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乐正子

              【湖南】廖静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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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大雪,来得猝不及防,才小半夜的功夫,便已然是白茫茫一片,盖住了眼下这人间城廓的屋顶、空坪隙地、绿树、护拦和江堤……
但还有比这来得更加猝不及防的一件怪事:我的一位亦师亦友的好兄弟,竟然失联了。他原名叫徐求正,后来取了个笔名叫乐正子。
问题的症结,也许就出在这个笔名上。
我这么说自然是有理由的,他当年还叫徐求正的时候,也就是在新世纪初的那几年里,就曾经在我下海创办的自觉文化公司任策划部总监,后来我上岸了,他在家待业大概也就是半年多时间,不知何因却给自己取了乐正子这个笔名。尽管之后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成了亦师亦友的好兄弟,但说实话,我倒觉得他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究竟有哪些变化我也说不太清楚,也许是更像“乐正子”了吧!
有天上午,应该快十点了,我从他家的楼下路过,仰首便叫了一声“先生”,自从他有了乐正子这个笔名以后,我就经常是这么称呼他的,见家中无人应答,就顺手发了条短信:“先生还在梦里?”
待我出小区上了的士,他才回道,“在阳台,没见老师路过。”
下面是我俩一组短信的截屏,或许也可以说明一点什么。
“还以为先生云游去了。”
“心处一室,不思远游。老师您回去了?”
“怕又扰了先生清梦,已经上了的士。”
“我现在一般是九点起床,有梦也早化为晨露随阳光走了。”
“不是先生赖床,而是老夫醒得太早。”
“确实。”
“先生没有不对的,可又在读‘无用之书’了?”
“无用大用,不对真对。”
“正是。”
我们的对话经常是无厘头的,彼此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种意识流。但是他怎么会突然间就失联了呢?这于情于理也不应该呀!
这会儿我其实早就已经睡着了,是被宴爹一个电话给惊醒来的。
“老兄啊,乐正子没有在你们家吧?”宴爹劈头盖脸问我。
“我还以为他到你那喝喜酒去了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这个怪人!连他老婆也说不知他行踪,打他手机已是空号。”
我这才一惊,说,“不会失踪,只是失联吧?我俩下午还在一起。”
“是什么意思嘛!”我仿佛闻到了宴爹喷出的满嘴酱香型酒气。
便不敢迟疑,我翻身从床上跃起,哪怕做样子也该帮新任省财政厅厅长的宴爹去寻找突然失联的文胆乐正子,就算我这是为左右都是朋友的他俩打个圆场也该尽心尽力的。但步入阳台上一看,才知这偌大的一个红尘俗世,已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遮蔽成白茫茫一片了。
这不是老天爷有意想要把乐正子的行踪给雪藏起来吗?
也许乐正子原本就不屑于这个浮躁的尘世,而真实的人生又太具琐碎,一地鸡毛,驴鸣狗吠,谁又能终生守得住一颗洁净之心?尤其是此时,既为好友又为上司的宴爹新官上任,方方面面的应酬肯定会比以往更多。之前,宴爹偶尔也会叫上乐正子一起去,他去了却总是觉得气场不对,太不自在,后来他就总是找各种理由婉言拒绝。其实乐正子心里是明白的,宴爹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他多结交些朋友,好早日进入主流圈。然而人各有志,他这次是在有意暂且避之?
如此一想,我便只好借用一种最笨拙、或许也是最能冰释前嫌的办法,那就是由我,把我所熟悉的乐正子,也包括还是徐求正时的他细细地描绘出来,以便让世人对他多一分理解,帮我一起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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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乐正子的夫人又要到湘中市给农村信用社送货去了。
她一般都是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也偶尔会有在下面县里住上一晚的时候,那家里就只有乐正子一个人了。在外人的眼中(也包括他夫人),他似乎也习惯了这样一种“闲来且读无用书”的逍遥生活。
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谁都会羡慕。
但羡慕归羡慕,有所得,自然也会有所失,更不是谁都能够进入到这样的一种状态中去的。他经常是一觉睡到了自然醒才开始新的一天。这天却不然,他是被夫人在临出门前给温热一吻,吻醒来的。
“好一条大懒虫,太阳已经晒屁股了,也不起床啊!”夫人一边亲完男人的额头,一边又痒痒地蹭在他耳边含笑说道。
“没有吧?”他睁开眼睛,窗外的阳光果然就灿烂了。
“好像谁会骗你似的!”夫人见他瞟着自己,愈发娇嗔了几分。
他无奈地一笑,便只好下得床来,接过话头说,“夫人路上多注意安全!”他还故意把一个“多”字音拉的特别长,又一面松塌塌地靸着鞋子,把夫人送至了家门口,才折身进了盥洗间。他只是简单地洗漱,修面,随后就不急不徐坐到餐桌前喝了一碗稀饭,外加一个面包。餐毕,他又习惯性地步入了阳台,是很小的一个六平米阳台。
我记得乐正子为此还说过“容膝斋图”的一个典故,他说,元代有个画家、诗人叫倪瓒,博学好古,堪称诗书画三绝。其绘画开创了水墨山水的一代画风。画法疏简,格调天真幽淡,以淡泊取胜。构图平远,景物极简,多作疏林坡岸,浅水遥岑。用笔变中锋为侧锋,折带皴画山石,枯笔干墨,淡雅松秀,意境荒寒空寂,风格萧散超逸,简中寓繁,小中见大,外落寞而内蕴激情。构图取平远之景,善画枯木平远、竹石茅舍,景物极简。其画多以干笔皴擦,笔墨极简,所谓“有意无意,若淡若疏”,形成荒疏萧条一派。其绘画实践和理论观点,对明清数百年画坛有很大影响。倪瓒就有一幅叫《容膝斋图》,是其晚年的精品。《容膝斋图》笔墨极为淡雅,炉火纯青。构图简约,不作重山复林,墨色清淡,干笔皴擦多于渲染,设色少,典型的“三段式”构图:下方土坡上画杂树五棵,二棵点叶,二棵垂叶,一棵枯萎无叶,树后是平坡茅亭;中间空白,一片茫茫湖水;上方画远山数叠。山石土坡以干笔横皴,再用焦墨点青苔,画树杂乱萧条,但清新简约,墨色层次较多,暗淡相间,笔法收放自如。近坡皴多染少,清劲有力,颇具技巧,远坡重而不杂,错而不乱,给人一种“远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多态美感,不仅旷远,而且又清晰,看似萧条暗淡,其实开阔磅礴。整幅画面简逸萧疏,风神淡远……他当时说过后便是一笑,“而我之所言自己这小小阳台为‘容膝斋’,完全是出于对古人气度的一种向往而已,哪能真有这种福气啊!”
