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癞子
如果小癞子有份人生履历,我想应该在这么写:“小癞子,男,甘肃天水生人。有哑妻一名,女儿一对。烦恼若干,但达观向上。”当然,拿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去评价一个人的一辈子,显然是有失公允的。但在我的记忆里,小癞子便是这般印象。
小癞子姓司,因为头上有癞头发很少,所以获此雅号,且从十几岁叫到现在,都奔六十的人了,熟识的人还是张口闭口的小癞子喊个不停。他也不恼,答应的很爽快。个别时候被促狭鬼们捉弄急了,就蹦出来个‘你奶奶个腿的,叫癞大爷!’,大伙儿便笑的更欢了。
不知道老爸是啥时候认识小癞子的,我认识他是因为他家就在我家隔壁。那会儿的二连远不是现在这般砖房齐整、道路通达的新农村模样,而是一个偏远、贫穷但倒也宁静的连队。土坯房子两户一幢的排列开去,虽然黄土剥落、凹凹坑坑,但大致还算整齐。勤快的人家会圈起个巴掌大的院子,养些鸡鸭种些蔬菜。懒点儿的,多半只会随意的竖起几根栅栏,以供晾晒衣服之用。那会儿我还小,和几个小伙伴们私下里乱窜,净干些没名堂的勾当——比如拿鞭炮崩人白菜之类——少不得被人寻到家门告状然后被老妈捉住一顿痛斥加暴打。打的凶了,小癞子一家便会出来劝,或者是小癞子那浓重的天水口音,或者是他老婆吱吱唔唔比划个没完。或许对小癞子的好感,就是从那时建立起来的。
听老爸说,小癞子年轻时很在意自己头上的癞疮的,总想找法子治好它然后生出一头黑密的头发来。可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兵团,连队里的白大褂们除了开几粒阿司匹林或者甘草片外似乎也不能做什么了。小癞子苦苦的搜寻,但也只能长久的郁闷。他郁闷,连里的其他小伙子们可是开心。有一次,田间休息,他们谈起怎么治癞疮的事儿,有个人故作神秘的先支开小癞子。小癞子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偷偷溜回来猫在不远处的田埂下偷听,一字不漏的记下了那个偏方。第二天从不戴帽子的小癞子扣了顶军帽在头上,大热天的也不摘下来,很是惹眼。大家打趣他,他也不回击,该干嘛干嘛。第四天头上,有人实在忍不住了,就趁他不备一把抢过了帽子,抖落出一堆女人生理期时用过的卫生纸。所有人都笑疯了,可怜的小癞子才知道自己中了别人设好的局。老爸每次讲这段故事都绘声绘色,我很怀疑那群捉弄小癞子的人里大概也有他。
虽然小癞子有时候也会打老婆,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很爱自己的老婆和女儿的。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人要打女人,但在那个年代打老婆的男人绝不在少数。小癞子的老婆除了人是哑巴外,其他方面都可以算是个好女人:能干、讲卫生、会带孩子、知道疼人。人们总是打趣小癞子:“小癞子,你小子祖坟冒青烟啦吧,能找个这样的媳妇儿?”小癞子甜在心里,嘴上却不依不饶:“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找她我还觉得委屈呢!奶奶的连个话都不会说,整天哇里哇里的让人心烦。“马上有人接茬:”你算了吧,真给你找个刘大辫子那样的,怕是你连死的心都有了!”刘大辫子是连里出了名的泼辣妇女,一张嘴从早到晚骂个不停。大概是想到刘大辫子的可怕,小癞子马上不言语了。
