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三弟微信告诉我,母亲在他那里住了一周就闹着要回家。我说,可以,叫弟媳送她回去 。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窝。母亲在三弟那里,吃得好喝得好,不需要她做什么,就在店里坐着,可以在街上转转。房里有空调,店里有栗炭烤火,弟弟,弟媳陪她说话。应该比较舒服。但是,母亲依然要回家。
母亲说,没有几天烧一袋子炭,还用空调,浪费电。二弟是去年新盖的楼房,叫她去住,不去。前不久,天下大雨,二弟怕老屋危险,叫儿子回去扶她来新屋,她又不去。侄儿急了,打电话给我,我劝她去二弟家,她还是不去。说房子倒不了,叫我放心。真拿她没有办法。其实,母亲是舍不得那一栋破屋,哪怕是漏雨,透风也是好的,哪怕是漆黑,也是好的。 那是她一砖一瓦一石做起来的。每一块砖,浸透着她和父亲的血汗,每一块瓦,是他们精心打造的一首诗。
1976年起,她和父亲就计划做一栋屋。 那时,我十六岁,二弟十一岁,三弟七岁,妹妹三岁,小弟还没有出生。一个小叔叔未成亲,比我大四岁,还有奶奶。一家人只有两间房子,一间大厨房,共八十多平米。厨房里面还要安一张床。眼看我们一天天长大,总得有个安身之所。
父亲心里盘算着,对母亲说,做屋的砖可以请人搭,瓦自己砍柴与人联手烧,小队还有人要做屋。到时请泥瓦匠先把瓦坯子做好,自己把柴砍好,等到干了就烧窑。桁条找大队批,领导也不是不知道我们住房紧张。石头山上有。地基自己抽空挖,就是粮食和钱困难,大工小工进门,天天要吃饭,不能饿肚皮。只有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
母亲说:”你说得容易。老话说,买田容易做屋难。” 父亲说:“如今没有办法,只能朝这方面努力。” 奶奶也同意他们的想法。这算一个家庭大计,不知道是第几个五年计划?自那时起,粥饭里红薯比以前更多了,饭里南瓜占大半,或者粥里下麻根粉,或者炒一碗豌豆吃了当晚饭。秋冬有白菜,煮一锅,象喂猪一样,每人吃两碗,或者蒸一罐红薯吃。
当年吃的杂粮,现在是席上珍。为什么那时是那么难以下咽?现在又觉得这样好吃?因为,那时候年年吃,月月吃,天天吃,餐餐吃,又没有油盐,更谈不上调料。劳动强度大,体力消耗大,营养跟不上,没有几个是胖子,多是麻杆体型,没有人喊着减肥。现在的人,生活完全倒过来。餐鱼顿肉,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什么都吃到,杂粮当然就好吃,网上天天有吃杂粮的若干好处报道。
多年后,我看到红薯,是仇人相见,格外眼红,南瓜也是我的敌人,吃了吐黄水。后来,粮食慢慢积了几缸,一家人也磨得差不多。
父亲是小队队长,干部风格,计划一旦落实,风雨不移,白天在小队生产,晚上把月亮当太阳,没有月亮就用一个土罐,倒进柴油,口上用报纸圈一个筒子,点上,那就是电灯,那就是月亮。在小队打夜工常是这样搞。他拿起铁镐挖地基,我们兄弟,叔叔,母亲用沙耙掏土。奶奶和母亲也参加挑土,上土。
有时,四舅和表兄弟晚上来帮忙。地基在原来老屋东边,再往东是分给三叔的一栋房子。两栋中间的空当靠北面的斜坡,是要挖的地方。与三叔交界的一当是一个碾,碾是从前的扎米机,象圆规,顶端固定在一个石头圆巢半径中间架起,延伸的两根木头下面,各安一个象轮胎一样的圆石头,上面固定一个档子坐人,右边木头中间系犁绳,把稻谷倒在石巢里,用牛拉着转,谷壳破了,米就慢慢出来了。