而此时的乐正子,却极是娴熟地将泡过的黑茶和红茶,一并儿续水给煮了,他还给这种第二次利用的茶取了个“鸡尾茶”的洋名字。
从容地做完这些,乐正子才有心无心地把薄薄的一册《通书》摊开在案前。他一边烫杯斟茶,一边在心里念叨,“唉,也真是苦了夫人,虽说注册了一家公司,老总兼员工外带司机,都是她一人而已。”
他还想起了女儿在微信亲友圈里秀过的一段话:“我老妈的心里呀,经常揣着我爸跟她说过的一句话:‘你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也就是这句话一直鼓舞着她,使老妈的心里如同揣了一轮冉冉升起的旭日,温暖着她,驱动着她!所以在我的梦中,就曾经出现过一幅动人的画面:我妈妈开着她那辆红色宝马小越野,奔驰在绿树环合的省道、乡道上,就像是一团移动着的火焰,那是春天的火焰!”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父亲当然明白,她这一段略显得青涩的文字里所涵盖或想要表达的意思,无非既是在为父亲的逍遥开脱,也是在为母亲的奔忙喝彩……但为父的心思,女儿却末必真能知道。
夫人出生于湘中市梅山小镇上的大户人家,前面有三个哥哥,她最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幼娇惯受宠,也养成了不少恶习,再加上读书不知发奋,又没有多少文化,能够达到如今这样的一种高境界,可谓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还真不知费了乐正子多少心力呢。
乐正子却说,“托圣人的福,这是往圣先贤帮我调教好的。”
夫人有时也不免发点小牢骚,她说,“我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书呆子,女人去外跑业务,男人守空屋。”但也是大实话。
爱情与婚姻,也许从来就难以装到一个篮子里去,追求完美不过只是人生的一种理想而已,乐正子的人生也不可能例外。他在读大学时,曾有过不少追随者,每有忆及,便不由得会朗声吟诵出一阙伟人的诗句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那大抵不过是在青葱岁月中的镜花水月罢了。
人要认命,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也就豁达了,释然了,放下了。
他真豁达了,释然了,放下了吗?我有时也很天真地想。乐正子一家,已经正在朝着向好的趋势发展,他应该是找到了人生法门的。
“有妻贤女淑如此,夫复何求!”乐正子带着一脸复杂的笑意双盘趺坐,又将几案上的《通书.诚上第一》随手打开:“诚者,圣人之本。大哉干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干道变化,各征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者善也,诚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常与往圣先贤相晤于黄卷,乐正子心里真会有一盏点亮的明灯吗?
他练习打坐日久,坐姿已然很标准。他常跟我说,“老师,其实你也不妨练练。”他还说,“打坐的好处既可通筋脉,又能静心。”
我明知自己是一个收不住心思,也坐不安稳的人,便总是大咧咧地一笑了之,还用风晾话说,“这等好处,还是让给先生吧!”
为了求证打坐的正宗法门,他还专程去苏州拜访过南怀瑾先生。
没想到南先生与年轻他好几轮的乐正子极是投缘。一席相谈,甚畅,甚欢,就此结成了忘年交。也就是在那一次,南先生还特意给他开具了一纸书目,并且嘱咐他说,“这一些书,都是此生应该找来一读为快的。”自那以后,读书于乐正子更是如鱼之于水,人之于空气,缺之则寝食无味了。他家中书柜里典籍满壁自不必说了,就连睡觉也得有一册枕边书相伴才香,写字有砚边书,煮茶有案边书,即便是出去办事或散步,他的口袋里也总忘不了插着一二黄卷。好像没有往圣先贤相陪,相伴,相护,他就有可能会坠入万丈深渊似的。至于周子所著的这一册薄薄《通书》,他自己也不知到底已读过多少遍了。
如此再一次读罢,他品了一口酽浓的茶汤,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了日前无意中读过的另一卷书中的一段文字,便目视窗外,故而沉吟道,“或问长生久视之术,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长生久视,徒猪狗活耳。或谓先生精汉魏古诗赋,先生曰:此乃驴鸣狗吠,何益于国家。”他的这一段沉吟,自王晋荣《仙儒外纪削繁》一书中得来。他记得当初读到傅青主(傅山)这一段话时,真令人惊心骇目,便扪心自问:“有多少自得之事可以为虚妄?”
乐正子一脸粗密的胡须是早上才刮过的,可当他再一次滑入“效力君父长生久视”的沉思时,满脸又似是阴云密布的天色了。
窗外的一丛青竹已然静默,它们也是在等着想要听到哲人的心语么?乐正子的双目复又坚定起来,心曰:“长生久视之道,我独钟爱儒家的静坐。道家有咒,佛家有无上咒,无等等咒,但我个人却始终觉得,最好的咒,莫过于《易经》里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文天祥的‘天地有正气’来得令人顽强,令人勇猛精进,令人振奋崛起。”他在心里接着又说到了“正心诚意”这四个字,他无疑只是一介书生,在他看来,周子一生中对理学最大的贡献,是单独从《易经》里拈出了一个“诚”字来大加发挥和弘扬。作文讲求修其辞,立其诚!有三百年来第一人之称的何绍基先生曾说,“一切豪诞语,牢骚语,绮艳语,疪贬语,皆所不喜,亦不敢也。”当今之世丰文茂记,繁如荣华,恢谐剧谈,甘如饴蜜,未必得实,驴鸣狗吠者实多矣。
这时门被敲响了,乐正子立马勒住了思绪去开门,吱呀一声,房门敞开,他却一愣,“是宴爹啊,难怪阳光已照进我这陋室了!”
