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铁匠

      夏日的一天,我去赶集,有一个60多岁的老大妈一早就来到了我的摊位前说:“你的好朋友走了”。我一愣,方才想过来,他是指她的老伴儿去世了。老妈妈说:“我就是宋木匠的老伴啊,他临走的时候特别嘱咐我,以后赶集买东西一定要买你的,说你这个人心眼好,不会坑人。”

  我一听就激动的掉下了眼泪,这善良淳朴的老农,在临死的时候,还对我充满了信任,还有临终的嘱咐,告诉老伴要来买我的东西,这是对我这个平凡的百姓最崇高的评价,我为人一辈子能得到这么个好名声,也值了。

  这金子一样的话语将激励着我一辈子不做狡诈,滑头,没良心的人。

  见到王慧云大妈——宋木匠的妻子,我想起他也有三个多月没来赶着云崮大集了。那还是在春天的时候,和我一起摆摊儿出铺的铁匠卞师傅,让我捎一把小锄头和割韭菜的镰刀给他,我一直放在车上,他都没来拿。直到夏天才遇见了他老伴,才知道宋木匠病了三个多月,王慧云在医院守护了这些天,一直到他去世。

  王慧云的丈夫宋木匠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好人,脾气好,又是个慢性子。

  有一次赶集,我正在给人称茶叶,一个声音问:“师傅,你这冰糖多少钱一斤啊?”只顾看称和抓冰糖,没顾抬头就回答:“大嫂,冰糖2块5一斤。”只听旁边买东西的人,哈哈一阵大笑,说:“你怎么知道他的雅号叫大嫂?”我急忙抬头一看,问话的人是个男子汉,我就很不好意思了。宋木匠说话就是女人腔调。家中要买东西,王慧云需经常陪着他一起去,如果要他单独一个人去买,他常常会给自己买个带小花的手套,带方格的围脖,或是鲜艳色彩的袜子,他就是天生有女人的脾性爱好。

  王慧云大妈可是一个精明开朗,心地又善良温柔的女人,年轻时是村中的一枝花。王慧云不喜欢宋木匠——这半男半女性格的人,她的意中人是卞铁匠。

  说起卞铁匠,又想起我开始驾着三轮车赶大集的事。

  到远处的大集去卖货,才有更好的效益,我就开始到外边的乡镇大集做生意,刚到一个新集是不了解情况,也找不到摊位。第一次到王家村赶集,正愁无处摆摊。一个卖铁器—镐头镰刀镢头的铁匠,姓卞,叫卞铁柱。卞师傅这人身材粗壮,圆大的脑袋,黑黑的脸膛上透出红红的光,两只眼睛又亮又和善,布满了红丝,他说话,瓮声瓮气,底气十足。他看看我,初来乍到,无处摆摊儿困惑窘迫的样子,就对身边两个卖小杂货和卖烟囱瓷器的人说:“”咱把摊位收一收紧一点,反正也放得开,就让这个卖货的人摆个摊儿吧,咱一看也是个新手,赶个生集不容易。”

  那两人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心眼儿也好,平日和卞铁匠也是好邻邦,也就照办了,从此我就紧挨着卞铁匠的摊位赶起这个大集来。我俩也成了好朋友,他大我十几岁的样子,我称他大叔,他不答应就互称师傅了。

  那一年,起早赶集,路上遇着卞师傅一起走,突然他的车胎扎破了,我说:“把你的铁锹铁器铺放在我车上,我先到集上去,你找个村儿补好了轮胎再去吧。”卞铁匠一指前头路边的一个村子说:“那是新城村,我去那里有熟人,那村儿就有修车的门市。”等他顺利的修好车,赶到大集上,人齐了,他正好做买卖不误。

  时间长了,好朋友之间就无话不谈,卞铁匠是个性情中人,对我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曾看过小说,张铁匠的罗曼史和王馥荔主演的同名电影《张铁匠的罗曼史》,也很有意思。

