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逸 21.2 | 逆淘汰:物竞天择,伤残者生存
欢迎来到熊逸书院。今天我们继续来谈《互助论》,你只需要记住一个观点:历史的主旋律是和平,而不是战争。
现在让我们进入正文。
(1)核心家庭
昨天留下的问题是:小社会的熟人互助很容易在农村成型,城市居民该怎样互助呢?斯宾塞也好,克鲁泡特金也好,他们都是城市居民,都享受了工业革命的成果,难道抱残守缺,对社会结构的变化视而不见吗?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我们还需要借助昨天凤凰男的那个例子。凤凰男和他的妻子在城市里买房、结婚、生下可爱的孩子,组成了一个在今天社会上最有典型意义的三口之家家庭。这种家庭,叫做“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
“核心家庭”是美国人类学家乔治·默多克在1949年《社会结构》一书当中提出的概念(Social Structure, George Murdock, 1949)。如果我们这个概念介绍给孔子,孔子会说它有违人伦;如果介绍给老子,老子会说它逆天。是的,核心家庭其实是一种很晚近、很不自然的家庭结构。在自然状态下,社群不仅大于家庭,而且先于家庭,核心家庭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求生存、求发展的。
在自然状态下,人们需要全力以赴来应对的,不是办公室政治里的小人加害,也不是统治阶级的巧取豪夺,而是险恶的生存环境,所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是重中之重。种间竞争越是严酷,种内竞争也就是越是微弱。
这条规律很符合我们的常识。一个国家怎样提高凝聚力,最有效、最经典的办法就是渲染外部敌人的可怕,说他们时刻都在虎视眈眈地觊觎着我们所珍视的一切。于是原本阋(xì)墙的兄弟就会舍弃前嫌,外御其侮。
当然,仅靠团结并不一定可以保障生存。《孙子兵法》有所谓“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和远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硬拼,结局就是被一网打尽。大自然这个“大敌”就在不断地歼灭生命,一场气候的变化就可以杀掉许多生命。在一些进化论者看来,灾难之后的幸存者就是生存竞争当中的适者,他们(它们)继续繁衍生息,繁衍出和自己一样适应新环境的后代。老弱病残和蠢货总是最先丧命的,强壮和聪慧的总会成功胜出。
真的是这样吗?真实的事例好像屡见不鲜。克鲁泡特金援引1889年《莫斯科博物学会会报》的一篇文章,说大约60年前,一场不知名的流行病使俄国某地的土拨鼠死亡殆尽,多年之后它们才重新恢复了数量。
同样的事情还有很多,简直不胜枚举,但克鲁泡特金从中注意到一个很少被人注意的细节:在那些贫困落后的国家里,饥荒或流行病确实总会洗劫人口,但幸存下来的人既不是最强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因为他们虽然幸存下来,但这种胜利只是对自然灾害的一种险胜,幸存者的健康遭受了严重的损害,很难想像他们将来会繁育出更加优质的后代。灾害如果是一种“自然选择”的手段,那么由它筛选出来的既不是强者,也不是智者,而仅仅是那些耐受力强,最能够忍受匮乏的个体。这就好比当食物匮乏的时候,熊会比猫先饿死,猫会比蚂蚁先饿死,恐龙的灭绝和哺乳动物的兴起正是这个道理。
克鲁泡特金认为,这样的筛选机制在西伯利亚的牛和马当中就发挥了明显的作用。这些动物确实很有耐受性,特别捱得住饥饿和寒冷,但是,一匹欧洲马轻易就能驮起的重量,西伯利亚马却连一半也驮不动。原始部落的土人比欧洲的文明人更能忍饥耐寒,但前者的体能远远赶不上后者,知识的进步简直慢到令人绝望。如果“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真的像这样发挥作用,无论生物界还是人类社会都不可能发展成今天这样。
斯宾塞也发现过这种现象,不过是从另外一个角度。他以法国政府的征兵为例,说征兵总会优选那些年轻力壮、头脑灵活的人,老弱病残都留在后方,结果每打一场仗就会形成一次逆淘汰。但是,这要怪谁呢,还有其他办法吗?这就是很让人头痛的问题了。征兵如果优选那些老弱病残,然后坐等战败,让年轻力壮的人作为亡国奴继续生存,这恐怕不是很多人愿意接受的。
在克鲁泡特金看来,灾变绝不可能是物种进化的最强动力。那么,竞争会是最强动力吗?
