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邦正走着路,哼着支小曲儿,一只手上上下下的丢着一只小金球,丢一下,接一下,再丢一下,再接一下。
球是刚从戚夫人的裙子带上解下来的,镂空雕花,里面放了一个实心的小金粒,因而丢的时候,那球就像个小铃铛一样,叮铃叮铃的响。
趁夫人去上厕所的当儿,刘邦问了她身边的侍女:“夫人衣服带上悬颗金球是做什么用的?雕得好精致。”侍女嘻嘻笑道:“夫人说啊,有两个这样的球,球里都放了一颗虫子,一个叫莫失,一个叫莫忘,一个响了,另一个也会响,夫人说另一个待会儿要献给陛下您呢。”刘邦哈哈大笑道:“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被那些方士的话给骗了,哪有这样的活虫?!”说完就不理那个侍女坐在高台上独自饮酒了。风从远远的地方吹来,青铜杯的温酒面漾起一丝细纹,自己带着金冠映在酒杯里的影子晃荡了两下,突然想起他当初走在大路上被一段破麻绳绊倒摔了一跤,现在被传成斩了化为蛇的白帝子,禁不住又破空笑了起来,手一动,酒杯里的酒就洒了一大半。
戚姬刚回来,从背后看了这一幕,跳脱着跑上去问道:“陛下您在笑些什么?”刘邦却不答她,只看着随她跳脱的脚步,那小金球儿也一跳一跳的,戚姬看他盯着,就用两根玉管般的手指夹住那金球,道:“陛下喜欢这个?我正要献一个给您呢!”说着向侍女吩咐承上莫忘来,刘邦捉住她的手道:“我就要这一个。”
这是夏去入秋的时候了,天气开始像是竹影一样,有些寒凉,刘邦裹了裹身上薄薄的一层黑龙纹长衫,看着长长的青砖道,红红的两墙,亮亮的琉璃瓦,想着:衣裳该加喽!
突然从斜墙角里擦过一只黑猫,像是谁踩了猫尾巴般刺栗的叫了一声,一闪了黑影又不见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刘邦的金球掉到了地上,他弯身下去捡,就听到像是来自半空的声音:“陛下出行怎不叫人跟着?才安稳下来也别忘记怕啊。”他就笑嘻嘻的将球捏在手心里,直起身来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吕雉笑嘻嘻道:“也就想一个人走走,这里到处都是眼睛,出不了事,我不怕。”吕雉不知什么时候怀里竟抱起了那只黑猫,黑猫有一双绿阴阴的眼睛,她低着头调弄着猫儿,嘴巴一动一动的,又从那样的角度斜眼看着刘邦,嘴角还含着点笑,刘邦觉得她的眼睛也像是那猫眼睛一样,看着他心里发虚,还好吕雉那边追过来几个老侍女,追来见了他们都俯下身去,刘邦就朝吕雉笑笑,瞥了眼侍女们走远了去。侧过吕雉身侧时,他余光看到她脖子上一圈细纹,禁不住用拿金球的手也摸了摸自己松松的的脖子,脑中却想起了戚夫人那紧致细腻的鹅颈一样的脖子——他忽然有些恋恋的感觉。
吕雉手摸抚着黑猫,摸到脖颈的位置,黑猫儿忽然又凄厉地叫了一声。
它的毛色像绸缎。
(二)
戚姬的孩子如意也有点高了。刘邦把如意抱在怀里看戚姬跳舞,翘袖折腰,旁边有人敲着清筑。灿黄的叶子卷着地面,头顶是碧青的云,又是一个清清凉凉的秋天。
刘邦看着看着脑袋就昏沉了,就要睡着了,忽然手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他猛地睁了眼,看到一张流泪的脸,唉呀!他可好久没看到这样哭的人啦!那烫他的竟是一滴眼泪呀!
在他怀里的如意忽然也放声大哭起来,刘邦忽然吓得手忙脚乱,对着戚夫人有些责备的问道:“你哭个什么?”又指着如意道:“他哭个什么?”
戚姬就软软地跪坐在了地上,哭得更大声音了,身子一颤一颤的,方才像朵带了雨的梨花,现在是颗被暴雨袭击了的梨花树,满树的花直往下掉。刘邦唤人将如意带下去玩球,戚姬一把拉住如意断断续续用哭得有些嘶哑的喉咙喊道:“陛下…….陛下……”
刘邦怕听这声音,他越来越怕,往后退了一些,戚姬就拉着如意的手又跟过来一些,他再往后退些,戚姬就拉着如意再往前跟了一些,戚姬道:“陛下……陛下……”
刘邦觉得是那些流了血的人在跟着他,是那些人的魂在跟着他,他忽然一瞬间觉悟过来,这眼前的人,这年轻貌美会唱歌会跳舞会鼓瑟会哭的女人,还有她拉着的晶莹小脸的人,以后也会变成流血的人,多可怕!
