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米乐乐

满满/文

(一)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傍晚,杨皙正在给生病的奶奶削苹果,他用水果刀细致地把苹果皮削成长条。这就像一个游戏,长条千万不能断的。

奶奶边看着他削苹果,,边和他唠嗑。说的大多数是她曾经的故事。杨皙应付似的听着,偶尔搭句话,这样一来奶奶又可以反反复复述说她的故事了。

“今天的天气真奇怪。”他不知道隔了多久,奶奶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于是他抬头朝窗户外望去。

住院楼后面是废弃的操场,听说以前是个私立中学,曾经出过事儿,学校倒了,再没人接手就废弃在那里。长出很多杂草,酷热的夏天里,一眼望去,全是绿油油毛茸茸的狗尾巴。

操场尽头是颓圮(pǐ)的围墙,围墙外是茫茫的稻田。此刻,红彤彤的夕阳俯视着绿油油的稻田,叫嚣着在天边分割出明显的界限。

这并不算美丽的景色,杨皙想。

(二)

病房的门被打开了,杨皙收回远眺的视线。门口的女孩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夕阳印在她红色连衣裙上,像着火了。光与影的交错,使她身后拖着的行李箱显得那么落寞。

“您… …好… …请问,14号床位在这里吗?”她站在门口弱弱的询问。

“在的在的,”倒是奶奶热情的回答着,“在这边,这边。”奶奶伸手指了指靠窗的床位,也正是杨皙正坐着的床上。他赶紧跳下床,抱歉的朝女孩笑了笑。

“谢谢奶奶!”女孩礼貌的朝奶奶道谢,然后拖着箱子往里走。她不像是住院的病人,像却游客一般。

“闺女,你一个人?”奶奶是话匣子,没等女孩收拾妥当,就开始“调查问卷”了。

“……嗯”女孩微微点头。

“怎么会一个人呢?你家人呢?你叫什么名字啊?”奶奶急了,或许女孩的回答太令她吃惊了。

“我叫……米乐乐。”她顿了顿,好似艰难般说出了口。

看起来是个内向的人,不太爱说话。杨皙想,奶奶问的好几个问题,她才回答一次,以至于杨皙不知道她回答的是哪个了。不过,她是一个有礼貌的人,每次回答,她都安静的思考一下,然后郑重的看着奶奶,点头或者摇头。

“真是可惜了。”奶奶对杨皙说,“这可怜闺女,怎么生病家里没个人来照顾她呢?你知道吗?我想叫她换个床铺,可又怕吓着她。哎,真令人心疼!”

杨皙知道奶奶的意思,自从奶奶住院一个月以来,14号床位已经换了三波人,虽然说这种病本就和死没什么区别,但是死亡的速度总归让活着的人没那么容易接受。他同样不明白,这么一个女孩子,是要怎样一个人去面对死亡的?

(三)

每次去看奶奶的时候,总能见米乐乐坐在病床上,支起桌子在低头写写画画。奶奶见着他来,开始伸出食指放嘴前做出“嘘”的动作,于是他也变得小心翼翼了,生怕脚步声重了,打扰了她。

米乐乐是一个专注的女孩,她趴在桌上写写画画那样的姿势能保持一上午不变。可她又是个乖巧的人,当她发现杨皙来了,就会歉意的笑笑,然后收拾东西离开病房去别处继续她的事情。

“你以后少来这里,打扰了乐乐。”奶奶叹息的说,“你知道吗,乐乐是小说家。就是那种专写别人故事的那种,把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写成书,然后让很多人知道。”

杨皙于是开始知道,米乐乐的一些事情。当然,这些都是奶奶告诉他的。

“我想让乐乐把我的故事写成书。”突然,奶奶像做了很大决定似得,对杨皙说:“你说行吗?”

“我?”杨皙好笑的看着奶奶,“又不是我写。叫她写你的故事,那你要出好多好多钱呢!”杨皙对这方面不太懂,但他知道那些成功人士叫作家写自传,不都花重金聘请作家来写的吗!

