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今天,你死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这些年经历过的事情,你就死了。
你死的很好,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没有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因此在最后送别的时候,大家都开始眷恋你的好,念叨你的懂事,即使在最后生活不能自理的情况下,你也没有麻烦过任何人,而他们,你的孩子们,所有人在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而我早就知道,从我更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接到你死亡通知的时候,很抱歉,当时我正在甜美的睡梦中。手机一开机,就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她很直接的告诉了我这个消息:爷爷死了,你回家吗?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的,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敢和我开玩笑。我瞬间弹坐起来,心跳加速的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我刚知道。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她说她不能回去,因为她刚开始一份新的工作,如果现在请假很可能工作不保.......。我语气强硬的打断她的话,这个时候我一句话也不愿意听她多说。
我马上打通了爸爸的电话,吼着质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你在死之前必然会有身体不适或是一些症状出现,总不可能说死就死去的,所以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你生病了这件事情。爸爸说他也是昨天晚才知道的,现在正在赶回家的路上,早上给我打电话,可是我手机关机.......。
我说你闭嘴,别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现在是问你,你们为什么不把他生病的事情告诉我,还是你们根本就没有管过生病的他,任由他死去。他突然就哭了,说你的死去不怪任何人,因为真的是太突然了,没有一点症状,奶奶说你昨天睡觉前都还好好的,只是半夜突然醒了说肚子痛,然后咳嗽吐了几口血,就死了..........。他说怎么可能我们知道他生病了不管他,他一点也没有告诉我们啊.........。
他在电话那边哭,我在电话这边哭,我想我是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的,我不是也死过母亲吗.......。
我说我现在马上买票回家,大概今天下午就能到。
挂了电话之后,我马上买票,可是系统上面显示无票可买,哪怕是站票也一张都没有。那时杭州正值G20期间,正常运营的高铁和火车数量没有平时的一半,加上又是暑期假日,人多车少。我看了杭州周边城市,上海和南京,我想也许这两个地方可能还有一点希望买到一张票,哪怕是站票。于是我马上买了去上海的高铁。到了上海之后才知道当天连一张站票也没有了。我在售票大厅急的团团转,人们从我身边经过像一道道快速的光影让我心乱如麻,我给唯一一个朋友打电话,求她帮我想想办法,能不能在上海周边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只要今天下午能到家,怎么样走都可以。
朋友说没有,哪怕是远一点的地方也没有票。知道这个消息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安静了,一种灾难过后的宁静般。
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坐飞机,只是飞机的起飞时间是没有人可以确定它就是会准时的,如果飞机晚点,我不知道几点才能到家,因为到了武汉,还要经过至少2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家 ,而我们那里交通闭塞,如果超过晚上20点钟,那就真的是我回也回不去,他们想出来接我也出不来。第二天你就要火化,我有的只有这一个晚上的时间。
如果你称为家的地方没有死过人,你没有亲人埋在那片土下,那里就不算家。
母亲埋在那里,你也埋在那里。那里是家,可我却不能回家。
在你的佑护下,飞机准时起飞,我在规定的时内与哥哥们汇合。我们挤在一辆破面包车内,这是时隔多年之后我们这些亲人的第一次见面。小姨和姨夫依然像从前的样子,除了些许的疲倦,他们还是维持着你和奶奶一样的相处模式。这是母亲去世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有过多的寒暄和打听,大家各自聊着自己所知道的世界。
一路上我试图几次想要提起你,但是都被大家打断了,他们说:这只是一条必经的路,不用伤心,也没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并没有人对不起他。
