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猎猫者

不知原谅什麽,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木心

1

整理好工厂宿舍,将饱含一日疲劳的工作服扔进脸盆后,他开始准备今日的酒菜——街上买来的熟牛肉从有些潮湿的塑料袋中倾倒在盘子上,并几样素菜放在一旁,往烧开的猪骨汤里扔进些火锅底料,顺手放了几勺自制的辣酱。

他坐回到床上,打了几个电话,“怎么还没到,请你们吃饭还得等啊?就在隔壁,磨蹭个什么,赶紧赶紧。”

朋友进来时顺手开了灯,笑骂他偷喝了点酒,六点不到就躺在床上装死。

他挥了挥手,走回到桌前,接过朋友带来的几样荤菜。

解开了塑料袋,又将电磁炉的热量调高了几分。

掀开暖锅的锅盖,腾腾香汽充斥房间。

正坐下来的朋友们就着肉香味打开了桌边箱子里的啤酒,洗净的杯子碗筷在手与桌间转动。

白酒是待会儿喝的,却不知被谁先打开了,香味流转,盖住了啤酒。

于是有人喝着啤酒起哄,有人嘴含着牛肉嚷,“要白酒啊!要白酒才能驱寒气!”

他笑了,等一箱啤酒入了肚子,便拎起脚边的白酒,打开了一个个的倒过去。

窗外风声凄厉,玻璃在窗棱间“砰砰”的来回撞击,房间里的人却个个热的脱了衣服,吵嚷声里喝干净杯中物,身体冒出的热气混杂进空气里。

闷闷的这汗味伴着酒菜,就好似多年前离乡的火车,不过“轰隆轰隆”变成了“砰砰”,风声顶替了小贩的叫卖。

朋友的吵嚷和醉酒的迷糊令他一时间回到了十五岁离乡的自己。

只有那一瞬间。

稍微清醒了一些后,他有点失落,随后又被欢闹的气氛冲散了。

又是一年的年末,又是一群不同的朋友,说着相同的事情。

发达的熟人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有几个作死的今年遇到了怎样的霉运,老板如何的抠门,工厂的前途如何光明又如何渺茫……他似乎说了几年,听了几年,却怎么也听不厌,说不厌。

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国家大事,桌前的人指点江山,喝着酒的暗笑见识浅薄,吃着菜的点头附和,最后又不知不觉间说回到来年的工作计划和准备中的家长里短。

尽管房间内是这样的热闹, 但还是有人开始觉得冷了,流进喉咙里的白酒只能令人头昏,却榨不出丝毫的热气——冷,身体似乎是空的,胃肠以外,皮肤之内,什么都不见了。

熟牛肉堵塞在肠胃里,细碎的素鸡和豆腐等等填满剩下的空隙。

饱满涨实的肚子在身体里像一个黑暗中的人,伸出手触摸不到任何东西。

他吃了几口觉得并不满足,尽管汤水荤菜从胃里一直塞到了喉咙,反而令他更饿了。

朋友间有人站了起来,说天冷了,我们去弄点东西补补。

他哈哈大笑起来,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拿什么,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递过去。

那人摆摆手,说不要钱。

“不要钱?”他立刻就明白过来,“怕是不干净。”

“有什么不干净的,拿水烫几趟就什么都干净了。”

他迷迷糊糊的转过头,想看看是谁在说话,酒桌之上却没有人面向他,都嚷嚷要吃点好东西补补。

那个朋友点着头,就往外走去。

他站了起来,“诶,诶,你就空着手去啊,行吗?”

朋友笑了,“不用东西。嗯,拿根棍子就行了。”

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握着的筷子指向窗外:“天都黑成这样了,你不带个电筒,连个麻袋都不拿~就这么血淋淋的回来啊!”