“刚好路过你家门前,反正下午有一档空闲,就进来了。”
宴爹就是潇湘省财政厅副厅长兼省书协主席宴如墨,朋友圈里都习惯地称呼他“宴爹”。“爹”这个头衔,有其独特的地域性,是梅山文化中对有身份的人物约定俗成的一种尊称,而并不代表年龄。
据说,他是在从梅山市党外副市长的岗位调省财政厅当副厅长之前,就已经确定他为省书协主席的候选对象了,之所以没有安排他去省文联或省文化厅任职,是省委统战部、宣传部和组织部三部门的一把手,应邀参加了由省文联、省书协为宴如墨在潇湘书画馆主办的一次个人书展上定下来的。最熟悉和了解宴如墨的莫过于省委统战部的史部长了,当其他两位部长都同时被一副八天整宣的墨宝所吸引时,史部长介绍说,“宴如墨书写的这幅苏轼的《水调歌头》,堪称他的代表作,曾获得过全国书展金奖。就连沈鹏老主席都竖大拇指连声叫过好的!”身旁的两位部长便几乎是时同声赞许说,“嗯,确实不错!”这时宴如墨也过来了,史部长就势把他叫到跟前说,“如墨呀,看看你多大的面子!两位省委常委兼部长在百忙中都抽时间来给你捧场了。”没等宴如墨说“还不是您的面子大呀”,史部长接着就下了指示:“你要记得感恩哦!两位部长同时亲临现场指导这是史无前例的。”宴如墨心领神会,“记得,记得,这我怎么敢忘啊!”不久,宴如墨全票当选为省书协主席,之后的一周,又调入了省财政厅,这也是组织上考虑到文化强省的一大举措。只是如此一来,省书协主席就是个兼职了,好在有乐正子这个文胆全力辅佐,书协这块也就放得心了。
再回头说宴如墨与乐正子,他俩如今虽则是上下级关系,却因有着多年挚交在先,况且乐正子家他以前是来过的,也就不再客套,主人还在掩门时,宴爹就已经直抵阳台的茶案前了,还握了那一册薄薄的《通书》在手,并且在发感叹说,“我看你这是中隐隐于市啊!”
“主席又笑话我。”乐正子说,“我这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给宴爹斟了茶,他又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但如我而言,本身就是个闲人,在完成了主席交办的工作后,也就读读无用书而已。”他当初与宴爹是达成了默契的,得允许他不介入单位的具体俗务。
“这是无用书?”身为厅官的宴爹心里还真有几分嫉妒与羡慕。
乐正子并没有正面回答宴爹,只说,“周子的著述并不多,为官也就是个七品小吏而已,却拥有理学源头的名声。他的这种人生轨迹是值得后人去探究的。”他又说,“但我以为,《通书》应该是他所有著述中最‘无用’的了。他一生所求,无非是求个自家意思。”他这话或许是有意想要说给宴主席听的,但人家却不一定能听进去。
“那今天我们就来点有用的!”宴爹落坐品了口茶,然后接过话题单刀直入说,“党校有个安排,要我给党政学员讲一堂书法课。”
“主席情怀博大,心里装的都是经世致用的学问。”其实乐正子心如烛照,知道宴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品了口茶,便特意抛出了以上空论为话引子。与智者打交道就是让人省事,总能把台阶不显形铺好在你的脚下。他沉吟了片刻又说,“依我愚见,主席还是不要正面谈书法技巧为宜。谈深了,便成了小众;谈浅了,又不过瘾。”
“正是。”宴爹一拍膝盖,“我就是来和你商量这个事的。”
乐正子似胸有成竹地说,“我看不妨从文房四宝说起,你看如何?”其实他心里却想说,“当今世道,之所以人心浮躁,多是源于对常识的熟视无睹。我们一些所谓的书法家,开口就大谈什么技巧章法,实乃驴鸣狗吠而已。”如此思来,他脸上便又多了几分冷峻之色。
“深得我心也!几天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宴爹一高兴,也来了个之乎者也,然后才说,“但文章不宜长,就十分钟说完,剩下的几十分钟是现场书写观摩,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嘛!你觉得呢?”
乐正子心领神会,“我正好写了一个这方面的心得。”便起身进书房拿出几页散乱的稿笺,递给了宴主席,“您看能用得上不?”
主席官场得意,书法界声名日增,他接过稿子在手,张嘴便说了一句,“嗯,这话题我俩确实聊过,文房四宝里是蕴含着大学问的。”继而又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再次强调说,“得在十分钟以内。”
“我先试试?”他习惯性地咳了一声,随后就朗朗读出了起来:
“中国书法的地位在世界艺术史上是无与伦比的。笔、墨、纸、砚称‘文房四宝’,作为书法之美以及文明的载体对中华文化的传承起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先说毛笔:毛笔和西方人手中的鹅毛笔不同,我们的毛笔是山林溪涧边万竿修竹的遗留,那笔管里的毫毛,依稀晃动着曾经的血肉之躯跳跃的身影。文人的笔犹如武士的剑,笔有长锋、短毫,剑有利剑、钝剑,顶尖的剑客能身剑合一,能使无锋重剑。一剑霜寒四十州,一管柔毫,也可以气吞强虏。所以真正的书家和一般人的根本区别就在用笔的出神入化!宋代最善用笔的书法家米芾号称能八面出锋。一支好毛笔应具有‘尖、齐、圆、健’的特点,写字用好笔,而使用毛笔更要靠敏锐温润的心境。当干燥的毛笔泡入清净的水中,笔毛散开、润化、舒展,仿佛生命苏醒,光彩重现。感恩我们的祖先,每一次泡笔就是一种清净身心仪式的开始,庄重,温柔,平安,喜悦。再说墨:中国传统制墨分‘松烟墨’和‘油烟墨’两种,是以松树或者动植物油等为材料,燃烧后搜集升上去的烟,再加上其他材料制成的,所以墨本来就是烟、是云、是气!中国墨的这一特性可以说是中国书画艺术讲求气韵生动的物质基础与命脉。古人又说:墨者,玄云也,天玄而地黄,这‘玄’字有天道高远、深邃、高深莫测的深意,至少,这玄色绝不是简单的黑色,我们常说墨分五色,墨也远远不止五色。墨可以说是我们民族美学独有的要素之一,它同样蕴含着我们祖先的玄想。墨块比墨汁好。古人用的墨,是墨块慢慢磨出来的墨,墨汁圆润、光洁、灵动!天长日久,给人以温柔敦厚的滋养!如果去博物馆静静的长久面对一幅大师经典真迹,你会觉得那墨色会渐渐透明流动,像流动在光里的烟,一丝一丝,舒卷自如,真的让人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然后说宣纸:宣纸的由来很有意思,因产于唐代宣州泾县而得名,迄今已有1500余年历史。宣纸具有韧而柔润、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润墨性强、不易变色、少虫蛀、寿命长等显著的特点。