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河流,山川,我们的父辈,有时觉得太过沉重,可这些就是我们的来处。我们的父辈们,他们曾经和我们一样年轻过,经历过饥饿,贫穷,富裕,然后又老去。还有土地,养育了我们的土地,他们这一生都在耕种,收获,年复一年的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和诠释生命的意义。
1.
村子里的顺德爷,今年99岁,他见过村子里所有人穿开裆裤时期的样子,属于活化石级别。
每次看到顺德爷,面对一个世纪的风霜以后,千沟万壑的脸,莫名有种惶恐,似乎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村头古井栏杆上的弹孔是日本人留下的,老榆树的皮是挨饿的时候没的,三官庙的老道士求雨时唱的经,他都知道。
顺德爷耳聋目花,活得久了,心却是通透的。
听说有人给他十万,要买他院子里的那棵老银杏树,顺德爷不肯,说是钱对自己没有用了,再说树也老了,故土难离。树跟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顺德爷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部队去台湾前,跑回家赶大车,养蚕,放羊,一共生养了9个女儿,个个都是好样的。跟他一起当兵的,去了台湾,据说都住荣军院养老呢,都是有钱人了。
如今他老了,每天坐在大榆树下,听他的戏匣子,村子里的人经过,会跟他聊会儿。
“顺德爷,你活了一百岁,你说说,人是为啥来这世上?”
“人来这世上,是来过人的。你就是桥,把你的子子孙孙,过到这世上来。孩子大了,你自然就老了。”
顺德爷的戏匣子,唱着五郎探母,咿咿呀呀,唱了半天还没有走出公主府。
哈,乡野村夫的话,莫当真。
现在人们都在追那个叫自我的东西,这些老话,听起来就没意思,就当耳旁风吧。
2.
似乎没有人知道酒葫芦究竟能喝多少酒,也没有人见过酒葫芦醉过,或者说清醒过。
酒葫芦五冬六夏的穿着大拖鞋,走路摇摇晃晃,买酒,喝酒,买酒,喝酒。村子里的人说,酒葫芦不是在喝酒,就是在买酒的路上。
听老人们说,酒葫芦以前也是吃公家饭的人,很是风光。后来因为疏忽,出一次恶性事故,死了几个人。然后就开始每天都喝酒,后来就不能上班,回村子里呆着。
“酒葫芦,你为什么天天喝酒?好好的干活,娶个老婆,过好日子。”人们说。
“什么是好日子?”酒葫芦问。
“老婆,孩子,热炕头。”人们说。
“那是你的好日子。我的好日子是有酒的日子。”酒葫芦喝了口酒说。
人们摇着头走开。
或许人们喝酒是为了忘却,然后又忘却了为什么喝酒,最后只剩下了喝酒。
3.
冬季的荒原,凛冽的风吹过,枯草在风里瑟瑟发抖。灰色的天空,偶有飞鸟掠过,渐渐成为天空里的黑点,消失无踪。
白雪和坚冰覆盖着的大地,冷寂无声,灰白的海草房顶,炊烟在风里飘散,不知何处为家。
财迷脑子领着他六岁的孙子虎子,去东山顶上看他去年新种的那片麦子。
财迷脑子今年六十多,身体还算硬朗,种了一辈子地,勤快了一辈子,土地就是他的命。地里丢下一穗麦子,他都会捡起来,谁家的地撂了荒,他都心疼。去年这块地荒着,他跟人家商量,自己接过来种上。
财迷脑子觉得,农民就应该种地,就像渔民应该打鱼,工人应该上班一样自然。这年头,种地养活的了孩子,却养不起孩子,到处都要钱,所以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去了城市打工,剩下的老弱病残守着这半死不活的村子。
财迷脑子也理解,可这地多好多亲,人勤地不懒,种上了这一年的盼头就有了。唉,等这辈的老人都走了,村子里就没有人种地了,不敢想。
“这么大岁数了,你就在家里喝茶,看电视,我们又不缺吃少穿,别再种地了,又累又不赚钱。”城里的大儿子如是说。
“你别管我,我不想在家里混吃等死,看见地里的庄稼,我就高兴。”财迷脑子有他自己的想法,自己地里出的粮食,踏踏实实的,小孙子吃着也放心。
眼前的麦田,白茫茫的雪盖着,明年又是一个好年。
“爷爷,你的麦子都冻死了吧。”虎子撒着欢在麦地里跑,雪里留下了一趟小脚印。
“虎子过来,现在踩醒了麦子,开春就长不高啦。麦子是冻不死的,土地爷是有温度的。等春风一吹,麦子就醒啦。根扎在泥土里,才不会死。” 财迷脑子看虎子的眼神,和看麦子一样。
“爷爷,那麦子被我们吃了,不就死了么?”虎子问。
“没事,麦子的子子孙孙还在哪。人吃五谷,再种五谷,人死了,就又成了泥土,养五谷。万物从泥土来,又回泥土去。” 财迷脑子不懂什么是薪火相传,他只知道老理。
“爷爷,你再给我讲一遍土地爷的故事呗。”
“好嘞,咱们讲着故事回家。很久很久以前,女娲娘娘造了人,可是人活着就要吃东西,可是人那时候又不会种庄稼,就只好在大地上流浪,饥一顿饱一顿,活不了大寿。后来,人供奉土地爷,驯养五谷牲畜,生儿育女,一代一代的活下去,才有了我的太太爷爷,太爷爷,爷爷,才有了你的太爷爷,爷爷。”
“哈哈,爷爷,太有意思啦。你上次教的我都记住了,我背给你听听我们族谱里字吧。善,修,道,志,勤……”
“虎子长大了念大书,我们家也出个大驴,哈哈。”
爷孙俩背影渐渐远去,风里还隐约传来虎子清脆的笑声。
又一个春天来了,麦子又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