去复读,结果错过了学校招生的最晚期限,从此与大学失之交臂。

和爸结婚后,家里的活只能自己干了,但是和别人家的媳妇比,速度上总是差一大截,所以她从来没有跟着别人出去做过工,怕拖大家后腿。但是爸去世后,她四处向人推销自己,说自己抓点紧,没有问题的。也许大家体谅她一个妇女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都热情的邀请她加入。于是每天早上天不亮,她跟着别人一起去打工挣钱,晚上天黑透了回家。在外上学时回家时,听邻居说,她每晚回来,要先摸着黑去地里干点自家的活再回家。因为白天没有时间啊。

我们在家的时候,每晚她回来,都是高高兴兴地进门,家里大门被她车子撞响的时候,就传来她欢快的声音,边叫着我的名字,边说我回来啦!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有时她会像哄小孩子一样,从包里拿出点好吃的。就像以前爸爸出去干活回来一样。但是那时候我和我弟的心情已经不那么开阔了。我弟大概和我一样,感受到了家里缺掉的那一块永远也补不回来了。从那时开始,弟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以前那样调皮了。每当叔叔气哄哄的到我家向我妈控诉我弟在大街上见人不知道打招呼,甚至连对他这个叔叔也爱答不理的时候,我妈总是说:孩子这么小就要承受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事情。家里困难,孩子也跟着抬不起头,见人肯定恨不得贴着墙根走。要是家里圆圆满满的,父母也有本事,孩子在街上走也会有底气的。

但是这样的话,她只对我说,因为她知道我懂,从来没有向我弟说过,只是每次都教育他,见人要热热乎乎的,别让人说咱不懂事。

爸爸走后第一个春节,除夕夜外面鞭炮声不断,只有我家冷冷清清。妈妈坐在床上,给我俩发红包,一人六块六,新的一年六六大顺啊。她用欢快调皮的语气说,让我想起了以前她和爸爸吃饭时斗嘴的情景,在青春期的我看来,像个幼稚的小孩。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妈一直延续着她的这个传统,6块6,8块8,这几年升级了,包上红包,只是金额没有变…

大年初一早上,她从柜子顶上拿出爸爸的遗像,对我们姐弟三人说,过年了给爸爸磕个头吧。咱家一直没有摆爸爸的画像,但是我知道你爸,他没那么多事,不会怪咱们的。看似平静的语气中,透露着她的难过。其实她怕我们年纪小,每天进进出出看到爸爸的画像,会更难过。那天早上,我们三个跪下磕完头,半天没有起来,我的泪滴到了裤子上。空气里透露着一股沉重的气息,我知道姐姐和弟弟也都落泪了。但是大家都没有言语,生怕加重对方的情绪。从那一年起,我妈过年再没有把爸的画像拿出来过。直到前年,姐姐结婚去了婆家,我对妈说,把爸爸摆出来,我和弟给爸磕个头吧。我妈没有言语,拿出画像擦了擦,又重复了几年前说过的话,这几年逢年过节没有拜你,你不要怪罪孩子们。现在孩子大了,给你磕个头,希望你能看到。

这一次,我强忍着没有哭。

那几年妈说过的最多的话就是,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在低谷的,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日子总会越过越好。你们好好读书,我好好挣钱,倒是要让那些盼着我们越过越差劲的人看看,我们娘几个到底行不行。

而实际上呢,她对我们的要求并没有那么严苛,反而自己拼了命的干活,省吃俭用,袜子烂到脚后跟全露出来也不舍得扔,每天晚上在灯光下补不补。出去干活,连别人丢掉的矿泉水瓶子都要捡回来。她开始跟着别人到处打工挣钱,做各种她之前没有尝试过的体力活,下班回来还要背着几十斤重的药箱子在泥地里给自己家庄稼打药,农忙时白天去给人家打工,晚上摸黑在地里收自己家的农作物。一个内向不善交际的妇人,学会了逢年过节去跟村干部们送礼,见人低声下气的恭维。这一切她从来没有抱怨过,看到别人因为被瞧不起而生气时,她说这是正常的啊,你自己不行,处处需要别人帮忙,但是又给予不了对方同样的帮助。你凭什么去强调你的面子啊,别人瞧不起你是应该的。