“嘿,我待会儿整个囫囵的带回来,让你见识一下手段,明白什么叫专业。”朋友边说着边走出门外。

他转身拿起了床头的手电筒,嘴里说着我陪他去,快步追出了房间。

“挑个好的回来啊!”不知是谁大声叫了一句,引得房间内一片哄笑。

2

走在路灯下,朋友兴致高昂的唱起了歌,紧了紧外套。

刚吃的酒菜被夜风吹去了,他竟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吃,眼前只有忽明忽暗的路灯光。

他真想把手里的东西都扔给身边的朋友,回到房间的热闹里。

但不知怎么的,两人默默的向前走,离工厂宿舍越来越远,他还是没有回头,反而将手电筒抱在了怀里,跟着拎了根棍子的朋友向村子走去。

昏昏涨涨,恍恍惚惚,半边脸麻木不觉,除了冷和黑,什么都没有。

“来,拿着。”朋友将棍子塞进他的手里,拿去了手电筒,“防野狗。”

“啊?不是?”他抓紧了棍子,顺着脚尖看向朋友迷糊的影子。

“嘿,当然不是。野狗脏的,大家看到了哪里吃的进嘴。”朋友向前走了几步,侧身面对灯火渐息的村庄,“走吧,待会儿我去找找,你在那边等我,不用多久。”

“喂,你到底要抓什么?”

“猫呗。”朋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来。

他一惊,“啊呀,这个怕是对人不好啊。”

“想什么哪?”朋友打开塑料袋,抓出一把凑到他眼前,“猫粮。”

他点了点头,“哦,哦”了几声。

“等着,我去那边看看。”

他站到路边,手里的棍子插在了泥土里,“挑个好的回来啊。”朋友不知道听没听见,快步消失在路口。

他搓动着双手,来回踏着小碎步,周边的一切都变的不真实起来,酒意又上来了。

隔壁的镇子上有一家知名的狗肉店,叫什么李氏狗肉,卖的狗肉量大且鲜,吃起来很有嚼劲。据说是打的野狗,所以才能那么香。大家仿佛都默认了饲养的狗不可能好吃,觉得李氏狗肉除了打野狗来卖,就没有其他的路子进肉,也打不出那么大的名气来。隔壁的镇子上也的确见不到野狗的影子,宠物则令当别论了。他想着,感叹中国果然不需要什么打狗队。

然而镇子上的野狗都打掉了,去隔壁镇子上打,隔壁镇子的野狗也打掉了,又去另一个镇子打么?李氏狗肉全年都提供着狗肉,难道这野狗竟然像野草一样永远吃不完么?