我国流传至今的大量古籍珍本、名家书画墨迹,大都用宣纸保存,依然如初。宣纸是世界上质量最好的书画用纸。宣纸的原材料主要是青檀,配料是稻草等植物。所以在宣纸上挥毫泼墨,闻的是大自然的清香,纸上清晰可见的细细的、长长的纤维,像苍莽的大地,又像自身微细的血脉,每一次的提笔铺纸,都像是人生的一种仪式,一次远行,一场修行。再然后说说砚:砚以石质优良、细腻滋润和涩不留笔、滑不拒墨为优,端砚以石质‘温润如玉,眼高而活,分布成象,磨之无声,储水不耗,发墨而不损毫’而被推为中国四大名砚之首。几千年来,砚的制作从选石头、成型、雕花、刻字已深深注入文人们的生命情怀与观照。现代发明的墨汁质量好又方便,磨墨写字仿佛是久远的场景了,可是也因为方便,所以随便,不再如从前一般庄重、恭敬。前人曾说非人磨墨墨磨人,古人磨墨如打坐,心神专注,旋力而转,把各种焦躁、不安、杂思、异念,都缓缓磨进乌黑发亮的墨液之中,磨练出焕发而内敛的精气神。其次再说一说印和印泥:几乎在中国的每一副书画作品上,都少不了几枚鲜艳夺目的印章。文人书画所用的印章,可以用‘印象深刻’这四个字来形容,就是通过图案化文字,把世间万物之态、人心之象,深深的铭刻于金石。一小方印里,包含着造字的原理、构图的分间布白、诗词歌赋的美学思想等等,是融诗、文、书、画于一体的,虽是方寸之间,却呈现大千世界。若是从文化和美学的角度看,印章是中国艺术的综合缩微品,说她是中国文化的标志和符号也不为过。笔墨纸砚,还有印和印泥,也足可以说是文人的武装……”
因为只是草稿,凭乐正子对纸笔墨砚的一往情深和学识才华,文章是一气呵成的,段落自然也未曾分过,这是乐正子一惯的风格。
宴爹不改乡音,他是咬着一口浓重的梅山普通话摇头晃脑读过这篇千字短文的。梅山话起音就是高腔,宴爹读罢大悦,一看时间又是在九分钟内,“这个好!就它了!”他兴奋得一拍茶案说。
“罄哐”一声,他身边的汝窑杯被震得凌空坠落,还旋出了好几个圈来,如一朵幻境中的白色昙花在绽放中闪烁出银晖,茶水便洒了满地,硬是把夕照从窗外投过来的一地斑驳竹影也泼了个浸湿……
“失态,失态,都是激动惹的祸,这文章太好了!”他说着,便弯下腰去,拾起了茶杯又接着说,“此文确实说到了点子上!”
乐正子说,“只要主席喜欢就好,这也是我们在一起聊过多次的结果,我只是将其整理和规纳了一下。”他这是谦虚,但也是实情。
“那你抓紧打印后,直接发到我邮箱!”打官腔已是体制内的流行病,宴爹也难免俗,“不妨给省报副刊老邹那里也发一份去……”
乐正子说,“我还想再斟酌一下,误了你的事的。”
“得找紧哦!我还要熟悉几遍,脱稿讲。”宴爹说过便告辞了。
后来的讲座果然获得了近千名听众的满堂彩,掌声如雷声,接下来是在党校礼堂早已摆开的长案上现场献艺,笔墨纸砚和印泥俱已备好,宴爹却从包里掏出了一个闪着幽光的竹匧,还有两方闲章和署名印鉴。有人在低语,“他是要用自己的毛笔,使起来顺手些。”
“宴爹有一个规矩,那就是进入书写状态时不写应景文字。”
“真正的艺术家不但要有个性,更要有风骨。”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何况他宴爹还是个官员。”
听到这些议论,宴爹也并不在意,只在心里说了一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便拉开架势,大大方方地撸起了双袖,一口气写了28张才搁下笔来,然后旁若无人般伸了个懒腰,继而又反手捶了捶背。纸是六尺整张的红星牌徽宣,内容却是唐诗宋词中的名篇。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有人在诵读着宴爹刚刚写下的墨宝,感觉像见到了故人般的亲切,读过一幅,又读另一幅,“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满纸是笔走龙蛇的墨迹,诗的内容亦有着难以掩饰的喜说与壮志豪情扑面而来。
还有人在感叹地说,“宴主席不但字好,记性也好啊!”
但学员中有熟悉他的人,却说得更玄更夸张:“这算什么,去年省政协组织了一批委员沿长江考察,途经三省五市十六县,他一路写下了两百多幅,居然没一幅内容是重复的。”
人说宴爹好记性,但宴爹的心里,却是十二分地佩服乐正子的博学。他不禁暗自思忖:得此人倾力相助,足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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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求正来省城已经十多年,至于是哪年哪月启用乐正子这笔名的,他自己也记不太记得。若是偶尔遇上有人刨根究底,他就会回上一句,“你去看写字台上的那方印鉴吧,上面有落款的。”好事者还真从他的案台上将印鉴拿起来,借着从阳台泄过来的光线看了又看。
这时他就会赶紧起身,到写字台前将罩在头顶上方的灯光扭开。
那是一盏可以升降的不锈钢柱落地灯,20多平米的客厅,一下子就被炽白的灯光照得满室彻亮。来人这才发现,原来这客厅并不是为接待客人所用,而只是他的一间书房兼工作室。那一张写字台何其霸气啊!几乎占据了客厅空间的三分之二。再看桌面,上铺一袭厚厚的白绒毡毯,文房四宝及数册魏晋碑帖赫然其上,还外加了一台手提电脑在案台的左侧,似随时都在恭候与听命着主人的差遣。他身后的一墙书柜,里面竟然站满了林林种种的各类典籍并闲书;而对面的墙壁上,则或贴或挂着二王、颜鲁公、何绍基、伊秉绶等人的代表作拓印条幅。他曾多次向夫人与女儿灌输说,“这些典籍与拓印里,是有着往圣先贤的气息的,只要你能正心诚意地去亲近它们,你的灵魂就会亮膛。”这两璧间的诸多闲书典籍或条幅拓印,确实花费了乐正子不少心血,那是他从黄泥街旧书市和宝南街文物市场一件件淘来的。
记得我和同是梅山老乡的刘鸿伏先生,第一次走进乐正子的新家时,在观看了他客厅的摆设后,刘先生就曾一针见血地道破过他的内心隐秘,“你乐正子这分明就是雄踞中原,霸主天下的气概呀!”
在旁的我看得真切,乐正子当时双眉微微一颤,故而又忙含笑作答,“我这只是雄踞客厅,霸主家庭而已,哪有什么气概可言啊!”
其情其景,我不免就想起了《三国演义》中曹孟德与刘备论当今之世谁是英雄的那一段对话,曹操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
但乐正子接过的话却令我与鸿伏兄无不哑然,他说,“有幸生而为人,最紧要的是图个自在,一旦颠倒梦想,大祸临头便不远矣!”
