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费城故事》最动人的一场戏是安德鲁手扶输液架向他的辩护律师米勒讲解歌剧《安德里亚·谢尼埃》。场景是夜晚时安德鲁的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安德鲁已经在慢慢处理自己的物件,他的家显得那样空旷,在暖色调的灯光辉映下,尤其凄楚。两个人物,安德鲁和米勒,一个气息奄奄,一个斗志昂扬,我想,观众此刻会回想起影片开始时他俩为建筑工地的扬尘打嘴仗时各自的神情,一样的咄咄逼人,一样拥有长驱直入的气势。也就是一年有余,身染艾滋病的安德鲁已经行将就木,这也是米勒夜晚来到安德鲁家里的原因:他要争取在安德鲁的有生之年打赢这场官司。
没错,安德鲁曾经是一个比米勒前途更加广阔的律师。米勒?只是自己开业的律师而已,安德鲁就不一样了,是全美闻名的怀恩特·惠勒律师事务所的当红律师,通过在高层面前陈述对高线公司诉讼案的观点,我们知道他已经入了事务所合伙人的法眼。可惜,额头的斑点泄露了安德鲁不愿意向事务所坦陈的秘密:他是一个同性恋者,且已经罹患艾滋病。
电影上映于1993年12月,彼时,人们对艾滋病还很无知于是就衍生了许多误解。你看,当米勒得知安德鲁是艾滋病患者在安德鲁离开他的办公室后,他不也盯视着那只被安德鲁握过的手好几秒钟吗?还有那支被安德鲁顺手摆弄过得雪茄,他不也疑虑重重地想要丢弃吗?不知道艾滋病的传染途径,于是,艾滋病就成了洪水猛兽,怀恩特·惠勒怎么可能留任安德鲁?“怎么可能让艾滋病人在我的事务所进进出出?”事务所只好设了个局,制造出安德鲁工作失误的假象解雇了他。
其实,当事者全都心知肚明,安德鲁何以丢了工作。电影《费城故事》就是要将心知肚明的故事白纸黑字地写在银幕上,从而督促有关方面制定法条,让最少数人的权利也不受伤害,哪怕他因为一次不谨慎的性生活而染上了恶疾。
一部20多年前的老片子了,当年看的时候沉醉与汤姆·汉克斯的演技,瞧他,影片开始时炯炯的目光和影片结束前病入膏肓的缠绵,藉此赢得奥斯卡影帝,实至名归。再看,惊讶当年怎么会漏掉这样重要的一场戏?就是安德鲁在几近家徒四壁的家里向米勒讲解歌剧《安德里亚·谢尼埃》的那场戏。
此时,电影放到了一小时18分钟。米勒问:“你还记得加入怀恩特·惠勒律师事务所的情形吗?”
安德鲁一向喜欢歌剧,加班时会听,在医院治疗是会带着耳机听,即便是在赶他人生中最后一份诉讼状时,听的也是歌剧,所以,这时候背景音乐是苍凉的女声引吭低吟着,不足为怪。令人意外的是,安德鲁答非所问起来。他没有回答米勒的问题,而是或低沉有力,或气若游丝,喘息着,磕巴着来了一大段旁白: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是玛丽亚·卡拉斯,剧目是《安德里亚·谢尼埃》,翁贝托·乔达诺作曲。这是玛德莲。她说,法国大革命时暴徒如何防火烧她的屋子,她的妈妈死了……因为救她。“看,抚育我的地方在燃烧。”你能听出她声音中的痛苦吗?你能感觉到吗,乔?现在是弦乐了,调子完全变了。音乐充满了希望,还会再变,听着……“我把痛苦带给我爱的人。”哦,那是大提琴在独奏!“在痛苦中,爱来到我处。”充满和谐的声音。它说,活下去,我就是生命。天堂就在你的眼中。在你周围全部都是血和泥吗?我是圣洁的,我是救赎,我是上帝……从天而降,要让大地变成天堂。我就是爱!我就是爱。
安德鲁,一个美国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凭借自己的聪明和努力考上了宾夕法尼亚大学法律系,毕业以后顺利进入知名的律师事务所,事业正行进在上升通道里。然而,与生俱来的不被社会包容的性取向让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即便是在春风得意的时候眼里也有阴翳,一次不谨慎的性生活又让自己染上了艾滋病,在人生像雪崩一样一泻千里时,米勒的一句话当年的问话,逼出的岂止是答案!毋宁说是安德鲁的忏悔和痛悔。为什么是《安德里亚·谢尼埃》?此剧的作者翁贝托·乔达诺虽有像《安德里亚·谢尼埃》这样的名剧做标签,生前没有获得唐尼采蒂、普契尼那样的名声,身后也没有像他们那样成为人们口中的歌剧界巨子,其中的失落,就要爬上高峰却中途跌落的安德鲁,懂得。为什么非要点明是玛利亚·卡拉斯在歌唱?天生优伶玛利亚·卡拉斯,一把好嗓子帮助她成为歌剧界一时无两的巨星,丰沛的感情在令她于舞台上熠熠生辉的同时,下了舞台就屡屡受挫,所以,她的歌声里总有一种“白头宫女话当年”的凄凉。弦乐是温柔乡给人温暖,而最接近人声的大提琴,其实在这段歌剧里,大提琴独奏的段落只有数秒钟,但安德鲁特别点出,为什么?因为它能倾诉出的都是衷肠,哀伤的衷肠。至于为什么是这个选段?曾经的贵族小姐玛德琳,眼看着自己的家园在法国大革命中化为灰烬,人生已无可恋,决定顶替女犯和已被关入牢房的爱人安德里亚·谢尼埃一同赴死,“在你周围全部都是血和泥吗?我是圣洁的,我是救赎,我是上帝……从天而降,要让大地变成天堂”,是决绝之下玛德莲不灭的希望。为什么决绝?周围都是血和泥,从社会精英到艾滋病患者,想必安德鲁感受到了。至于“要让大地变成天堂”,卑微到一个需要法庭为自己争取权利的艾滋病患者,安德鲁的愿望也许就是像他这样的人能够得到谅解,能够安然逝去,而不是在人们的鄙夷设置唾弃中离开这个世界。
但是很难。距离1993年又过去了23年,对艾滋病,我们能够同情那位因输血而感染的女士,却不能谅解像安德鲁因一次不洁性生活的感染者。不过,安德鲁向米勒讲解《安德里亚·谢尼埃》的这场戏,从此会深深楔入我的记忆,一想起,安德鲁祈愿的样子就会在眼前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