肯定是要偷宠物的吧,他想,家养的狗不都是膘肥体壮,更打了疫苗。

李氏狗肉的老板偷了这么多人家的宠物来卖,竟没人告他,还发了财,果然是有本事的人。他感慨到摇头,果然老实本分的受穷,偷奸耍滑的富贵。

何不自己也抓个狗肉来卖?不行啊,卖狗肉的那么多~不如~他自问下不了手,这么多年在工厂里学的东西一样都用不到烧狗肉上。

“嘁,靠着机器一样能发财,何必要学流氓。”他喃喃,得意的笑着。

路过的猫儿看了他一样,转头走向河边的竹林里。

3

夜晚的冷风被竹林挡住了许多,瑟瑟作响的竹叶下,他握住棍子向前探,两眼静静盯着路灯光边沿处模糊的猫影。

手心出了些汗,但他没有在意,只考虑过会儿如何带着猫儿回去~他手头并没有麻袋。

猫儿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人影,发光的双眼回过头看向他。

他不敢动,怕惊走眼前的猎物。

猫儿紧绷着身体,四肢后缩,“喵呜~”,没有得到回应,猫眼飘动了一下,向后蹿了几步。

他差点忍不住上前,双脚却终究没有挪动。

脑子大喊着“要跑了啊,这只猫要跑了啊!上去,上去一棍子!”身体却冻住了,连手中的木棍都没有晃动,依旧选择等待。

猫儿退后了几步,便在一根竹子上磨了几下爪子,又回头在竹林间搜寻着什么。

模糊的猫影在他眼前抖动着,猫脚间没有分隔似的纠缠在一起,不时停下来摇晃着圆圆的脑袋在竹叶间穿过。

有那么一刻,猫儿离开了路灯光的范围,身影融入到了黑夜的风声里。

他都以为自己失败了,眼角的余光瞟到不远处蹲在地上正用舌头梳理毛发的花猫儿。

舒了口气,他不由自主的转过头,这轻微的动作依旧引起了猫儿的警觉。

它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前爪又落到了地面上,埋在身下的眼睛弹回前方。

他很想一棍子敲下去,但不是时候——棍子的方向不对,如果现在回过身再挥棍,只怕还在半空,这只小小的猫儿转头就跑了。

人的速度比不上猫儿,但人比猫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忍耐。

他想:第一个吃猫的人大概也像他一样费劲。

他慢慢的转过身,好几次,那只猫儿似乎要被惊跑时,他硬生生止住了动作,直到那只猫儿放松了紧绷的四肢。

棍子重新对准了方向,但仍需等待,等到那双猫眼重新埋进肚子,那只猫爪再次举到半空。

到时,他就一棍子敲下,敲断猫背。

他一时间都忘了朋友,想起时却又怕朋友回来时找他,把猎物吓跑。

猫儿离他如此的近,棍子就悬在上方不远处,被竹叶遮挡住,和竹子混为一滩影子。

哦,这本身就是根竹棍啊。他暗暗的笑了。

猫儿再次蹲了下来,眼睛却依旧对着他,发光。

他隐隐约约看到了猫脖子上的红色项圈,心里高兴起来,竹棍握得更紧了些。

过了几分钟,猫儿重又向后退了几步,趴在地上,舔舐起自己的两只前爪来。

他趁机将竹棍向下挪动,穿过了阻隔的竹叶。每当那只猫儿抬起头,他便停止了动作。

终于,竹棍与猫之间只隔着一些细小的竹叶,他不想再低了——怕猫儿注意到头顶的棍子,怕到时候挥下去没有力度。

猫儿怎么会看不到头顶的竹棍呢?它抬起过头,却在偏头时被自己的零乱毛发吸引,再一次梳理起了身体。

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不停的抽动,憋不住的笑声混杂进了竹叶声里。

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日本的武士,被他握住下端的竹棍是把向前伸的武士刀。

所以……就算对手是只绵羊也要全力以赴,何况还是一只狡猾的猫儿呢。

忽的,他似乎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猫儿也听到了,正准备伸向后腿的猫舌头也缩了回去,猛的抬起了头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没时间了。他潜意识的向上抬起了棍子,猛的向猫儿砸了下去。

朋友的叫唤和猫儿跳向后方的动作似乎同时发生,他的眼睛盯着向竹林外奔去的猫影,慢了半拍砸在地面上的竹棍传来一阵颤动,震麻了虎口。

就差一点点。他沮丧的脑子里还在不停回放着当时的场景,就差一点点,竹棍就能砸到猫儿身上,趁着它吃痛,上去再敲一下,就行了。

他对这个朋友有些恼怒,半天的力气全白费在朋友那几声叫唤里。

“就不能等等吗?”他拖着棍子向竹林外走去,却看到竹林边沿一只硕大的野猫垂低着摇摆的身子对着他叫。

“喵呜~”低沉的叫声伴有“咕噜咕噜”的肚鸣,硕大的野猫身后正是他的猎物。

猎物,现在有两只了。

他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双手握住的竹棍重新抬了起来。

两只猫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竟没有察觉朋友悄悄的靠近。

“喵!”正当棍子的前端探出竹林,硕大的野猫便冲向了他。

“喵~呜~”走近的朋友成绩抓住了猫儿的后背,那一声猫叫令野猫的攻势半路顿住。

他一棍子砸了下去。

4

房间里依旧热闹,不着调的歌声和着香烟气漂浮在上空,令吊灯左右摇摆。

酒桌上,几盘荤菜还剩下大半,不时被筷子夹起扔进暖锅。酒瓶渐空,最后几杯却坚持不动,变成香薰似得握在人的手里摆动。

他回到位子上时脸上的水珠落在胸前,刚擦干手的抹布被扔到床上,一口喝干了杯中剩下的酒。

不知哪里来的黄酒倒进空杯中,他还和朋友们一起看那只被拎在桌前的肥硕猫儿。

朋友抓起一只酒瓶,将瓶底的白酒灌进被捏开的猫嘴里:“今天就给你们做一道名菜——醉猫儿。”

笑声轰然而起,击碎了猫儿沉闷的“呜呜”,一双双眼睛盯向半空中挥动的猫爪。

将白酒倒干净后,朋友接过他递来的菜刀,走向了门外。

“再给你做道红烧猫肉,多吃几块啊!”朋友的话在门口徘徊,从他的耳朵里钻进。

周边依旧欢快,他却灵魂出窍了似得,脸上虽笑,说着“小意思,挑的不错吧。”眼里只有门口的那个麻袋,空白的咖啡色在黑色门框的衬托下扭动。

他“哈哈”大笑,又喝干了黄酒,叫着“满上!满上!”