奶奶低头想了想,最后做出抉择:故事是要写的,万一明天就再也起不来,那她辉煌人生不就一起带土里了吗?所以,她不想白活这个世上。至于钱,可以叫杨皙和米乐乐商量一下,通融通融。

米乐乐是吃过午饭后回来的,当她看到杨皙还在病房的时候,愣在了门口,不知是进还是退。

“乐乐,你进来。来奶奶这里,奶奶有事和你商量。”奶奶开心的招呼她过来。

米乐乐把自己的东西放好,然后安静的坐在自己病床边,杨皙坐在奶奶的病床边,两个人相距不足一米。

今天的米乐乐穿着一袭淡蓝色的长裙,裙摆上是用深蓝色的线绣的几朵莲花,幽幽的开着。杨皙才发觉,米乐乐从来没有穿过病服。

奶奶在背后用手捅了捅他。

“那个……乐乐,”杨皙还是第一次和米乐乐说话,所以他不禁有些紧张,“听说你是小说作家。”

米乐乐微微有些病态的脸上,染了淡淡的红晕。她点点头,一双大大的眼睛依然看着他。

“是这样的,奶奶想请你帮她写个故事,类似自传什么的那种,她怕自己没什么东西留在这个世上。……那个,价钱……”杨皙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表达。

受到惊吓的人倒是米乐乐,她的眼睛睁的更大了,不可置信的在他和奶奶之间徘徊。

“乐乐,奶奶就当帮奶奶个忙吧!”奶奶跳下床,走到米乐乐跟前,拉起她的手,“奶奶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是知道的。”

“奶奶……这个,我写的小说类型不是这种。我……我怕我写不好!”米乐乐慌忙解释。

“不会不会,奶奶相信你。不都是写字嘛,你能写好的,说不定开启了你人生又一条大道……”奶奶本想鼓励她,可话说出来,在他们这个病房,变成了别的味道。

“那乐乐,需要多少钱呢?”杨皙尴尬的想掩饰过去,却找了这么个话题,这气氛真是不太轻松。

米乐乐轻轻摇了摇头,“等我把手中的小说完结,再给奶奶写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米乐乐说她的小说就这几天可以截稿。杨皙为了表达谢意,想支持一下她,问她小说出在哪里,能不能让他拜读。

米乐乐婉言拒绝了,她还说:“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混饭吃的技能而已。”

(四)

米乐乐很快把自己手中的稿完结了。杨皙总能见着她专注的听奶奶讲故事,然后在自己纸上写写画画,偶尔不懂的地方还要提出问题,于是奶奶回忆的更仔细了。

“我怎么感觉自己是多余的了?”杨皙笑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两半,一半给奶奶,一半给米乐乐。

“是啊,本来就是。”奶奶哈哈大笑,然后“咔嚓”咬下一大口苹果。

米乐乐笑的眉眼弯弯,细细的啄着苹果。

“乐乐,故事弄的怎么样啊?”杨皙指了指桌上那一叠像二维码的草稿。现在想想,怪不得写书要花好多钱,这精力真是废的多。

“额……”米乐乐赶忙整理起来。

“着急什么啊?我的人生就那么草率?”奶奶不满意的说,然后转头安慰米乐乐,“乐乐,别理他。他又不懂!”

杨皙无奈,找了把凳子坐下。病房的电视难得开着,正在播的是娱乐新闻,说的是一个小说作家沈三叔陷入了抄袭风波。虽然他知道沈三叔,是个挺有名气的作家,但杨皙并不感兴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吧!他准备换台。

“等一下。”米乐乐有些尖利的声音,使杨皙诧异。他回头,看着盯着电视屏幕的米乐乐。

也对,米乐乐好歹也是个作家,对这个感兴趣也是可以理解的。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沈三叔在新闻发布会上声泪俱下:三叔我出道多少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各位不清楚吗?不算别的,现在我十多本书的销量大家也都看的到。我还需要抄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说作家的东西?说这话的人不是在侮辱我,而是在嘲笑自己的智商吧!