  卞铁匠是田格庄人,在他父辈开始做铁匠营生,卞铁匠跟父亲学手艺,同村,一个姓王的铁匠,跟卞铁匠的父亲是一师之徒,卞铁匠称他为伯伯,王铁匠有一儿一女,女儿漂亮聪明,就是王慧云,当年王姑娘跟卞铁匠是青梅竹马,天生一对,两家老人也十分同意。可天有不测风云,王慧云有个哥哥,在20岁那年腿上长了个疮一治了三年才算治愈了,可是一条腿就有点儿残疾了。虽然家里光景不错,儿子也会打铁的活,可要说媳妇就有些麻烦了。儿子26岁那年,王铁匠着急了,就与老伴找女儿王慧云商量,让女儿给哥哥换个媳妇。就是跟对方家的儿子结婚,男方家的闺女再嫁过来给他哥做媳妇,这在当年的农村叫换亲。通常这种情况下,男的为求找个媳妇,男家一方主动嫁出去的女儿肯定是要吃亏的。

  王慧云心中一万个不乐意,可是为了给哥哥说媳妇就只好委屈自己,听了父母之命,嫁给了男人却是女人性格的人称“大嫂”的宋木匠,哥哥却娶到了满意的媳妇。

  王慧云虽然跟了好脾气,又有好手艺的“宋大嫂”,可宋木匠显然不是王慧云喜欢的那种男子汉,比起卞铁匠那威风凛凛阳刚之气的大丈夫气概,肯定是要委屈一辈子了。

  卞铁匠跟王慧云好了十几年,喜欢她的聪明温柔,贤妻良母的性格,何况王慧云又从小跟父亲学打铁,也熟练掌握铁匠技术,卞铁匠原来憧憬期盼着一对小夫妻,恩恩爱爱,你拉风匣,我填煤,你炝大锤我打铁,那火光映红夫妻红红的幸福脸庞的美妙浪漫生活不幸破灭。真是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了,可是又无可奈何,父亲又急着给他张罗找媳妇。

  卞铁匠一气之下,心灰意冷,无意再娶,任凭父亲瞎忙活,可是父母岁数也不小了,急着抱孙子,就托人找了个人家,说女的家中富裕,结婚还能带来嫁妆和缝纫机,卞铁匠在父母软磨硬泡下,又斥责又哭求的情况下,勉强答应了。闷着头去娶媳妇,谁知一看到新媳妇又粗又矮又黑,还一脸横肉,一双眼睛还有些斜视,心从后背凉到脚跟,卞铁匠骑着自行车扭头就往家跑,他不要这媳妇了,本来是骑着自行车去接媳妇的,这会儿却看见卞铁匠单独一个人回来了,众人还以为是人家女方嫌弃男方变卦不干了呢。

  卞铁匠哭丧着脸说:“八辈子说不上媳妇儿也不要这么夜叉”。父母亲都苦口婆心的劝说:“至如今还是娶了吧,闭上眼睛,生了娃以后就过日子了,有什么?”卞铁匠死活也不回去,众人再劝他就自己进了洞房闩了门,任凭谁来叫也不开。正在这时候,新娘子自己骑着自行车,呼隆呼隆来了,他一进门就跪在洞房门口,哭着说:“卞铁匠,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强着要嫁你,可现在事情闹到这样了,你叫我今后怎么做人,你也是七尺男子汉,你拍拍心口,想想,你这样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我也是二十四五岁的黄花大闺女,我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你今天要是不开门,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说着就要朝门框上撞,众人慌忙拉住。

  卞铁匠虽然恼怒怨恨一肚子气,可一听这姑娘说得也有道理,思前想后,罢罢罢,认命吧,也就咬牙闭眼结了婚,和那丑婆娘生了一儿一女。

  可这丑婆娘面目丑陋,心眼儿好可也就罢了,她还没有人脾气,好吃懒做,从小就在家里惯成了娇气专横的性子,蛮横不讲理,对父母也不知孝顺。她心气顺了就干点活,心烦了就摔盆子摔碗,无事不是甩脸子就是使性子,还不做饭。

  卞铁匠开始还和他动过手,打过几仗,后来有了孩子,两口子一打架又怕惊吓了孩子,又怕父母操心,卞铁匠就又狠狠心,咬咬牙,罢了罢了,随他去吧,心想着在自己的老婆面前怂了,也不算丢人,让她一下,也是让给了孩子他妈也没给别人,就再三忍让。可那是婆娘,也不识好歹,以为卞师傅这样是软弱好欺,常常是他先动手打卞铁匠,而且下手又没轻重,心又狠。

  卞铁匠说:"兄弟,我那打铁的手,一根指头有黄瓜粗,一伸指头就把她按倒地在,他还经得了我一巴掌?我只伸手一挡她的手,那铁棍一样的手指,就震得她直叫唤。"