小时候,大人碾米,我们就要坐在上面玩。使我记忆最深的是,一天早上,我在碾巢上坐下读书,父母在两边陪伴,因为没有专心,一个"桥"字不知道怎么读,问父亲,父亲教给我,过一会又忘了,第二次问,父亲又教,过片刻,又忘记。第三次刚开口,头上"叭"的一声,眼冒金星。父亲一巴掌,我被打清醒了。从此,"桥"字永记心中。为此,母亲跟父亲吵起来。说不应该打我。这次,因为要做屋,碾就永远定格在我们的记忆里。
因为屋基都是麻骨石,坚硬,父亲象愚公移山一样,慢慢挖。父亲又带我上山把能够做桁条的松树,用斧头作标记,再找大队干部批。石头在湾子右边,曾爹(曾爷爷的墓地)岗上打的,瓦在台上烧。土砖在前面大地田里搭。还有木条子(家乡叫各子)在湾子稻场锯。每一项都是父母日以继夜,用心血换来的。
为做屋,小叔叔也是千辛万苦。他看到家里负担重,放弃了读书机会。为哥哥分担忧愁。小小年纪,人比犁高不了一点,在小队学习犁田,抄田,拔田。后来,用牛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修水库,上专班,到林场当职工,吃苦耐劳,尽职尽责。每到一处深受领导和人们欢迎、喜爱。把得到的公分钱,全部带回家交给父亲。为这个家的建设和养育侄儿,立下汉马功劳。
在做屋期间,母亲和奶奶主要是搞后勤。那时,我已经去部队当兵。听父亲说,奶奶和母亲天天忙于做饭,搞柴,搞菜。大集体,山上的树,桠都不准砍,老百姓烧柴只能割茅草,用竹扒扒松叶,桐子叶,板栗叶,夏天烧麦吉杆,奶奶和母亲一有空就去搞柴。菜呢,更难。田边地角,湾前屋后不准种,种了就是搞资本主义,工作组就跟你挖掉,拔掉。只能在一点自留地里种,平时不够一家人吃,有客人就更不用说。
队长,更要带头执行政策。这样就苦了做饭人。不过,母亲还是在干部不注意的地方种一些菜,奶奶平时慢慢淹制一些咸菜留着,做屋时拿出来吃。还偷偷在池塘捞一些小鱼小虾,用辣椒一炒,是一道好菜。腐乳豆腐用辣椒面兑一点米汤,放饭里蒸出来是抢手菜。野菜有晒干的荆介、苦菜、竹笋等,也能抵挡一阵。每到吃饭的时候,人多,一围上来,风卷残云,一口气杯盘狼藉。最后的残汤剩水,奶奶和母亲打扫战场,填一填辘辘饥肠。
有时候饭菜没有了,婆媳烧几个红薯吃一下。粮食不够吃,母亲四处借。兄弟妹妹放学回来要吃饭,也只能简单对付着吃。等等苦愁,只有她们自己吃,自己扛。屋好不容易做起来,头上不知道添了几多白发,脸上多了数不清的皱纹 。父亲告诉我,亲戚朋友和小队的人都帮忙,也没有人要一分钱。
如今,孩子大了,日子都好过。树大桠也散,各奔东西,天南地北。年轻的打工去了,有钱的到县城、省城,外地做屋、买房。湾湾如此,到处如此。只有老人和一部分留守儿童在家,守住那几间老屋或者楼房。大多数老人是住着儿女不要的老屋,从前的湾子多是空巢。
空巢里住着空巢老人,十分凄凉。我们湾先前十几户人家,现在只有三叔三婶两个和母亲在家,其余全部搬到公路边做楼房。有的到外地买屋安家。
我们家,老三在县城、老二、老小在公路边,我在村部街道住,今年跳到上海来了,妹妹也在上海工作。老屋只有母亲一人。人少,动物多,如猫、老鼠、貂、黄鼠狼、鸟雀。天天在屋上拔弄。无论你怎么检修,瓦总是被搞成大大小小的洞,每多一个洞,就象子弹在母亲心里穿一个窟窿!
天晴还好说,一下雨,天上大落,屋里细落。坛坛罐罐都搬出来接漏。母亲看到这样急,儿女不放心急!叫她到儿女那里住,又不习惯。瓷砖地板她怕摔倒了,路边又怕吵闹。强行要她住吧?人在东吴心在汉,又象是软禁,其心何忍?只有顺其自然,想哪里住就那里住,如果在老屋,就委托叔叔照顾,我们常常电话关注。只有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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