于是台下一片倒戈,仅此几个对沈三叔有质疑的人,也不再说什么了。

“那么对于这个诽谤您的小说作家,请问三叔你会怎么处理呢?”记者开始转移话题。

沈三叔愤怒且激动的拍桌而起,“对于这种下三滥的小说作家,我一定走法律程序,严惩不贷。”

于是引来所有人拍手称快。

“杨皙,你信不信沈三叔会抄袭布释罪的作品呢?”米乐乐底底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不认真听会一不小心就忽略的。

恰好杨皙并不关注电视上的事,所以他回过头笑着说:“我觉得,不能吧!以前也看过沈三叔的书,感觉挺不错的,不然也卖不到那么好不是?再说了,他一个那么大作家,没必要抄袭别人的,我估计是那下三滥的作家为了炒作自己,故意惹出这风波的。”

“如果……”米乐乐愣愣的,似乎不认同他说的,“如果是他从一开始就抄袭别人的作品呢?他自己根本不会写任何东西,只是一直在拿别人写的东西当作是自己写的呢?”

米乐乐的激动令杨皙出乎意料,他不明白米乐乐突然冒出来的这种情绪该怎么理解。所以,只能尴尬的说:“也许吧!反正……不是告上法庭了吗?法院总会找出真相。”

“法院根本不会去找。”米乐乐冰冷的眼神盯着电视里的沈三叔,咬牙切齿的声音就像要把电视碎尸万段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杨皙发现他并不认识眼前的米乐乐。眼前这个是恐怖而又令人胆寒的陌生人。

米乐乐快速收回来的视线碰到杨皙后,闪过一丝慌乱,“我小说的台词,”她解释着:“我刚刚说的是准备写的小说的台词,我是写犯罪小说的。”

“……哦!……呵呵,怪不得!”杨皙恍然大悟,然后暗自揣度:都说作家是疯子,真是没错,刚刚真是吓死我了!

(五)

奶奶的故事,纯属是那个年代的故事,听起来,总能感觉到厚厚的封尘味儿。不过,有一件事,杨皙从来没听奶奶提过,就像秘闻一样,带着几分传奇。

杨家村尾有一户张姓夫妻,生了个姑娘,姑娘慢慢长到十多岁,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头发,唇红齿白的。两夫妻就这么一个姑娘,所以也宝贝的紧,总把孩子打扮的像朵花一样!村里人都叫她张美丽。

那是一个特别的傍晚,天上看不见太阳,但是全村都被霞光染的红艳艳的,亮的晃眼。张美丽放学回家,做好晚饭,然后就在自己房间做作业,等着她爸妈下地回来。村头的杨癫子,估计很早以前就藏在她家了,那天杨癫子就在她家糟蹋了那孩子。

杨皙突然想起,村尾那栋破烂的小茅屋,曾经小孩子们都传说那是鬼屋。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后来呢?”米乐乐紧紧抓着笔的手已经泛白,她的脸色开始苍白。

后来?奶奶摇了摇头,叹息着。等到张美丽的爸妈回来,看到房屋里被糟蹋的不成人样的孩子,痛苦的一家人抱在一团哭晕了几次。他们要告,但是杨癫子是村长的儿子,村长暗地里发话说:让杨美丽嫁给他儿子。并且村里人开始传风言风语,说是张美丽爸妈想高攀,故意让张美丽勾引村长的儿子。不然一个癫子怎么会强奸人呢?何况还是孩子。可不就是那孩子一家耍了什么手段嘛!

“这哪是人啊?”杨皙愤怒的说,“村里人都傻了?”

“那你说精神有问题的杨癫子怎么回事儿?”奶奶轻蔑的看着他。

“不就是村长教的吗?”杨皙说。

“哼!”奶奶一声冷哼,然后接着把故事说下去。

张美丽一家人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事情,终于选择在一天晚上,他们一家喝了六瓶农药,死了。说来也怪,张美丽一家死后,村长就生了场大病,胡言乱语,把自己强奸张美丽的事情抖搂了出来。他和杨癫子本来就长的相似,乔装一下,那天天气也奇怪的很,张美丽受到惊吓,没有认出他来也是正常。所以他盘算着自己能捞个便宜,还能给儿子捡个媳妇,一举两得。真是如意算盘打的响。也幸好杨美丽一家死了,没嫁过去,不然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啊!

