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小颜同学的故事写得很好,下面请她为大家即兴讲个故事吧。
掌声过后是一片死寂。我僵直地站在座位旁,嘴巴努力地张开、合起,不断尝试着压出气息、挤出声音,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来。那一刻,仿若是在茫茫荒野之上,只我孤身一人对阵来势汹汹的的千军万马,未能抵挡一招,早已败下阵来。
讲故事是什么?我再也不会了。
回忆的氢气球降落在儿时的小院里,我蹲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眼望着屋里的父亲,手臂不停地挥舞着,双腿也不时摆动起来,配合着我的两瓣嘴唇那无休止的交替。
那时候,我是很喜欢讲故事的。
小时候,姐姐常拉上我去书店看书。可我不喜欢看书,我只喜欢讲故事。我只喜欢给父亲讲故事。我给父亲讲好多好多故事:田野的尽头是一条河,河的对岸是一座山,我和阿吉追着气球到了那里,气球飞走了,飞来了一群小鸟,鞋子被露水浸湿了,我们没有停下来和稻草人玩耍,一路跑回了家……可是,那不是故事,父亲总面无表情地回答说,不要经常去河边玩,有水的地方都不太安全,在田心小路跑要当心,阿吉是男孩子不怕摔,你是个女孩子得小心点儿……父亲总是面无表情。
我还是想讲故事给父亲听,就像姐姐给父亲讲她和同学的故事一样。
那一回,姐姐照常拉我去书店。与以往胡乱走走逛逛所不同的是,我拿起了一本小书,小书封面上大笑的伯伯和父亲长得很像。小书里写着好多的脑筋急转弯,我觉得有趣,便记下了,回到小院里,说给父亲听,“爸爸,妈妈昨天新买的袜子怎么有个好大的洞呢?”爸爸停下了手里摇动的竹棒,微微蹙起眉,自语道:“你妈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小心了呢,买东西的时候应该注意点儿质量的。唉。”我从小板凳上蹦起来,拍着小手笑眯了眼,带着嘻嘻的尾音给父亲讲说:“袜子没有洞怎么穿进去呢?咦爸爸好笨哦!”父亲舒开了眉头,嘴角向上扬了起来,鼻子下面的胡茬也跟着翘向两边,沾上了阳光,闪闪而动。父亲又摆弄起了手中的竹棒,一边带笑说:“还是我的满女聪明。”父亲在开心的时候会喊我作“满女”,方言中取“疼爱的小女儿”之意。我觉得这个词好听极了,就总缠着父亲,同他聊天,哄他开心,像哄一个比我年龄还小的孩子。
于是我常往书窝里头钻了。家里没有那许多钱买书,我便借着放学的空当儿溜进书店,小心翼翼地抽出书架上的新书,偷偷看上几段,又急忙在店员发现之前合上,匆匆赶回家。依旧是蹲坐在小院里低矮的小板凳上,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拉长了我的身影,细细长长的影子便顺势躺进了小屋,窥探着父亲的笑容。小屋是父亲的工作间,倒浆,蒸粉,卷片儿,叠片儿,父亲的手不停地摇摆着。父亲在里屋摆弄着竹棒卷片儿,我在小院中摇晃着脑袋给他讲故事。从脑筋急转弯到十万个为什么,从灰姑娘到阿拉丁神灯,从雷锋叔叔到保尔柯察金,从可爱的皮皮鲁和鲁西西到曹文轩笔下的纯真少年,从率直粗犷的鲁智深到义薄云天的关云长,从坚强勇敢的鲁滨逊到悭吝精明的葛朗台……
我在小院里讲着,父亲在屋里听着,蒸笼中的热气爬不上烟囱便浮在了天花板上,在父亲头顶上方,缓缓地旋转着,渐渐溢出门外来,逃出了黑乎乎的小屋,扑进晚霞的怀里。父亲的笑声、自语、叹息、惊呼和小屋里所有的声音都随着热气漫出来,缓缓地游向天空,游向田野,游进我的记忆里。
那时候的我,是多么喜欢讲故事啊。
然而又有谁能永远蹲坐在小院里头讲故事呢?
上中学后,我住进了学校里,每周同父母亲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半天,父母亲又为了我能安心学习渐渐少了同我的交谈,总留我一人在房间里看书。书架上渐渐添满了书,我再也不用躲在书店的角落里偷偷看书了。
可是,不给父亲讲故事,我看书做什么呢?
父亲的竹棒仍旧在隔壁屋里一起一落,刨花状的木料也仍旧静静燃烧着,不时地跳出枯树枝噼噼啪啪在火炉里打架的声响。热气仍在游绕着晚霞吧,小院里仍是撒着夕阳的金粉吧,只是父亲的嘴角有没有再次扬起,胡茬有没有再沾上阳光,我不知道。
在小屋旁的那个房间里,我度过了无数的下午。我仍在读书,只是手边多了一本本散文随笔和诗集,那是一些讲给自己听的东西,是不需要分享出去的东西,是分隔我的心和小院的东西,也是我不曾同父亲提到过的东西。
后来,我不再讲书里的故事,也许正因如此,我学会了写书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