克鲁泡特金并不质疑生存竞争的真实性,恰恰相反,他认为“生存竞争”是他所生活的整个世纪里所归纳出来的最伟大的概念。生活就是竞争,而在这场竞争当中,只有最适者才能生存。但是,被大家看错的问题有两个:第一,这场竞争主要是用什么武器来进行的;第二,在竞争当中谁才是最适者?
(2)观察者偏差
《互助论》给出的答案是:互助才是竞争的主要武器,最有互助能力的生物才是竞争中的“最适者”。
在克鲁泡特金看来,所有动物,包括人类,并不真的那么好战。就说人类吧,如果我们翻开历史书,好像随便翻开一页看到的都是战争。但这并不反应真相,而是观察者的偏见造成的。我们总是容易记住激烈的景象,却记不住平淡的生活。(附录1)
《互助论》有这样一段很重要的话:“过去的编年史家把折磨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的小战争和小灾难都详尽无遗地加以记述,但他们却毫不注意群众的生活,而广大的群众主要是习惯于和平劳动的,只有少数人才热中于战争。史诗、纪念碑文以及和平条约——差不多所有的历史文献都有这种特点:它们只记载和平的破坏而不记载和平的本身。所以,有最善良意愿的历史学家也不知不觉地把他所要描述的那个时代歪曲了。”
事情的另一面是:即便是战争,“互助”的能力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以管仲改革齐国的军队组织,要的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古罗马和日本战国时代,武士之间的同性恋很受鼓励,因为爱情最有让人舍生忘死的力量,如果你和热恋对象并肩战斗,以一当十不是难事。《诗经》当中有所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yu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几句诗常被当作爱情诗,但其实是描写战友之间的感情。郑玄的经典解释是说:“我与子成相说(yuè)爱之恩,志在相存救也”,战友彼此相爱,才能奋不顾身地彼此救援。如果战友的关系处成今天职场上的普通同事关系,一旦战事不利,大家就很容易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战争到底都在和谁打,这是《互助论》关注的问题。在克鲁泡特金看来,内耗型的战争虽然很醒目,却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战争要么是对外战争,要么是战天斗地,不能简简单单地就和“弱肉强食”画上等号。
战天斗地是很艰苦的,往往艰苦到大家没精神内耗的程度。
早在达尔文之前,马尔萨斯就已经高度强调战天斗地的残酷性了。《人口原理》如是说:“在整个动物界和植物界,大自然极其慷慨大方地到处播撒生命的种子。但大自然在给予养育生命种子所必需的空间和营养方面,却一直较为吝啬。我们这个地球上的生命种子,若得到充足的食物和空间,经过几千年的繁殖,会挤满几百万个地球。”
今日思考
这话在道理上没错,但即便是关注“几何级数增长”的马尔萨斯,也严重低估了“几何级数增长”,挤满几百万个地球哪里用的了几千年的时间呢?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是不是弱肉强食的竞争,在制约着生物的数量呢?
让我们想像一下19世纪的村庄,如果食品一直保持充足,出生率一直都保持在6%的话,经过80年,人口会增长到原先的多少倍呢?这就是今天留给你的思考题。
今日得到
最后让我们简单温习一下。今天我们继续谈到《互助论》,你只需要记住一个观点:历史的主旋律是和平,而不是战争。
就到这里吧,我们明天见!
附录1
如果你被一名河南籍的骗子骗到肝肠寸断,你很容易会说“河南人都是骗子”,但如果真的认真调查每一个河南人,会发现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对情感造成强烈冲击的信息会使我们误判形势,而我们的情感偏偏又很喜欢被那些强刺激的信息吸引,就像我们看小说,总会喜欢看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我们读报纸,也最容易注意到那些“人咬狗”的新闻,尽管“狗咬人”才是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