“那村长就是畜生,还没有人管了?”杨皙愤愤不平。

“管?谁管?”奶奶嘲笑的看着他,“村干部都是一家人。村里也没人说,又不是自己的事,谁喜欢惹火烧身啊?”

“他们……”杨皙急了,“他们就不怕下一个是自己的孩子?”

“你当村长是真傻?”奶奶嘲笑的说,“哪家人能惹,哪家不能?他还分不清楚?张美丽一家之所以姓张,是因为村里他们祖宗是外姓,最早前打地主分到这个村的,一直没有机会回去,才在这里苟且偷生。”

“没有人会管的。”米乐乐幽幽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惊的杨皙从凳子上蹦起来。

她咬着嘴唇,眼里是疯狂的嘲笑。

“乐乐?”奶奶不解的看着米乐乐。

米乐乐转过头,换了一副表情,乖巧的样子,与刚刚简直像两个人。“奶奶,你说我们两个谁会先离开呢?”在她口中,死亡轻描淡写,就像谈论今天天气不错的感觉。

奶奶一愣,眼神中少有的聚满了悲伤,“当然是我了,你要是先离开,我的故事可怎么办?”

杨皙被这样的氛围感染,他忘记了之前的米乐乐。撇过头,看着窗外依然绿幽幽的狗尾巴,远处颓坯的围墙外,稻子泛了点点黄,也才一点点黄。

“那我要赶快把奶奶的故事写出来喽!努力让奶奶看到。”米乐乐眨着眼睛,眼神穿过病房,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六)

奶奶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之前一个星期化疗一次的,现在每天上午十点,准时要去化疗室。奶奶对米乐乐说:“乐乐,你看,我就说我先走吧!”

米乐乐听到,总笑的开心,说:“奶奶,这命的事,谁知道呢!”

“是啊,命的事,谁知道呢!”然后奶奶就长长叹一口气,也笑了。

害怕的倒是杨皙,他对米乐乐说:“每一次奶奶被推走,我就很害怕,怕哪一次奶奶就回不来了。”

奶奶的故事接近尾声了,米乐乐的手稿堆了一大叠,估计在晚上就能完结。为了庆祝这事儿,杨皙去买了一扎啤酒,一些小菜,三个人关上病房的门,偷偷喝起来。

当人不再在意生命时,也许会活的更洒脱些吧!

“奶奶,你故事快完结了。还没取书名呢!奶奶你想把这个故事取什么名字?”米乐乐笑着问奶奶。

奶奶听到自己的故事要完结了,乐的手舞足蹈。“这个……那个……”奶奶看看杨皙,又看看米乐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奶奶,你自己决定。”杨皙知道,奶奶一定又想寻求他的建议了。

“好吧,我想想。”奶奶低头沉思,好久好久,才稳稳吐出:“生命之轻。”

杨皙和米乐乐都没有想到,奶奶能想出这么一个文艺的名字来,就像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奶奶的故事如此沉重一样。可这个名字安在这本书上,再恰当不过了。就像张美丽,她的生命是那么轻微,不足与他人道。

“好名字,”米乐乐大呼一声,举起手中酒杯,“奶奶,我恭喜你。生命之轻就在此刻诞生了。”

奶奶笑的开心。大家又喝了几杯!

“单喝酒也没劲儿,不如我讲故事给你们听吧!”米乐乐给自己又添满了一杯,“天天听奶奶的故事,今天听我的,我可会编故事了。”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特别好看。

“嗯,你常说自己是写犯罪小说类的,一直都没听过。”杨皙举手赞同。相处这么久,这是米乐乐第一次主动讲故事,怎么能不好好捧个场呢!