有一年小癞子和老爸一起去石河子,适逢正月十五前后,一人买了包元宵回来。吃罢晚饭,小癞子来串门,骂骂咧咧的说做元宵的骗人,那么难吃的东西也拿来卖。老妈就问他是怎么吃的,他很干脆的回答:”能怎么吃啊,撕开,给老婆、孩子一人分两个,放嘴里嚼呗。“老妈忙跑到隔壁一看,哑巴正满脸苦相的冲自己的孩子比划呢,嘴里全是元宵粉。如此吃元宵,小癞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以至于后来他每次到我家,老爸都大声的喊老妈:“发元宵发元宵!”尽管有两个女儿了,但小癞子一直很想要个儿子。但连里有政策,不允许生三胎,有阵子他很苦恼。老爸听他说了几次后,便一本正经的告诉他:“我找人打听过了,只要你加入少数民族,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小癞子半信半疑:“加入少数民族?行吗?我加哪个民族啊?维族?哈撒?锡伯族?好像都不太像啊!”老爸装模作样的翻翻书,“嗯,以前不有犬戎吗?你干脆加入犬戎算了!”听说小癞子后来真的找连队指导员问去了,被指导员轰了出来:“哪有狗族?” 但我很觉得这个结局是老爸杜撰的,小癞子应该不至于这么不长记性。
前年回家,父母说小癞子已经做外公了,两个女儿都嫁的不错,外孙还随了他的姓。我还打趣老爸,“看来人家没入狗族也一样人丁兴旺啊”,老爸不无遗憾的说,”小癞子错过了成为狗族祖先的机会了!”老妈气的翻了老爸一眼:“人家小癞子挺好一人,被你爷俩说成啥了。”
2 土豆
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 我们如今彷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
———《哥林多前书 13》
土豆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只是因为名字象土豆的学名,所以一直被我们这么称呼。其实所谓的‘我们’,也不过我和大鼻子两个人,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也暗示着,他们的故事也只有我一个外人知道。
我们是高中同学。三年里,大鼻子一直默默的喜欢着她。虽然不善言辞,但朴实憨厚的他还是最终感动了她,在高考结束的那一天,她送了张自己的照片给他。大鼻子兴高采烈,不知道该放哪儿,四处藏掖。眼见的豆虫看出了蹊跷,一把抢来,于是真相大白。照片上,土豆笑靥如花,一袭白色高领毛衣,衬托的她亭亭玉立。于是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那一年,大鼻子考上了大学,土豆却没有考上。在补习的一年里,他们书信往来,互相鼓励。尽管我远在异地念书,但在和大鼻子的书信里,大略知道一些,很是为他们高兴。老天眷顾,第二年土豆如愿考入那所学校,他们开始正式恋爱。那时候,我们很是羡慕大鼻子,尤其是豆虫。尽管豆虫也为了自己暗恋的女孩子考到了北京,但终归不在一个学校,远没大鼻子这般幸运。大学期间我回去过两次,包括毕业后在乌市找工作,在大鼻子和人合租的地方小住过几日。土豆常过去看他,他们很甜蜜。土豆精明能干,大鼻子温厚宽和,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以我们对大鼻子和土豆的了解,我们都以为他们应该会圆满了,毕业、结婚、生子,如是过一辈子。每当大鼻子诉苦的时候,我和豆虫都会毫不客气的揶揄他说:“知足吧孩子,你已经泡在蜜罐里了。”
他们的确会泡在蜜罐里,如果不是大鼻子选择了做一名消防人。消防人或许是光荣的,但对于家庭和恋人而言,这份光荣显然有些沉重。因为消防人要服从分配,到新疆的哪个地市并不知道,而土豆希望他能留在首府——这显然是没有背景的大鼻子无法做到的。于是他们开始争吵。由于大鼻子那会集中培训,对外通讯不畅,这期间的过程我并不知道。只是有一天,收到土豆用别人的手机发的一个信息,大意是他们分手了谢谢我们的关心云云。我着实吓了一跳,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打电话过去问个究竟,却没有人接听。但在朋友那里证实,他们的确分手了。后来大鼻子去了阿图什实习,我也去了莎车上班。打电话的时候,大鼻子说自己很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只是尽力的宽慰他,他总是呵呵笑着,并不多说。若干年后我自己也经历他的遭遇后才彻底明白,原来有些事真的无话可说。