我高三的时候,压力过大,觉得像我这样的家庭,一定要考个好大学才对得起她,但是又心思浮躁,学不进去。每次在安静的晚自习,大家埋头学习的时候,尤其看到我两个好朋友,一个是爸爸做生意,怕女儿考不好给他丢人,一个是妈妈要强,觉得女儿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她家才能扬眉吐气。我发了疯似的想把眼前的书全砸在黑板上。忍无可忍的时候,就出去给我妈打电话,哭着说我实在受不了了。那段时间,我妈从来没有责备过我半句,每次都是在电话里轻声安抚我,说不要有压力,现在已经做的很好了,你再忍忍,还有几个月,考上大学就轻松了。我不指望你们有多大出息,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就行。把大学读下来,将来能有口饭吃我就满足了。

后来高考成绩出来,我发挥的比平常要好一些,成绩虽然不是特别好,但是在我们村里,我是那一届应届生和复读生分数的。我妈很开心,但是从来不炫耀。说我不是那种张扬的人,我要是想显摆啊,我的孩子拿出来个个比他们的都好!

我读高中时,是有轻微抑郁的。我姐每次开玩笑说我那时候得了神经病,都会被我妈训斥:你才得了神经病呢!纵使高考成绩发挥的不错,但是还是不够读本科,我想复读一年试试。但是我妈把复读机会留给了我弟,他和我同级,分数比我低了一大截。高考完的那个夏天,我开始闷闷不乐,对谁都爱答不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自己房间里默默哭泣。终于有一天,我妈发现了,时隔多年,我至今没能明白她是怎么发现我悄悄哭泣的。那天晚上,她敲我门,我不肯开,然后她一直敲。我开门过去坐到她的床上,不言语,只掉眼泪。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现在你们对我爱答不理。孩子大了有心事我知道。但是从你爸去世之后,我一直努力维护之前的气氛,不让你们感觉到家里的不圆满。我在外面干活受累干不下去的时候,想想你们这么懂事,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我在外面见到人高高兴兴的,在你们面前也高高兴兴的,就是不想让人家觉得,你们没了爸爸,妈妈又哪哪不行,家没有家的样子。

然后她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说我知道你因为不能复读生我的气,我不单是因为钱,你们两个一起复读,来年一起上大学,负担确实太重了,这样一前一后岔开,我们还有周旋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你高三这段时间的状态,我很担心,不想你再来一年,继续受这样的煎熬,而且你今年发挥的确实不错,去上大学没有遗憾。说实话,我害怕。你们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真是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了,也不想多年以后,见到你爸,被他责备我没有把孩子带好。

我们现在是穷,被人家瞧不起,但是越这样越应该好好的活啊,你们每天活得开开心心的,真的就足够了。我知道你心气高,但是没有必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以后如果真的觉得外面待不下去,大不了回家和我一起种地,别人家不是很多都这样过的么。

然后她又说,我前段时间病了,当时和你们说只是感冒一直不好所以去医院查查。但是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睡不着觉,担心和你爸得了一样的病。我想着如果我真得了治不了的病,就买瓶农药喝了,不给你们造成负担,,,但是转念一想不行啊,你姐参加工作了我还放心,你们两个还小,我走了你们怎么办。不过幸好真的不是什么大病,所以我现在更加珍惜,每天提起精神不让自己倒下,要看着你们开开心心的长大才行。

那一晚之后,除了和前任突然分手,我再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难过的情绪。

转眼到今年,我爸已经去世了9年,姐姐结婚下个月就要当妈妈,我有了稳定的工作,弟弟开的小店运转的也不错,家里的债早已经还清,妈妈也为弟弟娶媳妇攒下了些钱,但是她还是依旧拼了命的干活,谁拦也拦不住。过年回家的时候,她在家算她的存单,确实攒了一笔不小的钱了。我说,这些就够了,给你儿子足够了,剩下的我们自己挣,今年不要这么拼命了。她握着存单开心的笑,说看啊,这几年省吃俭用没白忙活,不然能剩下 这些钱么。我要趁着能动多挣点,这样你们用钱的时候也方便。然后她又羞涩的说,等你们都成了家,我还要好好干活攒点钱,给自己买份保险,这样我老了有病了,有保险能报销,你们不用花钱,只要在病床前面露露脸,替自己维护个名声就行了。。

我开玩笑说,妈你想得太美了,等你病了,我们来看都不看,谁愿意围着一个老婆子转,,,

但是心里的心疼却慢慢蔓延开来,她这是连以后都想到了啊,无论如何也不肯连累我们。

如今我已经长大,年少时经历的艰难困苦,全部有她的搀扶。回过头来看,除了失去至亲的痛苦无法磨灭,其他一切彷佛都云淡风轻。因为有她在,她用她这几年的亲力亲为教会了我,在磨难来临时,只要咬紧牙关,心中有信念,一家人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风浪。

日子终归会一天一天变好的。

现在是我们为她遮风挡雨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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