奶奶把枕头调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躺着,示意米乐乐可以开始了。

米乐乐端起杯子,一口气把酒喝光了。

“为了让故事情节更深入你们的心,我会把我自己当做主人公。不过,你们要知道,这只是一个故事。”米乐乐叮嘱,得到杨皙与奶奶的点头回应后,她便开始讲故事。

你们可知道,窗外那个废弃的中学,为什么会被废弃吗?这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呢,在那里发生过一场特别大的新闻。

十多年前,这个学校是县里最有名的学校,来这个学校读书的学生不是学习好就是背景好,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那就是特长生。有一门学习是非常拔尖的,也能进这个学校。而我,乐米就是因为能写的一手好文章,因此被这个学校招入。

那时候的我根本就不喜欢上课。加上身体也发育的好,个子很高,所以老师安排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也乐的自在。经常拿着小说书偷偷从教室后门溜出去,教室后面有一座小山,山周围树林茂盛,仅一条小路上去。山顶却又是另一番景色,一大块裸露光滑的石壁上,山上居然长了一棵巨大的香樟树,香樟投下浓密的树荫,遮住盛夏的阳光,时时还会有微风吹过,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看小说的地方了。

我能在那里一待就待整个下午,捧着书看,或者睡觉,都是惬意的。

那一天,天气那么诡异,我迷迷糊糊的醒来,已经是夕阳西下。你见过万丈红霞铺满天际的场景吗?就像天空着了火,天上,地上,树上,到处都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来了。

“你看过大话西游吗?”米乐乐突然问杨皙。

“谁?”杨皙还沉浸在米乐乐的故事中,“什么?”

“紫霞仙子说: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米乐乐眼神有些黯淡。

奶奶的呼声尴尬的响了起来,她越来越爱睡了,而且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现象,杨皙想。

他和米乐乐把奶奶扶着躺好,帮她盖好被子。

(七)

“你继续讲啊?”杨皙催促着米乐乐。

米乐乐坐在自己病床上,抱着膝盖,又开始讲了。

他来了,从灼灼的霞光中慢慢向我走来,起初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是他。他走近,来到我身旁。

“乐米,你在这儿呢?”他站在我的跟前,那么高。倾斜下来的身影笼罩在我身上。我仰起头,就看到他红红的诡异的表情。心里有些害怕。

我从地上跳起来,向后退了几步,“老……师。”

他皱着眉,一脸不满的说:“来我办公室一下。”

我一点儿也不想去,更何况现在这个时间段,已经放学了,我得赶紧回家吃饭,不然晚上赶不上晚自习。

“不来?”他问我,“那我打电话给你家长,叫他们来学校一趟……”说着,他掏出手机,假装在查找号码。

“不用了。”我厌恶的瞪了一下他,真是一副恶心的嘴脸。

办公楼安静的出奇,楼道里切割下来的光影让人发渗,这场景很容易让人想起鬼片。他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头,门是开着的,里面没有一个人。我站在门口,心里慌的很。他的办公桌靠里面,他示意我走进去。虽然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进去了。

听到身后关门上锁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我回过头,见他正在拉过道边的窗帘。我脑海立刻闪现新闻上的教师性侵学生的画面。

我是真的害怕了,我赶紧向门口跑去,我感觉到马上要发生可怕的事情,真的,我吓哭了。

“别走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明明手已经摸到门把了,我在想要是我能再快一点,也许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可是……

可是他一把拽着我的头发,我觉得头皮要被他掀开了。“老师……老师……求求你……求求你……”我哭着喊着。可是他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他把我拖到里边过道,然后跨坐在我身上。

我拼命的挠他,踹他,可是根本没有用,他力气太大了。我知道这样没有用,我就大声呼救,我拼命的喊。可是他坐在我身上,声音根本不大。他说:“你喊吧,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有人来,你能说的清吗?我只不过丢了工作,你呢?你爸妈呢?你好好想想。”

“求你……求你了……”他开始脱我的衣服,力气那么大。

我真是蠢到家了。

米乐乐从床边抽出纸擦脸上的眼泪,一张不够,又连续抽了好几张。然后哭着笑了,看着杨皙说:“你那什么表情?我只是讲故事,讲故事呢!不要当真。”

杨皙发了愣,他分不清楚是故事还是米乐乐的事故。所以只能讪讪的说:“你讲的故事真好!”

(八)

“那我继续讲喽?”米乐乐说。

杨皙点点头。

那天我没有回家,在学校后面的河边坐了很久。从天黑到天亮,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的。清晨河边来了一个妇女,她挎着一篮衣服,我想起了妈妈。妈妈是村里老师,在村里那么受人尊敬,不知道她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样?可是,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和她说一声,不然就这样死了,而她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那会有多尴尬!