他下意识的向四周瞧了瞧,怎么红栏杆后藏了一只眼睛?怎么绿树下藏了一只眼睛?怎么台阶旁藏了一只眼睛?怎么连天上的太阳也像是一只偷看的眼睛?!!
第二天上朝,刘邦端坐在大殿上,却总觉得有只苍蝇在眼前耳边乱晃,嗡嗡的叫着,他用目色向一旁站着的舍人示意,想着怎么都入秋天了还有苍蝇?这苍蝇怎么这么大胆钻到了这里来?人间世界可是有人的王呢!可舍人对着他的眼色看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看到,刘邦疑心是自己花了眼了,他闭了一下眼,无奈睁眼时那苍蝇还在那,他无奈的用手挥了挥,可那苍蝇飞转了一圈又飞回来了,他不管了,大声道:“吾要改立太子,太子太过柔弱,不像有为之君,赵王类我,吾欲改立如意。”
这一投石可不知激起了几层浪,底下衣角窸窣,群臣朝相识的人使眼色,对望着,还有发出长息的,像是底下站了一群现在停在他肩膀上的苍蝇,过了些时候,眼睛又都看了他。却都不说话,他一个人的眼睛要对好多人的眼睛,有些吃力。
终于,有人起头啦。
“臣不知太子有何错处,竟令陛下做出这样的决定?”
底下的苍蝇一下子被点燃了,都纷纷嗡嗡四散得飞了起来,刘邦觉得金銮殿上的顶一下子压下来变得很低很低,一下子又升上去变得很高很高,低的时候压着他喘不过气,高的时候又让他提着一口气,虚虚的像是自己漂在了云端,一不留神就要摔了下去。
直到一向口吃的周昌站了出来,他一站,大臣就都停了看他说话,他一时急了起来,口吃更严重了“我……我说话不流利……但….我知道….道….道….”直着脖子,憋了半天,把自己的帽子也扯了下来“道….期……期…..是不行的…….如果换了太子….臣…..期….期…..不奉召…”
刘邦忽地好笑起来,大笑着,群臣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这样散了朝会。
那只苍蝇也飞不见了,刘邦却因此感到一阵沉沉的夏天没过的闷热,天边也滚过一阵闷雷,像是要下雨了。身边的舍人进来报告说:“陛下,太傅来了,请求觐见呢!”
刘邦翻了一下竹简,发出一两声闷闷的声音,他也闷闷地说:“朕现在不大舒服,你们回绝了太傅吧!”
可还没回复了,一个人影就径直跪了进来。
叔孙通跪在地上,大声哭道:“陛下若要改立太子,太子难道是有什么德行不周的地方么?臣作为太子的老师,应该先要惩罚我啊!”说完就匍匐在地上大哭起来。
窗外闷雷过后,唰唰的下起了一阵密集的小雨点,那雨像是从远处的金色琉璃瓦上一路追着赶着跳着舞着下到了这片屋的屋顶上来,像极了一个带着面具诡异笑着的巫师,拿着他的铃铛在这琉璃瓦顶操纵起了百个傀儡。
刘邦摸了摸他的鼻子,从座椅上站起来走过去,笑着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孙叔通,一边扶一边讪讪笑道:“呵呵,朕哪里真的要废太子,哈哈,我只是随口瞎说说呢,嘿嘿。”
(三)
暗黑的午夜。
风吹着乌桕树的树叶儿沙沙的响,长长的永巷。巡夜的宫人提着方方的宫灯,照亮眼前一米长的青石板上的月色。
一只黑猫儿拖着长长的尾巴,弓着它黑亮的身子,站在琉璃瓦上,宫人听到轻微的响动,将手中提着的灯高高的向那琉璃瓦上照去,仰着头勾看——一双绿森森的眼睛嵌在黄水晶般的明月里,寒意像蜘蛛一般爬上了宫人的后背,她一跤跌坐在了地上,发丝与发丝之间被风吹得颤栗,是毛骨悚然。黑猫轻唤一声,矫捷的身子跳着一片又一片琉璃瓦,消失在月色的尽头,只有乌桕树的叶的影子,在红宫墙上婆娑。
噩梦是黑暗生产的孩子。
刘邦一下子坐起身来,帐子里什么都没有,帐外坐着守夜的人,守夜人的面影隔着一层帐纱,像是一个木偶。刘邦大口喘着气,背上汗湿一片。
守夜人警觉地在帐外问道:“陛下,您是要喝水吗?”