这扯得又有些太远了,还是回到客厅书案的话题上来吧。
乐正子此时的心思,却是怕人家不小心摔坏了他的宝贝印鉴。
这确实是个宝贝,上好的鸡血石且不说,主要是赠这方印给他的人重要,他们是萍水之交。对方当年把这方印鉴慎重地赠予他,交到他手中时,他还恍若梦中。他和他不过是邂逅于杭州的一次全国性书展上,更准确地说,是同时被一位近代书法家的作品所吸引。当他见到那幅作品时,眼睛一亮,便情不自禁地对作品的解体和师承,随兴地自言自语喝彩了几句,没想到对方却跨前两步,一双如炬的目光盯过来,冷不丁地问他,“老弟是哪里人?”他当时甚感唐突,回答老者时,居然就鬼使神差般报了个笔名,“乐正子,湘省梅山人。”
“乐、正、子。”对方喃喃,“乐正子,善人也,信人也!”
稍停了片刻,对方便自报了家名:“老夫家在苏州,名白止。”
“噢,苏州白止。”他这才恍然大悟,说:“久仰,久仰!”
就这样,在杭州的西子湖畔,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笔友。
临走的那一天,也就有了白止先生送他的这一方鸡血石印。
人家是正心诚意的,一脸悦然地说,“我这是宝剑赠英雄!”
“先生美意我知道。”他有些惶恐,说,“只是,学生惭愧!”
“老弟过谦了,过谦的话我还真不爱听。往圣先贤之后,我们都是同学而已。”先生一把年纪,幼时上过数载私塾,解放后又长期研习书法与金石,是江苏省文史馆馆员,对乐正子这个笔名的来历想必也知道一二,便拱手说,“老弟满腹经伦,又内心求正,将来必是大才!”平实的言语中竟连续两次称他“老弟”,此语何其亲切!
一晃数年,他虽然自我介绍时不再称自己徐求正,而是只报乐正子的笔名,却很少有拿出印鉴来派过用场,因为他从不出去混场面。
他喜欢栖在自己家中结跏趺坐,泡老黑茶,或信手从书柜中摘下一二黄卷,也并非捧读,而是把书本摊开在茶几前,左右各压着一方镇纸,一边品茗,一边读上几行。他还曾多次打趣般说,这样的书只宜用来闲读,要读出声音来,每有所感,便可会心一笑。若是有时闲得手痒了,他也会倒墨半砚,顺手从案下牵出焦黄的土纸来,或横平竖直,或笔走游龙,张黑女、颜鲁公、二王、张旭等横写一阵。他写大字的心得和体会是,写字就是写气,要笔到意到,或心驰,或神游,意却要在笔尖;又如练太极,最好要大汗淋漓方达佳境。而先生赠予他的那一方宝贝印鉴,却始终大模大样地置于偌大的一张写字台上。
见印鉴如见先生。
乐正子这才想起,“白止”也只是先生的一个笔名,他曾在那次书展见识过白止先生的书法墨宝,说不定还与湘藉大师齐白石有着某种关联。只是自西子湖畔一别,便再无往来。他此时的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句“老弟满腹经伦,又内心求正,将来必是大才”的话。有先生的这一番话,加上要对得起自己想一心求正所取下这个笔名的那分心思,他表面看似闲暇,而内心深处或许就从未敢有过一刻懈怠。
—— 岩浆在地底下运行奔突,在没有冲破地表之前,又有谁会去关心过它的能量和热度呢?乐正子不禁沉沉的嘘了口气,但一回首,却发现之前突然闯入的那一位说“我是来请你老兄赐两副墨宝”的不速之客,仍然在翻来覆去地看印鉴上的年号。那是一行竖字,刻痕深而线细:甲申秋月白止敬赠乐正子贤弟。也许,那人根本就还一直没有看懂,上面的字他当然是认得的,却不知甲申秋月为何年月。
“哎,老兄,称呼你乐正子贤弟的白止敬是谁呀?”对方问。
乐正子浅浅一笑,也不更正敬与赠是一个词组,因为他根本就不忍心去纠正,人家好歹也是自称有正高职称的某民办学校监资人。
“你这也不晓得?”从厨房洗罢碗筷现身的乐正子夫人甚感诧异地接过话说,“白止先生既是篆刻家,也是书法家。”她解下系在身上的蓝花围裙又补了一句,“人家是西泠印社里的大牌,名声响着呢!”夫人说得底气十足,还有眉有眼的,实则她也只是听丈夫说起过。
“西泠?”教授对这名称感到陌生并不奇怪,毕竟隔行如隔山,他于是打着哈哈说,“向总,你这是老公枕边教妻的结果吧?”
夫人姓向,早年注册了一家基层农信监控设备和点钞机器材公司,她还要接话时,却被丈夫白了一眼,便自个到阳台上泡茶去了。
既已起身,乐正子就展纸捉笔给教授写了两张字,内容是对方指定的,一幅是岳飞的《满江红》,另一幅是主席的《沁园春.雪》。
写的是行草,墨色淋漓中稍有枯笔,线条飘逸间又不失庄重。
“好字,好字啊!”教授一高兴,欲从皮夹克衣袋里掏红包。
“嗯,还行吧!至少把字写得好黑了。”这“好黑”二字是乐正子从汪曾祺谈书法的一篇文章里学来的,抬首见教授递过来的“一点小意思”,就忙制止说,“你这是给我一次学习机会,免了免了。”
“这就是你老兄不对了!”教授显出一副极生气的样子,“现在虽然是经济社会,但尊重知识还是必须的,何况我是代表学校而来。”
乐正子却执意不肯收受红包,两人扭打了一阵,夫人就已经很熟练地在两幅作品间各托了一张土纸,卷好筒,交到了教授的手中。
不速之客总算是要走了,出了门,又探过头来,他还没忘记亲切地丢了一句,“老兄,那下不为例呀!”房间里终又沉寂下来了。
此人的突然造访,完全打乱了乐正子的生活规律。
这些年来,他始终坚持在每天早上九时起床,一碗白米粥或一碗清水面,十点开始打坐,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才起身,平时也很少有去办公室,他的工作都是电脑上完成,再通过邮件发送给院办或直接发送给宴主席。这一份安逸的工作于他而言是捡来的,但他于对方来说,却如同寻得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至宝。此乃后话。
然而今天,他还刚盘上双腿,教授就闯进了门来,还一口一声说,“听说你老兄现在已经是出土的珍稀宝贝,给书协主席当大秘了!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来之,就是想请你老兄赐两幅墨宝的。”
小半日无聊的闲话,午餐还得让夫人多添了两荤一汤。
乐正子一家三口,也是最近几年才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得从容一些。想想刚来到省城的那一阵子,老婆没有正当职业,女儿还不到三岁,租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也只能找价格相对便宜的僻静处,虽然自己是北大毕业的高材生,平生所学却无用武之地,只能靠给一家文化公司写策划书和拉广告养家糊口。才送走的这位所谓“教授”,就是乐正子在自觉文化公司时的同事,也难怪人家老兄老兄喊得好上口。
那是在新世纪之初,教授当时也是个拉广告的,不过他很会来事,在省城的老乡圈里混得如鱼得水。他手头有一份梅山县在省府的同乡名录,凡是处以上领导干部或某公司老总,他都在备注里用红笔圈点过,只要一有机会找到或碰巧遇上相关人物,他动辄便说,“你认识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某某教授吗?”见对方摇头,他却表示出一脸遗憾的样子,又追问一句,“那你总该听说过吧?他就是亲哥!”