妈妈一夜都没有睡觉,她坐在家门口,看着我一步步走回来。虽然我深夜在河边把自己洗了个遍,可是她是妈妈,她应该是感觉到了什么。我走到她身边,能清清楚楚看见她眼睛里缓缓流出来的泪水,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流泪,尽管小时候爸爸离世,她也没哭过。

那一天妈妈没有去上课,我也没有去上学,她去超市买了好多洗护用品,然后我们一起泡在浴缸里。妈妈一遍又一遍的帮我搓洗身体。

她边洗边问我:“痛吗?”我不知道妈妈问的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我依然诚实的点点头。

她似乎要在今天把以前蓄积的眼泪全部流出来一样!其实我一点儿也不难过,那时已经想好了,我就回来告诉她这事儿,然后就去死,连死的地方都想好了,就吊死在那人大门口,反正也不会让他好过的。不然,他又去害别的同学怎么办?

我和妈妈躺在床上,我告诉她事情的经过,连那人侵害我时的动作我都说的仔仔细细。奇怪,我竟不知道自己能记得这样清楚!

“小米,我们去告他,我们不能让他这样逍遥法外。”妈妈也许思考了很久,但我不知道她居然能这样坚强。

是的,妈妈说的没错,我们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从那天后,妈妈辞去工作,开始在县城奔走,她把我的事情写成材料,交给县法院。这事弄的满城风雨,身边人开始出现异样的眼光。妈妈说,要坚强,要给坏人因有的惩罚。所以我们不能退缩!

有一天晚上,我们回到家,看见大门上用漆喷了一个大红色的“死”字。我猜是他,因为他已经被勒令停职了。我和妈妈奔走一个月的结果,就是县城法院让他停职,再没别的惩罚。

你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情,才明白这个世界本事那么大,让人心凉的那么快!妈妈准备越级去告,直接去省里,但是在火车站被警察押回来了,他们警告我们,要是再这样无理取闹,他们会把我们关进县第三医院。

我才明白,世界那么黑!妈妈心里承受不住,那天晚上发高烧,四十多度,一晚上说胡话。

开始后悔不应该这样做,要是我们最初不让这件事公开,而是选择离开这个地方,也许……会好些吧?

妈妈一病就一个星期,她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睛在这几天就凹陷进去,蜡黄的颧骨突出,看着苍老了很多。

“我们把这事发到网络上去吧!”妈妈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网络上,这是我们最后也是最坏的打算。

就在我们发出去后,贴子立马被删。我们再发,又被删,再发,再删……

不知道试了多少次,被删了多少次。妈妈气急攻心,一口血喷满了电脑屏幕,那红艳艳的颜色像极了那晚的霞光,像极了我衣服上的血。我受不了,尖叫起来,去推那电脑。电脑摔到地上,屏幕碎了,血迹斑斑。

妈妈紧紧抱着我,摸我头:“小米,小米……”的喊着。

(九)

妈妈说:“小米,我不甘心。是妈妈没用。”

可我根本听不见妈妈的声音,我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是那天傍晚的事,清清楚楚在眼前一遍一遍的回放。

我不知道那天妈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手上脸上全是我的抓痕,一缕缕的触目惊心。

妈妈见我醒来,她抚摸着我的头,那么温柔,就像我还在襁褓需要她呵护一样。她说:“小米,如果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一个人在家?我想起窗子上的碎玻璃,墙外涂红的字,左邻右舍的异样眼神,点点头。

“那……我们一起,小米和妈妈一起去好吗?离开这里。”我清楚的看见妈妈眼里透露的不忍。感觉到妈妈说的离开并不是我们平常说的离开。但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是妈妈,她不管去哪儿,我都会欣然跟随。

妈妈从二手汽车城弄了辆车来,显然,隔了十多年没开车的她有点儿紧张,不过妈妈开的很慢,所以也将就着开着。

晚上的时候,妈妈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们吃完,妈妈开始收拾房间。这房子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洒落到各个角落,使得本身就小的房子显得更拥挤了。我要帮妈妈一起打扫,她不同意,硬是让我去客厅看电视。幸亏房子小,妈妈很快就打扫好了,焕然一新。像曾经。可,不是曾经。