我们这一家人的车费够我们吃几个月了。我们也是。他们不耐烦的补充道。
我把头转向窗外,眼泪止不住的流,我心疼你,可伶你,在这只属于你的时刻,所有人只为你聚在一起的时刻,依然没有人想要关注你,关心你。你活着的时候他们看不见,死了,他们也不愿意多说你一句。可我是多么伤心啊,一想到和你生活的那些日子,你的手,你的头,你佝偻着的背影,你说的话,你抬头看过的天,走的街道,所有一切,只要我想到任意一点,我就泪如雨下。没有人能理解我对你的爱,我对你的思念和依赖,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理解。
半夜22点左右我们到家了。在见到你之前,我见到了哥哥。你看你多好啊,在死了之后也能为我做一些事情。如果不是你死了,我们两兄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见面呢?因为共同的悲伤我们的关系似乎近了一些。
我进到大厅,看到熟悉的冰棺放在熟悉的角落,当年母亲也是这样躺在那里的。想到这些,对母亲的思念和对你的思念一下喷涌而出,我站在那里掩面哭泣,想到今后我将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恨不得也马上死去才好。
你的脸被黄纸盖住了,我从边上仔细的看,你的耳朵和侧脸上的老人斑还是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它们没有显出青色,一点点的黄一点点的红,像你活着时候的温度。我问为什么要把你的脸盖住,我很久没见过你了,也许你又变老了些,但是我想看看。奶奶说已经盖上了不能在动。她把放在你头边椅子上的遗像拿给我看:你看看,你看,多好啊,照的多好啊,你看这个就行了。
我接过来,仔细的看了看。你穿了一件青色的立领外套,里面毛边的衬衫领子洁净如新,脖子有一点凹陷,头发是我还没有出去工作前你常留的发白的板寸头,左脸上有一块小小的老人斑,鼻子还是那样立挺,眼神勾着人让人忍不住的想要去看,而让每个人看了都不由得露出笑容的,是你轻微上扬的嘴角,这个笑容真的太迷人、太亲切、太好看了。我本来以为我会哭很久的,可是看到你的遗像,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你的笑容是治愈型的,你活着的时候笑的很少。
奶奶说这张遗像是大概4年前拍的,当时有人当村里来拍遗像,你大伯非要让我们去,我没有去,你爷爷去了,没想到拍的这么好,早知道我也去了,拍的是真好啊,真好..........。
我转头看了看怀里的奶奶,她是从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弱小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从我懂事开始,你和奶奶的相处模式就一直是一种女强男弱的形象。小时候我甚至觉得她的身体比你还要高大,走在她的身后总是觉得一双手抱不住她。她总是得理不饶人,总是不能心平气和的与人相处,总是让每个人都想远离她,因为她真的太要强了,在她的世界从来没有认输这个词。可惜她生错了时代,那个时代大家喜欢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喜欢以男人为主的女人。
那个曾经把你骂得气的绝食也不敢回嘴的奶奶,那个全世界最厉害的女人,她现在像一件缩水了的衣服一样,软软的在我的怀里,我一动也不敢动,我可以抱住她了,可我却保护不了她。他们依然嫌弃她,可我却没有像她小时候维护我一样,在别人说我半句不是的时候,张牙舞爪的飞扑上去。今后的日子,这个缩了水但是依然旧脑筋的老太太,该如何度过她剩下的日子呢?她不像我啊,她没有经历过一个人的孤独,从她20岁开始,一直到你死去的这60多年里,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即使她说烂了她希望一个人生活这句话,可她从来没有真正的一个人生活过,她并不知道孤独,才是生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在她最软弱的时候让她经历这种痛苦,这真的太残酷了。
我们轮流在你的冰棺前坐了一会,我和你的两个女儿谈了一些你的事情,我狠狠的转述你曾经很委屈说过的话。
你们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吗?每次回来买东西也是多给奶奶,给钱也是只给奶奶,关心的话语也从来只是说给奶奶听,每次你们回来,爷爷都安静的坐在门口,你们进门、离开,仿佛他是透明的一样,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还想在添加一些自己的抱不平,想要让她们更内疚更难过,转头看看她们,在看看其他人,又把话咽下去了,这个屋里大概也只有我们三个人对你有着同样的思念了。小姨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对啊,为什么啊,为什么总是忽略他呢..........。
我没有为你守整整一夜,中间我抱着奶奶睡了一会,虽然没有睡着,但我没有坐在那里为你守整整一夜,我应该为你守整整一夜的。我应该在那个晚上在心里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可我没有,我居然有时候还把心思放在了别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上面,我没有一直想你。