“噢,不错,不错!”那时教授还有几分吃香,更何况还是从家乡穷山沟里走出去的清华大学教授!所以人家也就会对他刮目相看,于是再聊及支持一单广告或赞助事宜时,也便十有八九能够谈成。
教授姓魏,大家都叫他老魏,与本名徐求正的乐正子是同乡,两人在同一个文化公司广告策划部共事有三年。有一天,他忽然很神秘地问徐求正,说,“听说你还是正而八百的北京大学高材生呐?”
徐求正一愣,却只说了一句,“还有北大生回乡当果农和当屠夫的呢!”便不再与老魏答理。他是因为参加过当年高校的一次游行才被搁浅了分配,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他从未向外人言及自己的过去。
“那是,”老魏丈二尺高的和尚没摸着头脑,便改口说,“英雄不问去处嘛!”他对此类话题总会显得有些言不由衷,或文不对题的。
没过多久,老魏却摇身一变,成了某民办学校的副校长,听说还获得了高级职称。徐求正才懒得去关心这些无聊之事,他只是后来听公司里有人议论说,如今这世道真是有趣,一个写广告策划书都狗屁不通的人,居然沾了他老兄是清华大学教授的光,给市里牵线搭桥投资了一所职业中专,他也就一夜之间从一个拉广告的变成了副校长。
时间是一位魔术师,变出什么样的戏法来都不足为奇。
上天也终于给了徐求正机会。他遇上了贵人,满腹才华得以被挖掘和发现,如今他已经是省书协下属书法研究院公开招聘的副秘书长。这其实只是一个对外的头衔,实则是好友宴如墨的专职文秘,在外人的眼中,这无疑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包括我也曾经有过类似的认为,但有一次,我与乐正子聊及此事,他却只淡淡地说,“不过是有了个领工资的地方。”稍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当然啰,承蒙老师当年推荐,我已与书法家身份的宴爹交往了多年,也很愿意在不被名利所绑架的前提下,倾其所学辅佐这位有望在书法史上能留下点痕迹的兄弟。但官场是个大染缸,不知宴爹能够守住寸心否?一旦内心失守而热衷于官场的那一套假大空,我岂不是助纣为虐了。”
不过有几件家事他还是很开心的,他那天扳着指头说,“一是老婆注册了公司,二是在省城有了属于自己的住房,也有了小车,三是女儿徐风也考上了北大。”他是在无意识中把一个“也”字落音很重的,忽而又仰起头来,双目凝视着空濛的远方说,“如此甚好!说不定哪天我还真可以仿效前贤,清心寡欲地去修练长生久视之术了。”
门又被敲响了,也打断了乐正子绵长的思绪。是魏教授又回来了。
“这要得?字写得这么黑,却没有给落款和盖大印的!”
“是吗?”其实乐正子已经掐准了魏教授还会来的,笔仍搁在砚台上,纸张也铺好了,便不紧不慢地说,“那我重新给你写二幅?但是内容得由我定!”乐正子从不以书法家自居,更不会随便答应给人家写字,如果万一遇上熟人找上门来硬要他写时,他对所写内容是很有讲究的,如火气重的,有杀气的,太霸气的,他都会婉言相拒。乐正子平时总是不苟言笑,但没想到他今天却给魏教授来了个冷幽默。
夫人听了,就在阳台上对着窗外的竹影暗自发笑。
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便在心里自语着说,“你呀,简直就是书呆子一个,虽然能够把黑茶与红茶煮到一个壶里,还说这鸡尾茶的味道就是不一般,像是融汇贯通的儒释道文化一样,让人醒脑提神,但在面对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拒绝起人来也是绝招频出的。”
对方见乐正子一副尾大不掉的神情,又发现嫂夫人一脸讪笑,他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气得手中卷筒一扔,拍屁股掉头就走了。
“哈哈……”乐正子俯仰大笑,笑罢便横平竖直写起千字文来。
“你呀!”夫人笑得更欢,说,“你这文拒比武拒更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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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乐正子在一起也会偶尔聊及宴爹,他总是发自内心地说,“宴爹书读得好,有过人之处。他四岁时就被做乡里郎中的父亲逼着学写毛笔字,一直未有过间断。这些年,我从他身上学了不少东西!”
“那是当然。”我说,“你俩这一联手,便成双子星座了。”
追溯起来,那还是得益于一本叫《自觉》的民刊,是我当年以自觉文化公司名义拿到的一个资料型内刊准印证号创办的。作为投资方的我自任出品人,乐正子是主编,曾一度在省内文化圈里名声很响。
我们在创刊号上就推出了一个叫“梅山书风”的地域主打专题。
当时宴爹在梅山市担任(党外)副市长,还有一个省书协副主席头衔,做梅山书风的地域文化专辑,主帅自然非他莫属。因我此前曾在省委统战部工作过多年,与宴爹是老相识,我与乐正子找到了他。
“这是件好事呀!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他听了来意特高兴。
“我哪想得到!”我指着身旁的乐正子说,“是他一手策划的。”
宴爹转而与乐正子握手,“幸会,幸会!”两人从此便认识了。
我因公司俗事多,更主要还是想把乐正子隆重推出,便即日就返回了省城。据乐正子后来说,他俩当晚彻夜长谈,也谈到了彼此的身世。碰巧两人的父亲又都是乡里郎中,于是从中医处方到农人头上戴的斗笠,身上披的簑衣以及土地神、乡庙门前的墨迹,一直延伸到路碑、界牌、和村口的乡规民约等,无一不是传统书风之清澈流韵。
远处传来了几声荒鸡的啼唱,宴副市长一看手表,“呵呵,已经是凌晨五点了,我们小睡一会吧!”彼此就和衣在沙发上打了个盹。
次日,两人分手时,宴副市长还专门安排了他的坐驾送乐正子。
“兄弟,知己难得,后会有期。”宴爹亲自为他关车门时说。
乐正子心存感激,拱手道,“先生山高水长,我们来日亦方长。”
以上情景,是乐正子轻描淡写地跟我说到过的,但我知道,他俩能够在一席彻夜长谈后便结下了如此深厚情谊,肯定不止是谈了这些俗事,便有意打哑谜般信口就背诵出了李商隐的一首诗来:“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乐正子目光一亮,接过话说,“好一个逐臣!知我者,老师也!”