我们要出门了,妈妈把一封信放在茶几上,然后用钥匙压着。

坐在车上,我像是要出去旅游一样,心情莫名的兴奋。

妈妈也很开心,她和我说了好多好多话,说她和爸爸的故事,说她和我小时候的事情,说她小时候的事。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妈妈把车停在学校外的马路对面,正是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的时候。

铃声一响,校门敞开,蜂蛹的学生,整条街顿时热闹起来了。

妈妈的眼睛盯着校门口,像极了狩猎的狼。

半个多小时过后,学校渐渐安静下来,可以看到教室里的灯一盏盏熄灭。空落落的街道,零星的商店透出微弱光来。风吹进车内,凌乱了妈妈的发。

突然,她身子一直,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她苍白的脸变的更加苍白了。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一辆车正从我们身边驶过,我知道车上坐着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沈彬。

妈妈立刻打火,她紧张的手都变的颤抖起来,打了两次才打着。我们紧跟着那辆车。

车子很快开出县城向市的方向去,车开的很快,妈妈居然也跟的上。

去市里的那段路上有一个下坡路,路的尽头是一个水塘,是一个事故多发地。这里的人都知道!

前面的车后灯闪了几下,速度开始下降,我知道要到那个地方了。

妈妈把档位换到最高,油门踩到底,车子像要飞起来一样,直线冲过去,眨眼的功夫就追上了前面的车。刺耳的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穿透夜幕,前面的车被撞的转了好几圈,灯光扫进瞳孔有好长一段时间失明。落水的声音和妈妈回头望着我微笑的表情,几乎是同时出现。

“小米,怕吗?”我记得妈妈这样问我,可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那一个晚上,真是很混乱。

(十)

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匹狼一直在追着我,我跑不动,就那样看着那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向我扑来,一瞬间狼化成沈彬的样子,我就那样尖叫的醒来。

“醒了?”强烈的白炽灯晃的我眼晕,可我清楚的记得这声音是谁的。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向他看去。

“睡的可好?”沈彬慢慢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我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弹,手脚应该是被什么绑住了。我害怕的全身发抖,能清楚的听到牙齿因为颤抖而碰撞的声音。

“真是笨,”他说,他笑的那么诡异,“我已经停职了,要找我也不该去学校找啊!呵,李校长真是死的冤。”

“乐米,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学生了,你怎么就不能懂我的心呢?老师真的好难过。”他伸出手来,掐上我的脸。那种嫌恶的感觉使我反胃,像肚子里的内脏在打架,疼的直冒汗。就听不到他说话,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后来常想,为什么当时死的不是自己?那天,我和妈妈怎么没有发觉他一直跟在我们后面?难道真的是因为报仇心切?

妈妈,如果你看到你的女儿现在被沈彬囚禁在这十平米的地下室里,沦落成他的性奴,你会不会连死都不安心呢?

我尝过很多种死法,没有一样能成功。沈彬除了去外面把我的小说寄出去外,几乎是寸步不离。

三年过去了,“沈三叔”名气渐大,看着我被他“调教”的越来越听话,他才对我放松了一点。我虽然能在地下室里走动,但是手脚依然用手铐铐住的。地下室一张床,一个白炽灯,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吗?

那天,我和他说我怀孕了,也想通了,不会再拿自己肚子去撞床了。我认这命,认这孩子,认他这个孩子的爸!

他那天很开心,带回一瓶酒,一些菜。他说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我陪他喝酒,一瓶当然不够,所以他再出去买酒,忘记锁门上的保险了,我就那样跑出来的。

那是乡下,但那天月亮很大,可以看见路。我不敢走马路,沿着田埂向马路反方向跑的。跑了好长一段路,我才敢找石头砸开手铐脚铐。

走了多久呢?我记不清了。后来,找到一个守林人家,守林的奶奶给了我一些吃的,再给了一些她的旧衣服给我,并且告诉我从哪儿可以走出去。

后来,我找了一份工作,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但是,老天根本没有打算发过我的。在工作的时候,我晕倒在店里,是老板娘把我送到医院的,查出来是晚癌。

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然后昭告天下。根据这几年的写作经验,我把手稿投去。我没想到沈彬就是那儿的总编辑,他当然知道是我写的,他把我的名字除去,安上自己的名字。在我把书稿投到另外一家时,他找上门来了。幸好那天我去取稿费了,不然,后果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呢!