眼角处扭动的咖啡色麻袋,总让他不时将脸转向门口。

粗狂的笑声和话语里,他好像听到了细小的猫叫声,断断续续的从后背传来。

然而似乎没过多久,一股子肉香味从门外的厨房传了进来。

人迷迷糊糊的脑子里只剩下那股肉香味,没有注意到门口的麻袋停止了扭动。


后记

我养过三只猫,算是养过吧。

第一只其实是堂哥家的老猫,它七八年的生活多半在我脚边度过。

整个村子的家猫野猫都是它的子孙,但我们并不知道它如何在剩菜剩饭中挤出食粮来养育儿孙。

前几年的十一月份,不知不觉得,整个村子都不见了猫儿的踪影。

于是大家说大概是来了打猫的人,把猫都打掉了。然而堂哥也只是咒骂了几句,并没有做什么。

我等了老猫三天,三天后我洗干净了用来喂它的铁盆和猫窝,收拾了门前它常常趴着的椅子。

第二只是堂哥给我的。

他要工作,伯母要照顾新生的孙子,没有精力养猫。

但是不养猫,村上闹起了鼠患。

我叫它小花,因为它是只三色花猫。

养它的目的就是为了抓老鼠,所以什么猫窝猫粮都没有,常年就是剩菜剩饭和偶尔钓到的猫鱼。

我也经常不在家,高兴时便抱抱它,不高兴时则将它踹远远的。

即便是这样,小花也从一只手掌大的小花猫长成了肌肉结实的大花猫,毛色油亮,爪子锋利,将厨房的木柜抓出一条条抓痕。

那抓痕现在还留着。

小花生了两只小黄猫,就生在木柜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的。

我甚至不知道它圆圆的肚子预示着新生命,还只当是被猫鱼喂大了。

外星人就是其中之一,缩在装它们的纸盒深处。

堂哥说过了三个月,就可以给小猫儿洗澡,可以戴上驱虫的猫箍。

于是我时常坐在纸盒外不远,看着三只猫戏耍。

那时,小花吃的不多,还要喂奶,竟瘦的后背上露出了一排排骨头。

于是我买了猫粮,买了牛奶,买了宠物用沐浴露,买了猫屋、垫子。

我准备了三个月,却在洗澡时和小花大吵了一架——它的另一只小猫并不愿意洗澡,甚至因此躲在了木柴里哀叫。我气不过,把木柴搬开,却被小花从后面抓了几下。

隔天,小花便带着自己的猫儿离家出走,留下了外星人。

有人说它被路过的汽车轧死在村前,我没有去看。

我一直等它到现在,有时路过的野猫看着像它,我便会停下来等。

我总觉得它还活着,气消了便会回来。

所以我要把外星人养的肥肥胖胖,要每晚都让外星人睡在身边。

我要让外星人告诉它的妈妈,还是家里好。

然而现在连外星人也不见了。

村上的人都说那晚看到了打猫的人,看来村上的猫儿们多半已经去了人的肚子里。

乡下的狗总是缩在家里,紧紧跟着主人,即便是这样也常有被人逮住吃掉的时候,何况自由自在的猫儿呢?

我有些懊悔,为什么当初没有把外星人关在房间里,反而任由它去找那些野猫朋友玩耍。

我更恨那些打猫的人,难道连猫都不能放过么?

但,结冰结霜的半夜里还要在外面奔波,仅仅是为了几只野猫野狗……当我花掉几百元钱为猫添粮,或许他们舍不得几十块钱买肉。

想到这里,我竟觉得既对不起老猫、小花、外星人,也没有责备打猫者的勇气。

21世纪的江南村庄的夜里,依旧黑暗而无宠物生存的田地。

所以我想写下这些东西,希望他们之间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安慰自己。

我终究不敢确定自己的三只猫儿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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