后来她四十岁往后脾气才好了些。

  卞铁匠在田各庄,甚至在当年公社成立的铁业社里都是领导干部,论人品论能力论技术和体魄,可谓人中之杰,可是在这女人面前,可真是豆腐掉到灰里了,吹不得,打不得,无能为力。

  好在生了一儿一女,模样,脾气都随了卞铁匠,这使卞铁匠在下一代身上找到了安慰和寄托。

  卞铁匠与这婆娘生活的四十年中,受尽折磨,他每每想起和情投意合的师妹王慧云的时候,就会流下伤心的眼泪。可他看到王慧云的丈夫——宋大嫂,虽无男子气概,王慧云却不受气,家中一切都由王慧云说了算,日子也过得不错,卞师傅心中又有很大的安慰。

  两年前,卞师傅那厉害的老伴得了重病,卞师傅耐心细的伺候她,端屎端尿,喂饭喂药,洗身擦体,无微不至,医院的医生和病友都交口称赞。老伴去世前,流着泪对卞师傅说“老卞啊,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你太毒辣了,为了报复你当年对我那时候的态度,我发泄了几十年的怨恨,你能原谅我吗?我要是好了,一定好好报答你,挽救我的过错。”卞师傅说:“两口子还说这些干什么?只要你的病好了,比什么都强。”

那婆娘的病终究没能治好,花尽了所有储蓄,还是走了。

  如今卞师傅的一对儿女都成家立,也过得很好,卞师傅得知王慧云的丈夫去世的消息,也很关心她。我说:“卞师傅都这么大年纪了,宋木匠也去世了,你家大嫂也走了三年多了,你是不是和王慧云大姐合在一起过,两个人在一起也是个照应。”

  卞师傅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这事儿我得和两个孩子商量一下,她那边也有两个儿子,也要通通气,双方老少都愿意了,事情也就顺利了,弄不好就要生闲气了。”

  可是天下真正是好事多磨,有两个月不见丁师傅赶集,这天我得到一个消息,卞师傅两个月前赶高山大集回家的路上,与一辆拉货的汽车发生了刮擦,他们是向同一方向行驶,迎面来了一辆违规行驶的汽车,向这辆汽车撞来,这辆与卞师傅同行的汽车,急打方向躲过对方的汽车,向路边躲时,又刮擦了卞师傅的摩托车,摩托车翻倒了,卞师傅也摔在路边,可是卞师傅自己慢慢的爬了起来,来回走了几个回合,跟跑过来的同行车的司机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大事,不管你的事,你走吧。”

  司机师傅说:“大叔,我还是送你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万一有事就晚了。”卞师傅又走了几步说:“没有事,你走吧,我可以自己骑车回家休息两天就好了。”司机执意坚持要送他去医院检查,卞师傅就坚决不去。司机说:“那我记下您的名字和地址,我好去看你。”卞师傅说“我真的没有事,你也不用去看我。”司机说:“那我把我的车号地址和电话姓名写给你,你有事就找我,我马上就到。”卞师傅就一本正经的说:“我也不用记你的地址电话,姓名,车号,我绝不讹你,你放心走吧,小伙子。”然后就让司机帮他扶起摩托车,捆好货物,他爬上车就要走。司机说:“大叔,你这样去我不放心,我也从来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好心人。我买你几把小锄头,我家有菜园,我自己用,做个纪念吧。”卞师傅笑着说:“还买什么?我送你一把自己用吧。”

  看着卞师傅骑上车,慢慢的向前,越开越快走远了,司机也上车走了。

  第二天,卞师傅觉得浑身不舒服,儿子赶紧把他送医院,一检查,内脏有摔裂的现象,只是当时没有反应和发作,经过抢救四天后去世了,临死前他一再叮嘱儿女不要去追究司机的责任,他没有责任,我当时答应人家不追究的,我说话是说一句当一双,你们千万要遵照我的话去做,不要违背了我的嘱付。

  光明磊落的卞师傅健康壮实的身躯安歇在一堆黄土中,我也失去了一位好朋友。

  后来,司机拿了卞师傅送他的小锄,根据锄板上卞师傅留下的钢印卞字的字号,几近周折,打听到他的住处,专程上门拜访慰问,愿意承担一切责任,赔偿所有经济损失,并要求卞师傅的儿女和他一起去有关部门依法处理,卞师傅的儿女拒绝了,因为父亲的遗嘱,一切不予追究。

                    2018-3-22 杨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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