我一时兴起,便一知半解说了自己的浅见,“人们其实对李商隐这首诗是一直有误解的,一般在教科书上的解读是,说汉文帝素爱谈鬼神之事,对国家社稷则不思进取,贾谊是当时有名的学士,学识渊博,天地万物无所不通,有一次汉文帝召见贾谊,不问天下苍生,却问起鬼神之事,而且越听越专注,坐的位置也情不自禁地向前挪出席子。但我以为,这种理解是太过草率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对历史的敷衍,如果一个皇帝的心里尽装些俗事,还要那么多大臣何用?他们所谈的鬼神,无疑已经是上升到了超哲学层面上的,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达天意、通民情。所以君臣之间,才没有了虚礼的阻隔。”
“也并非没有道理。”乐正子说,“但真要想厘清李商隐所写《贾生》一诗中的内涵,话题得回到‘读无用书’(无用之用)上来。”
以下这段文字,是乐正子后来以短信方式分段发在我手机里的:
贾谊曾经字字恳切地上书指斥汉王朝的种种弊病,引来了权贵的切齿痛恨,他被贬官至长沙。汉文帝后来还是想起了他,将其召回长安,在未央宫的宣室,君臣畅谈,夜半方罢。汉文帝对贾谊的才华钦佩无比,甚至感叹:“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由“求”,到“访”,再到“赞”,表现出汉文帝对贾谊的格外器重。
古人席地而坐,双膝跪下,臀部靠在脚跟上。李商隐诗中说的“前席”,就是说汉文帝听得非常投入,以至于不知不觉地向前靠。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把汉文帝那殷殷垂询、认真着迷的情态描绘得活灵活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的这首《贾生》传颂至今,我们一直都在感叹:汉文帝与贾谊谈到深夜,身体还不断地往前靠,可叹问的却不是天下苍生的治国大计,而是求神问鬼。
可见贾谊是真通鬼神的,有比谈鬼神更能令两颗心如此相契的吗?贾谊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贾谊的忧伤我们不能懂,贾谊居长沙而作《鹏鸟赋》,赋里表达的鬼神意识我们更不能懂。贾谊的政治才华不容置疑,那么在我们看来无比重要的治国大计于他也许就不过是《鹏鸟赋》里所说的“细故蒂芥,何足以疑”而已。
文帝的孙子汉武帝在元光元年向董仲舒问道:“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 董仲舒连上三篇策论作答,史称“天人三策。“天人三策”主要讲了四点:天人感应,君权神授;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春秋大一统,尊王攘夷;建立太学,改革人才拔擢制度,反对任子訾选制。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并开创出一个汉人不可一世的飞扬时代。董仲舒“天人三策”的核心“天人感应”,便是在肯定君权神授的同时,又以天象示警,异灾谴告来鞭策约束帝王的行为。他说:“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汉武帝晚年求神仙不成,又因巫蛊之祸造成父子相残、太子刘据自杀,后来霍然醒悟,建“思子宫”,造高台“归来望思之台”,借以寄托他对刘据和那两个孙子的思念,天下闻而莫不悲之。如果一代雄主早一点多一分内省,多一分对人天的理解,多一分对鬼神的敬畏,历史又将如何呢?司马迁著《史记》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这天人之际也是“鬼神”吧。不问鬼神之学(或谓之为宇宙学)的个人或民族,在某个特定关键时期必至荒诞错乱。在人人得享现代科技文明的时代,况举世货值为尚,功利盛行,斯文扫地,再奢谈鬼神只恐徒增笑谈,由鬼神之学到哲学之思其实已等而下之矣,也罢,我且将此鬼神之论、无用之学易为空言之论、灵魂之学、哲学之思。
老子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庄子说:“人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
清代湖南学者皮锡瑞说《春秋》义极闳远,孔子空言垂世,所以为万世师表者,首在《春秋》一书。孔子自己也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相对于老庄,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孔子似乎是要求有用的,所以他作空言也只好“见之于行事”以达“深切著明”之效果。孔子一生周游列国,虽恓恓惶惶如丧家之犬,虽王顾左右而言他,虽最终失望而去,虽只能以空言垂世,也不改其己志、不降己德。这种空言自信和人格德操,如明镜高悬,如日月当空,是永远的明灯与路径指引。惜乎他的叮咛常如空言,后人纵皓首穷经,亦只将之降格成为“千钟粟、黃金屋、颜如玉”这种极端世俗而短视、格调灰暗而庸俗的个人生活目标而已。学以致用,是不成问题的。学必致用,是儒家思想传统的一部分,儒学在历史上变成经世致用之学,实用精神已经深入中国人的文化基因。自宋胡安国胡宏父子于湘潭隐山创办“碧泉书堂”开创“湖湘学派”以来,湖南人特重经世致用,其实湖南也有务虚的传统,如皮锡瑞特别强调《春秋》非史;王闿运说“经学以自治,史学以应世”,把《春秋》作为其帝王学主要的思想资源;谭嗣同干脆宣称:“吾贵知,不贵行也。知者,灵魂之事也;行者,体魄之事也。”真正推动人类文化进步的(顺便也使国家成为文化强国的),往往是不切实际、无关功利的理论:数学如此,物理如此,哲学亦如此,艺术更是如此。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也!
读罢乐正子以宇宙观而注释李商隐的《贾生》一诗的长文,我的心中不禁一片敞亮,忙信息说,“先生心有明灯,让我受益了!”