我没有再回去,而是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地方。

(十一)

“你猜,乐米会去哪里?”米乐乐突然抬头,问杨皙。

杨皙的眼睛从一开始便没离开过米乐乐,他自己也不知道米乐乐是在讲故事还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因为她讲的太投入太真切了,就连她的表情,她的眼神都那么到位。

“我……”我怎么知道,杨皙这样想,但是,他垂眸想了想,说:“乐米回自己的学校了。”

“嗯?”米乐乐眯着眼盯着他,杨皙感觉如坐针毡。他觉得过了好久好久,才从米乐乐唇间吐出个“好”字来。

他不知道她说的好是什么意思,当然米乐乐也没打算解释。

“我明天把奶奶的故事寄出去哦!估计会有好多粉丝呢!你打算怎么办?”米乐乐问杨皙。

“……能怎么办?”杨皙摇摇头,其实他还没从乐米的故事回过神来。

第二天,天气出奇的好。米乐乐一大早就出去忙书的事儿了!

杨皙正和奶奶聊天,突然有个男人推门进来,戴着大大的墨镜,把整张脸遮住了,压低了头上戴的黑黑的帽子。

“请问,米乐乐在吗?”他问。

“额……”

“乐乐去寄书了,她为我写了一本书,大早上就出去了,估计马上要回来了。你是谁啊?”奶奶抢着回答,杨皙拽都拽不住。

“谢谢!”那人关上门。

好像在哪儿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了。杨皙愣在原地出神!

时间过的很慢,慢的令人心慌。

米乐乐一直不见回来。

从那男人出现后,杨皙一直心神不安。中午,米乐乐依然没有回来,奶奶叫杨皙去找找。

杨皙把整个县城都走遍了,仍然没有看见米乐乐。

傍晚的红霞透过天边,铺天盖地而来。街上的房子、树、和人,都变的通红一片。杨皙想起米乐乐描述乐米开始噩梦的那个傍晚,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样?

他耷拉着脑袋往医院走去,却看到一群人慌慌张张从医院走出来,议论着“学校那边”“那个废弃的学校”……

杨皙拔腿就往医院背后废弃的学校跑,他的心极速的跳动,冥冥之中他猜出了些什么,可他不敢也不想承认。

他想起上午的那个陌生的男人,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是……

沈三叔……

沈三叔就是……

沈彬!

他脑子一片空白,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他只能拼命奔跑。

废弃的教学楼下,零零星星的几个围观的人,医院的车还在后面,那个红色裙子摊在地上,和红色的血一样。

“应该是从顶上跳下来的。”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怎么找这里死。听说这里可邪了!”

……

议论纷纷的人群。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杨皙再熟悉不过了。他没有勇气在待在这里,更没有勇气去看地上的人,空气里都是令人反胃的肮脏。

杨皙转身逃走,逃离现场。然后扶着一栋破败的教室墙吐起来,五脏六腑都有被掏空一样。好一会儿,全身发冷,他不得不瘫坐在地上。

环顾四周,他所在的教室后面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一条隐隐约约的小道……

他吓的一个激灵,立马从地上爬起来,狂奔离开。

杨皙回来后大病了一场,发了高烧,还是奶奶照顾他的。几天后,他的病有所好转。

闲聊中,奶奶告诉他,护士说米乐乐早些天病情恶化,离开了。就算见多了生老病死,可对于米乐乐的离开,奶奶也是难受的。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奶奶说,她的《生命之轻》被一个叫沈什么的人发表了,那个人说那是他写的,奶奶想不通。但不管怎么样,她的故事被大家看到,她也是很开心的。

杨皙躺在14号床上,仿佛米乐乐躺在床上一样,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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