刘邦不答。外边的守夜人们却一个传一个的传来了一杯温温的茶水。刘邦看着守夜人端茶的手,像极了刚刚梦中一只黑猫的爪子。尖长得指甲就要掐上了他的咽喉。他本能地就往后挪了一下,守夜人的脸却自被拉开的帐中露了出来,细长的眼睛不敢直视天子的面容,双手恭恭敬敬地端着一个瓷杯。
刘邦这才定下心神来接过杯子,顿时觉得自己真是渴极了,咕咚咕咚喝完了满满一杯水,在将杯子递给守夜人时,说:“去,去把戚夫人召来。”
禁宫响起一阵脚步声,暗夜的小虫子都被这脚步声惊醒了,隔着一小块的柱子与窗棂,你看不见的地方都有小虫子被吵醒。
戚姬夜里还没睡着,十六岁以后,她总是很难睡着。生了孩子后,她更难睡着。
她听到侍女走近的脚步声,就预感到什么似的坐起了身。抬着她的肩舆像是从遥遥的时光里奔来,她的背后除了被噬的月光黑漆一片,她的面容在灯火里妖靥的一闪一闪。
然而刘邦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他一边懒洋洋地睁着眼看着帐顶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对帐外站着的戚夫人道:“戚姬,唱枝小曲儿听吧!”
戚姬问道:“陛下,您是要听李乐师新写的曲还是韩乐师新奏的乐?”
刘邦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肚皮,空气里像电流一样闪过一声“啪”的重响,灯火忽暗了一下,他闭起眼皱着眉不耐烦道:“就唱你本来就会的那个。”
戚姬就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歌声跟着她鬓边的步摇晃来晃去,刘邦跟着歌声去了定陶河边,一个穿桃红裙的女子哼着歌儿在浣纱,那女子转过身来,脸也像花一样,把秋天变成了四月春。
她的鞋尖沾着春泥。
唉呀,他听说项羽身边有个虞姬,拔了霸王的剑在垓下杀了自己,那虞姬会唱楚人的歌,他那一夜就叫士兵唱了楚人的歌,天白后,项羽骑着马儿一路跑,他的士兵也骑着马儿一路追,唉呀!那个蠢人竟像他的妃子一样把自己给杀了!他死了!项羽死了!项羽死了?项羽死了——我什么时候会死?刘邦猛地睁开眼,亮白的光直把他刺得眩晕,天竟亮了。
一个哑了的女声传入他的耳中,他这才见戚夫人仍站在帐外唱着曲儿:“你怎么自己不停?嗓子都哑着了。”
戚姬道:“陛下没说停。”
刘邦歪这头逆着光看他的戚夫人,黑色的衣裳黑色的裙,金色的簪子雕着一只欲飞的雀儿,她的黑眼珠子依旧盈盈的看着他,却蒙了一层梦中没有的水雾。
他摸了摸自己白了一半的头发,远远舍人捧着一顶龙冠走过来,提醒他该上朝。
(四)
刘邦怎么也想不到,这四个头发全白了的老头竟来找他了。他们又白又长的胡子和头发可不是假的,住在深山里,总是吃素,身子也单薄得像是要被风吹跑了,所以很多人一看说是仙风道骨。
四个老头不说话,都是吕雉请来的,他的好哥们张良也是他老婆的好哥们,他的美人儿只是他一个人的美人儿。
四个老人坐了一阵子便急不可耐地走了,一步浅一步深地奔走了。
刘邦看着他们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半白的头发——“啊欠”秋深了——他打了个寒凉的喷嚏。
这一次,戚夫人又为他唱了一首歌,以往唱歌——他拥着夫人,夫人倚着瑟,在春日迟迟的时候,唱《出塞》、《入塞》、《望归》;有上百个伶人和着他们的声,清清的歌追着鸟儿飞到云边,绕着云儿绕着风儿,有时带走几片早零的花瓣——这次唱歌,他拥着夫人,夫人倚着冷冷的石桌,一堆堆黄叶,树枝搅乱了天色,夫人泣下的眼泪,从他锦衣上划过,他说;“这样吧,我来唱歌,你来伴舞吧。”
夫人甩开她的长袖,刘邦唱到:“鸿鹄高飞啊,一飞飞举数千里。羽毛已成啊,一下横穿过四海。横绝四海啊,又有什么用?我有缴缯弓啊,又有什么用?”
有叮铃叮铃的声音,他定睛一看,夫人腰间系着那个叫莫失的小金球,他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空空如也。
秋天的天空,空空如也。
(五)
大殡日。
有人看到一只黑猫儿穿过白衣丧服的人群,绿幽幽的眼睛。
没看着的人笑那看着的人,眼睛许是看花了?!这是帝王的葬礼啊!
有人在暗处说:“我早就看着了——早就看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