第二天中午,等到二伯也到了,吃过饭之后,我们送你去火化。流程熟悉又陌生,这样的事情经历过一次,没有人能忘记的。还是在那个位置,火化场的车准时停在那里等候,我当时甚至怀疑地上是不是有什么标记,为什么时隔8年,他们还是能把车停在相同的位置。他们把你抬到车上,抬的过程中,大家突然放声大哭,送你的路程中间甚至还有人在说笑尼,这一会大家可能意识到这真的是天人永隔,再也不可能见面了,所以都哭了起来。伯伯拉住我的手,没有眼泪带着哭腔,抑扬顿挫的说:孩子啊,从今往后,你就没有爷爷了啊,可伶的孩子啊!同样的话同样的字数,除了人物变了,妈妈变成了爷爷,她说的话一模一样。
这一次我没有听他们的话离开,我说我也想去看爷爷火化,送他最后一程,我想他会喜欢的。伯伯们没有拦我,没有在说我是女孩子不用去这种话,当然也是因为时代变了,哥哥有车,如果我要去,他一定会带着我的。大概也只有他能理解我一点了,必竟我和他对你的回忆是差不多的。
坐在车上,我看了看身边的亲人,我想,只要我还继续活着,我还要经历这种事情多少次呢,我还要送走多少人呢,这真的太残忍了,干脆我早早的死了算了。
到了火化场,我们把你送进去,工作人员把你移到一个铁电炉子的平铺架子上,他把你脸上的纸拿开,问我们火化完之后是否家属要进来捡你的骨头,我们齐声说要,我们要。
工作人员说让我们在看一下会就离开,火化时间需要70分钟左右,后面还有一堆死人等着火化。
我听完之后真的是悲痛大哭,这与我接到你的死亡通知和思念你难过的哭法不一样,我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大哭大喊,我一边哭一边叫你,我恨不得冲过去抱着你哭,一想到你马上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从此刻开始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你,我就难过的快要窒息,我实在太伤心太难过了,我觉得心有点痛。爸爸和哥哥还有小姨他们应该是受了我的影响,即使是隐忍的性格,那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全都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叫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呢。
在等待你火化的70分钟,我们不时的看到有新的死人被推进来,不时的听到家属悲痛欲绝的声音,短短的时间内,我竟然都学会了从大家的哭声中来分辨死者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一个老年人。一般哭年轻人的哭声是悲痛欲绝的,哭老年人的哭声是不舍的,这两个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年纪轻轻就死去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身边必然都会留下一些牵挂的人,可能是丈夫、可能是妻子、可能是孩子,而除了这些至亲的家属之外,其他的亲人看到活着的人,想到他们是如此可伶,必然也会感到心疼。老年人老死,大家却都能很自然的理解,这是一条顺归路,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这样一想,除了不舍也会替死者感到欣慰。
我问哥哥,当时他送母亲来火化的时候,18岁的他,想到的是什么呢?他转身往别处走去..........
不来这种地方,是不会有人知道,每天死去的人就如同每天新生的人是一样多的,每天死的人真的太多了,各种各样的死因,各种各样的故事,也许你觉得你失去亲人很可伶,看看下一秒钟,推进来的死人身边那稚嫩的孩子,他又该如何面对这漫长的人生路呢?
70分钟后,工作人员叫我们进去。我们进去之后看到那个平铺的铁架子上有一具人形的白骨,工作人员已经捡了一些放在了我们挑选好的骨灰盒子里,他给了几个夹子我们,让我们自己捡,我们小心的把你的骨头放在盒子里,我们说想摸一摸你的骨头,他便拿了两个大风扇对着盒子里的骨头吹了一会,然后又用一个圆形的小锤子把你漫出盒子的骨头敲碎。
要摸的过来摸摸吧。工作人员自己先摸了摸。他说怕烫到我们。
表弟先过去摸了一下。像烧好的泥巴。
哥哥过去摸了一下。他没有说话。
爸爸和小姨过去摸了一下。原来人烧完之后像泥巴烧完一样。
我过去摸了一下。确实有点像烧陶瓷的触感,只是骨头更薄,不用费劲就能把骨头捏成粉末。
我也没有见过烧过的陶瓷是怎么样的,触感是怎么样的,只是我不想用泥巴去形容它。而我又想不出什么更确切更高端的词汇。
回家的路上,我问小姨她们。
如果爷爷还没有死的话,这样烧他,他该多疼啊。
他死了。哥哥说。
死了这样烧的多疼啊,多疼啊。
不知道你能不能感觉到你的肉体被火化的疼痛感,但愿你们死了的人感觉不到。
不知道在那个世界你和母亲有没有见面。她该多恨我啊,我都不敢想她。我很少想她。
我敢对所有人说我想你,可我却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想她,哪怕是对哥哥和爸爸。她该多恨我们啊,她死后没多久我们就忘记她了。
如果你们能见面,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她,在那个世界,你们一定要为自己而活。我在这个世界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