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奔丧。
“奔”总有要追赶,要与死神赛跑的意思,可是坐在高铁上的我都已经知道结果,我赶着要奔的是姐姐,我得回去面对她。她说凌晨5.30接到电话,想要买票,发现6点才开始售票,又怕吵着舍友,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不动声色的流泪;她对我说,巧不巧,我买的座位是b,左右都有人,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就哭出声了;她要举起手说,莲莲啊,你看看我身边还剩下多少人,我赶紧攥住她举起的右手,眼泪死命往肚子里咽,声音哑到几乎发不出声,没事啊,没事啊,你别数。她就不依不饶的又举起左手,用株洲哭回镇江的声音,嘶哑又平静地数着说,你看啊,奶奶,我爸不算,莲莲啊,我只有奶奶了。我猛地又抓她左手,把她的两只手都死死按在手中,这时候谁都没有眼泪,只是平静里都透着死亡,我沉默,她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可能穿透墙壁在看遗像。
六年级的弟弟在昨天的深夜很暗的角落问,姐姐,你是不是没哭呀?对啊,我没哭。你不要紧吧?我只能摸摸他的头。家人总是在互相关心着每一个,害怕再失去,太害怕了。巴扎黑也懂事的让我感激,自己走回来,所有的大人都忙到根本说不上一句话,我去楼上放包,巴扎黑就在楼梯口等着,妈妈不让他进去,他知道,他就在楼梯口等着,见我从房间出来,他就先下楼,他会听动静,我跟着下楼的声音停止了,他就调转过头,微仰起来直视我眼睛,看我在楼梯的拐角流泪,楼梯的拐角什么声音也没有,看着巴扎黑的眼睛好像把外面的呼天抢地和唢呐全都隔绝了,眼泪的声音也静默,我能看见泪珠滚落的动作,但是没有声音。
实在是见不得所有的人都呼天抢地,我问妈妈我用不用回来,我竟然是用的疑问语气,因为我报着我不回来也没关系的希望,没那么难,生老病死,人各有命。其实我就是在逃避,逃避大奶奶瘦到只剩骨架的枯坐在棺材旁,有人来吊丧,就又哭一阵;逃避姐姐手里停不下来的折纸钱的动作,好像停下来就能哭得昏死过去;逃避扎起孝布都要拖到地上最小的弟弟被鞭炮声惊得哇哇哭却不会有人来安慰只能自己捂着耳朵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徒劳的动作;逃避姑奶奶在那高声唱我从五年级开始就听不懂的哭词,大弟弟,小弟弟,谁都先她一步。谁都先我一步啊,今天这句我听懂了。
早上七点,眼泪比食欲清醒的还早。火葬场这是第二次,讨厌这个地方,这样子,大爷爷,爷爷,二妈从木板上坐起来的笑盈盈地说,我是骗你们的——这样的机会被彻底抹杀了。我看到有好多好多大大小小的厅,上面一律写着“沉痛悼念某某某同志”,某某某上是空白,随时可以换上一个名字,也随时可以换下一个名字。斯人已逝的哀恸到了这里也已经单薄得经不起拉扯,丝丝拉拉容易碎了一地。大家不管是按部就班走流程的还是有深情的,到了终点站一般的这里,也就是完结的时候,谁心里都要长舒一口气——暂且不论以后在深夜辗转反侧蚀骨入髓的哀恸,反正现在,人们都要舒口气。
我承认无能为力,从小到大都那么的无能为力,我在四年级时就不知道要怎么陪着姐姐,现在大二,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大不了又是呆呆站一旁看她失声哭——其实她已经很少失声哭,上次还在车站冲她摆手的爷爷就这么躺在棺材里她还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的辅导员还认为她四天假太长不给批,都不回失声哭呢,可是我知道,马上,马上,那么千篇一律的哀乐响起,她会像五年级一样,在满厅的香火气里,在大人们千篇一律的哭词里,她会哭得呼天抢地,我知道,左右得各架着个人,防止她往尸体上靠,对,很现实了,那已经就是一具蜡黄惨败的尸体。记得昨天奶奶守在一旁也哭,老人家年纪大了,也哭不动,我上前劝,她红着眼看我,又哭着唱,你看呀,这世上和你爷爷长得最像的人也走了。
别劝说什么人年纪大了总会这样的,你也别太伤心这种话,这种鬼话。我不伤心呢,火葬场阳光那么好,风也温柔呢,我还剩下一点点伤心。唢呐声又响起,这是人家的唢呐,拣骨灰也得排队,排吧,排得时间越长,我越不容易伤心。
我在心里奔丧。
这个“丧”是丧失的丧吧,我想。七月上是真的不敢再听,你看,我又要选择逃避。之前和静静说的,那支绿皮晨光的活动笔真的伴随了我小学六年还有初中一年,它丢了,我要买一模一样的代替。往好了说,念旧,往坏了说,我就是偏执。什么一厢情愿,愿赌服输,什么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最后临了临了,不过是空欢喜。我上个星期四为了等一句回复,坐反了地铁而浑然不知,我在键盘上字斟句酌地打下我要去看五月天,然后我就坐反了,然后你回复了,然后我失望了,五月天是青春,你也是啊,可是是我一厢情愿的是。
你那句唯一的赞美“了不起”我知道是讽刺,可我想这是最后一句我想记得的好,谁让我那么喜欢,可谁又让你那么不喜欢。终于快刀斩乱麻一般地结束了,这把快刀在心里深深剜出一块血淋淋的肉,也好,结痂的时间也快,长出新肉的速度也快,青春就当没有这个人,我佩服我每次像跑完两千米的勇气,以后都不会再有。
那块被剜下来的肉就躺在棺材里,我对它静默,我对青春静默,我对它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我对青春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斯人已逝,就是深夜里辗转反侧蚀骨入髓,我也会默默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