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醒来的时候,并不能判断自己究竟苏醒与否。她睁开双眼看到的景象一如她阖上双眼般漆黑。她的双手双脚不得动弹,也无法发声,似乎被困于一场恐怖的梦魇中。直到她的感官恢复灵敏,感受到绕过后脑,捆在鼻梁上一条厚布的重量——正是这条不透光的布剥夺了女孩的视力。她的四肢被绳索箍紧,嘴巴也被胶条封锁,无论如何大声呼喊,努力挣扎都无济于事。这使她冷汗淋漓,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确处于一场可怕的梦魇。
女孩回顾着印象中的最后片段,自己正在温暖的卧室内阅读她喜爱至极的作家梅赛蕾蒂的小说,那些充斥全书的羞赧描写让她像发高烧一样颤抖和羞红。她记得自己锁好了门,如果有谁偷偷劫持了她,那必定是从那微启的透风窗户内钻入。想到这里,她竟为那人是否窥视到她正阅读的秘密内容而感到尴尬。然而,这无从解释她被劫持的缘由。
她正坐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腹中传来因久未进食而回荡的阵阵饿意。她闻到青草的潮湿气味,觉得如此香甜。此外还听到雨滴落在铁皮上特有的响声和回音。她推断自己是在一间毗邻草坪,镶有通风窗口和铁皮屋顶的厂房里。女孩在黑暗中等待着,猜测着,直到惊慌、尴尬、饥饿、多种情感都麻木了。久远的等候中,她渐渐成了一尊被刻意摆置在此的静物,只仰仗触觉、听觉和微弱的呼吸存在着。
过了很久,传出解开铁闸的声响,密闭的门扉开启了。一阵渐近的脚步声停驻在女孩跟前,对这不知目的却拥有全力的来者,女孩忘了挣扎,恐惧地瑟缩起来。那个人影蹲下身观察着女孩,好像在思考女孩苏醒与否,她安静的颤抖宛若仍处在晕厥之中一般。随即,她嗅到随着那身影而来的一阵食物香气,久违的气味唤醒了腹中冷却多时的饥饿感,这个劫匪是意在来满足她的吗?
听到女孩隔着胶布的唔唔声,他撕下封嘴,然而却对女孩的呼救以及质问一概不理,待她从获救的渺茫希望中平静下来后,他像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将盛有食物的匙羹探入女孩的口腔。女孩其后才知道,这食欲的满足,以及其后的一切,仿佛都是以受绑为前提交换而来的。
此后,在女孩失去概念的时间里,那个人影常常沉默地端详着她,好几次她从昏迷中醒来,察觉他守候在自己身旁。他毫无攻击的态度,而是带着沉着而温和的气息。他在女孩清醒的时候同她讲话,有时是一个人的独白,有时他会撕开女孩的封嘴,等她一次次明白这不是呼救的赐机之后——只要她愿意,待她像个朋友一样交谈。他引诱女孩说出她的过去的经历,也会分享自己对事物的见解,和他的聊天有如清风拂过,他年轻而慧黠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位旧友,成为一把缓缓解开女孩警惕与恐惧的钥匙,让她有时几乎忘却了彼此劫持与被劫持者的关系。只是这位神秘的男子从未对这场毫无因由的劫持做出解释,也从不直面女孩提出的“越界”疑问。
女孩深知她在情感上逐渐接受了这样的境地,每当她有了发声的的权利,那一次次渴望逃离的呼救更像是一种例行,而不再那么迫切。但她的理性指导她继续提出质问。在男孩第五次饱腹女孩的时候,她问,过了几天。她事先小小推测过,按照一日三餐的定律,加上之前昏迷和挨饿的时辰,最多过了三四天。
三天了。男孩回答。
都这么久了,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不图钱财也不让我和外界联系,只是日复一日将我困在四这里,你的企图是什么。何不放我走。女孩继续追问。
男孩的沉默让女孩陷入不安。他似乎在思考这个答案是否合乎时宜,随即他开口,是从未有过而及其珍贵的简短的密语。
“我不需要它们。你就是我要求的全部。”