他们的故事本应该到这里结束的,但命运却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土豆后悔自己的决定,开始掉过头来寻求大鼻子的原谅。只是时过境迁,大鼻子早已过了那段盼她回来的日子,由爱生恨继而无爱无恨,麻木淡然的像是对一个陌生人。在泽普的日子,很多人给大鼻子介绍对象,大鼻子也着实谈了几次恋爱,但大多无疾而终。他总是会告诉我他们如何开始和如何甜蜜的某些细节,但却忽略掉分手的原因。总之,这些感情来来去去无比热闹,却又留不下一点行踪。土豆每次打电话给大鼻子,大鼻子总说自己要结婚了正在装修房子云云,但年复一年,他始终没有结婚。
我曾经努力的促成他俩破镜重圆,满以为他们毕竟是初恋,知根知底两小无猜,过了这坎就会修得圆满。但每次大鼻子都坚决的说不可能,起初我不明白,后来便渐渐的习惯,也不再说什么了。土豆也很多次的联系我,或者直接明说,或者隐然暗示的希望我能告诉他一些大鼻子的近况,以及希望我能帮帮她。我在中间,听听这个说听听那个说,看这两个人的反反复复曲曲折折,突然发现在某些事情上,我居然比他们自己都更了解他们的境况了。我曾毫不客气的问她,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呢?她笑了笑,淡淡的说这是她犯的错。我心里暗暗叹气:一个‘以为’,不知害死多少人啊!
土豆感叹自己的年少轻狂懵懂无知,又感叹自己沉溺于对大鼻子的痴恋中无法自拔。“我总是情不自禁的想起他,就算是和别的男孩子交往,也无法集中注意力。这在外人看来或许很傻,但在我自己这里,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折磨。”她带着哭腔说。但她或许不知道的是,爱情其实是道单行线,永远不会有返程。我直言不讳的告诉她,他们虽然相爱了4年,但分手到现在已经有6年的光景了,彼此都改变了很多。大鼻子现在变化很大,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青涩、纯真的连拉拉手都会脸红、四年里甚至都没敢吻她的男孩子了。”即便是他很接受你。你确定你爱上现在的他吗?你们现在相当于重新谈场恋爱,甚至还不如重新谈场恋爱。因为你会拿过去的那个他来和现在的他作比较,越比较会发现越失望,越比较会发现越对不上号”,我把我的理解告诉她。她却说自己会很珍惜这个机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挽回。我叹了口气:过日子不是一味的包容和牺牲就可以圆满的,柴米油盐锅碗瓢勺会把你的耐心和宽容消耗殆尽然后便是无休无止的争吵。但土豆还是不信。
不要爱上自己的一段记忆,更不要爱上一个符号。我最后只能这么劝解她。其实她应该看看《倚天屠龙记》里杨不悔和张无忌的故事。或许大鼻子对她而言,只是过去没有得到的一个糖人罢了,因为错过而思念,因为失去而永恒。我很想告诉她,相见不如怀念,与其看心中的梦想被现实撕碎,还不如就让它静静的长在心里。但我知道她即使明白,还是要去尝试。
忘了是哪一年,终于有一天,土豆说她想通了。虽然听得出来语调里还有些不舍,但我相信她真的想明白了。是的,人海茫茫,不管我们曾经怎样以为,有些人终究还是会渐行渐远,继而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
在早些年间的兵团,人们每逢冬天会成麻袋的买三样过冬菜:白菜萝卜土豆。我小的时候,家里经常是满坑满谷的土豆堆着,一直吃到五一。或许,土豆就像是一粒土豆,执着而固执。或许,兵团人的爱情就是这么的执着,或许有些愚蠢,但却不肯轻易放弃,而一旦想明白了,就会笑笑走开。就像《圣经》里保罗说的那样: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