离开的时候,男孩拿走了空碗和溺盆。女孩再次陷入无声的暗夜中。 捆绑她双眼的布条让她太阳穴发疼,身体各个部位会无端的瘙痒。女孩无法忍受百无聊赖的焦灼,可怕的寂寥漫过她的身心。对家人的念想和自己短暂青春的回忆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记忆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直到被煮烂,蒸发。她开始反复思考男孩那句话——证明他不需要任何东西,除了女孩以外……除了她以受缚束的,无知的方式存在着以外。然而究竟为何?他又是如何认定了自己?她为这新任务继续潜入记忆,搜寻男孩的线索。她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同语气,在哪里不小心同某位异性产生了隐秘的联系,她究竟是带有何种吸引力以至……追根究底,女孩无法不意识到,被剥夺一切的她除了永无止尽的沉睡,苏醒,进食和寂静黑夜里翩飞的思绪外,只有男孩的存在和他的声音是唯一对女孩敞开的廊门。在这异度的空间,失去了男孩的她即失去了自身的意义。陷入癫狂与迷思的女孩从未像如今这样期待那扇打破寂静的闸门开启。
度过漫漫长夜之后,当门扉再度打开,女孩像只受绑的脆弱天鹅般扑腾着,她的心智已极其混乱,只求一人的救赎,所以她再度卑微的恳求男孩放过自己。她害怕更多的寂寞会让她就此迷失,陷落在她不受抑制的心火里。
男孩以他一贯抚慰的姿态伫立着,他将手掌放在女孩柔软的顶发上,直到灵魂的平息从中注入。她对空气掀起的不安扰动,就此融化在无尽的感化之中。女孩为这绝望与欣喜交杂的感情撂倒,几近昏厥。她蒙住双眼的布条下涌起泪水,滚动在她面颊上,滴落在男孩滑至她脸庞的手上。那触摸她紧闭双唇的手指,隔着胶布激起她的震颤。他们耳鬓的幼发相互厮磨,男孩在她耳旁留下一个嘘声,接着撕下了女孩的封嘴,也解开了她双手的束缚,在他不及伸向女孩双脚的绳索时,她不由地握住了男孩的手。那双手细嫩,柔软,修长,有力,是一双年轻的手,能够轻易将女孩捆绑,也能将她释放。这是一条岔路,女孩却企图停滞在这将至未至的时刻。在这绝佳宝贵的出逃机会里,女孩从他掌心的温度感受到的是,她已经被征服了,她无法欺骗自己。
在男孩俯身轻吻女孩洁白的脖颈时,女孩试图揭下罩在她眼上的布条,想要辨识男孩的真面目,这小小的心思被男孩的手捕捉住了,他提着女孩纤细的腕骨,停止了她的动作。随即他深埋的头缓缓上扬,睫毛擦过女孩的樱唇和鼻尖,滑至她羞红的颧骨,他们的嘴唇触碰在了一起,她的头皮和全身因忽窜的热度而酥麻,瞬间无力,像融化的花朵,无法自持地倒进对方的怀里。她将双手绕过男孩的肩膀,手指穿过他后脑细软的发丝,他们的胸膛紧贴,呼应着着彼此急促的共振,男孩抬起她柔软的腰肢,女孩幽微的呼唤将他的手引向草丛。
筋疲力竭的女孩苏醒过来,她确信她是苏醒了,但是不确定那是否长梦一场。她在一个人的卧室里,梅赛蕾蒂的小说倒着放在床头,敞开的一面正好是她阅至的那页,柔软的窗纱被风吹起,透出夕色的一角。那个男孩就像幻影一般,短暂的出现,永远的消失——除了他交给女孩的一件物品,一个手作的轻粘土小天鹅。女孩摊开手掌,那天鹅仿佛男孩的替身和证明,随着女孩返回现实中。她抚摸着天鹅上的斑驳的纹路,突然感到意外熟悉,她回想起小学时的一节美术课,她和一个男孩两人一组用粘土做成了一个巨大的天鹅。是那个男孩吗?自她失踪以后的第五天,她在附近一间废弃的工厂被警察找到,根据现场描述,工厂的门并未锁住,而她除了双眼被罩住之外,只有松弛的绳索捆绑着脚跟,地上身边放着足量的食物和水,还有少许粘土的碎屑。据推测,她完全有可能是自己带着食物同捆具,进入这个离家不远的工厂。若女孩将这个线索交给警察,想必就能揭示上面留下的指纹的真相了吧。但是,她选择将这件事埋藏在心底,即使不知道男孩的真身,还是他的存在本事是否幻想也好,她仿佛还记得他身上的那一抹清香。这场相遇已奇妙非常,让它成为女孩心中永远的谜题,这样无人知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