他即回道,“无用之谈而已。但我国传统文之深远,之璀璨,是值得令今人去探索和追寻的,而我们永远只能是在复兴的途中。”
拳拳之心,何其恳切!令痴长乐正子十岁的我,感佩不已。
也就是自那次以后,我与乐正子的交往、心交也又更深了一层。
不久,因公职人员不允许兼办公司,《自觉》民刊就停办了。好在此时宴如墨已顺利当选为省书协主席,还成立了省书法研究院,不久又调任省财政厅任副厅长,命运之神也为乐正子敞开了另一扇门。
有一天傍晚,我与乐正子在江边散步,他忽发感慨说,“如果一个心中没有童话,而且又不相信天地间有鬼神的人,是可怕的人。”
我俩在一起时,经常会说出一些毫无厘头的话来。
“确实。”我的话也接得很快,并且还是以一种相对肯定的语气说,“那等于是一个没有了善念的人,是一个不知道有敬畏的人。”
脚下是湘江浪涌,但我在想,乐正子或许是在环顾左右而言他。
还是在读大学时,他就把西方的几位著名哲学家的代表作品找来侧重读过,其中还读过包括卡尔.马克思的不少原著,但他最后研究的方向却还是选择了根深蒂固于自己东方本土的儒释道,并且还对老庄的哲学思想尤其着迷。据他夫人向总透露,乐正子的枕边有几本睡前必翻的书,一本是《庄子》一本是《周易》一本是《金刚经》另一本居然是《达摩易筋》我正要问他是否在修炼“长生久视之术”时,还未开口,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以前在公司里共过事的熟人堵住了。
“嘿呀!又见面了。”来人老远就先打上了招呼。
我也就顺口打哈哈说,“是啊!这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嘛!”
他续而又面向乐正子,“听说你已经当上书法研究院的秘书长了,总算不要为稻粮谋而奔波劳神,有个施展你大好才华的平台了。”
乐正子却只淡然一笑,“是副秘书长,有个领工资的地方。”
对方还在使劲地祝贺他,乐正子也就只好陪着笑脸说是的是的。
既无大喜,亦无大悲,宠辱而不你,这就是我所认识的乐正子。
我有时想,从他当年高考选择学校和专业时与父亲发生争执,到大学毕业分配搁浅,再到为了生计而徒劳奔波……这几十年的岁月蹉跎,只怕让他的内心早已经变得苍凉了吧。以至于如今又想选择切断众流,放弃世俗,这个中滋味难道真是他所说的“鸡尾茶”一言可蔽之吗?所以也就才有了他常挂在嘴边的读无用书和虚掷光阴一说?
就在今天下午,乐正子先是在我家湘江世纪城的阳台上品茶,后又同我一并到楼下遛狗。我们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虽然多半的时候都是我听他说。刚一登上江堤,乐正子便忽然说到了六朝的文章。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他先是仰首看天,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对岸的麓山,胸腔里似有满腹块垒想要倾吐,“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他是一口气吟诵下来的,接又自语般着说,“这是南北朝诗人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乍看清净,实则猛浪若奔。”
大江横前,渔舟唱晚,乐正子仿佛跌入进了比天空更深的沉默。
我也陪着他默然。
从相识到相知,我与乐子早已有着兄弟般的情谊,是知道他心里有着煎熬的,人非圣贤,本身就是个矛盾体。我心里却忽然涌出几个句子:“城廓市井深,落日颜如血。心有万倾事,向北一江泻。”
此时,我不禁就想起了两桩事情,一桩是省财政厅厅长将调任某市任市委书记,听说宴爹接任已成不二人选。这本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但乐正子却似乎因此而有了心思,他虽然一直守口如瓶没有透露内心的想法,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本意只是想为作为一名书法艺术家的宴主席服务,而并不愿意介入,或者说得更加直白,他不想去迎合于一个作为政府官员的宴厅长的意图。但人生在世,谁又真能够真正免得了名利的诱惑?第二桩是我近日偶读湘人周敦颐《通书.颜子第二十三》中这一篇文章:“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我当时也是摇头晃脑,用朗朗之声读过此文,而且字面上的意思我也懂得,但心中却甚感茫然。
所谓茫然,是觉得我辈所处的时代已然了无圣人。
这本薄薄的《通书》乐正子曾向我推荐过多次。有一回他来我处便带了这本书并双手递给我说,“是可供老师闲时一读的无用书。”
“是一本无用书?”我便明知故问,“先生此话怎讲?”
“老师是有大智慧之人,恕学生这厢抛砖了。”他如是说。
我们如此对话是常态,总以为彼此能心领神会对方的未尽之意。
但是就在今天,我却忽然情不自禁地说,“我们对彼此都有着一种盲目的自信。”这在外人听来又是一番无厘头的话,我说,“一个人认识另一个人,往往认识的只是标签,说得刻薄一点,只认识一堆行走肉身而已。谁又能真正走进另一个人的心灵深处呢?不能!”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乐正子终于被我从沉默中拉了回来。
“怎么叫是,怎么又叫不是?”
他却在俯首看江中流水,一副欲说又止的书呆子模样……
这倒是令我记起了当年与乐正子初识时的情景,那时他自我介绍道,“徐求正,取徐徐求正之意。”神情中大有几分羞怯和腼腆之意。
有昔日的同学或故交偶尔见面,也总喜欢问他,“怎么样?”
他明白话中的意思,就只说了一句,“还好,虚掷时光而已。”
“什么年月了,还虚掷时光!”这样说话的无疑自以为是挚交,其实心里却在讪笑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乐正子道,“也惟有时光于我,才是最富足和充俗的。”
话不投机,乐正子的朋友便已经日渐稀少。
没想到这些年来,还真是天助乐正子,他真有着富足的时间了。
我有时甚至想,像乐正子这样的怪人,一个城市里应该多有几个才好。他兴许就如某一处闹市边缘的几栋老房子或一条青石巷。
我们之间几乎已成习惯,每隔三差五,不是我邀他来湘水江畔的风光带散步遛狗,就是他请我去家里煮茶闲谈。我们两家相距也就七八里,打的士跳表即到,况且我早在前年就已经请辞了省文联某协会的秘书长实职,并正在申请办理退休手续,也算是可以陪他一起虚掷时光了。当然啰,我们有时偶尔也还会去一趟富湾国际十九楼的雅山茶舍,因为舍主乃一妙龄才女,不但能做得一手好厨艺,还时不时有几个佳句在微信私聊里盛情邀约。记得有一次,女主人陪我们小酌了几杯自酿的杨梅酒后,乐正子便乘着酒兴说,“圣人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成焉。”才女含笑久望先生,乐正子也便笑道,“但也可以如此断句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成焉!所以养男人得先从嘴养起。”
于是宾主皆大笑。
我便趁机打趣乐正子,说,“原来先生是深知食色性也之人!”
乐正子比我年轻十岁,属猴,五十岁不到。按理说这是人生中的黄金岁月,他会真的能够切断众流,放得下所有的世俗吗?话题又回到了诗人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上,乍一看“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但接下来却是,“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
落日的余晖,给江面上撒下了薄薄的一层赤色,不远处的福元桥下,又有人在吹响了一管长箫,声长声短,如乐正子的满腹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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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或许就是一棵能行走的树,年轮一圈又一圈地从心中划过。
一生中所有的际遇,包括欣喜与磨难,无疑都会在心灵的轨迹上有过或深或浅的记录。要磨去这些轨迹,或抚平这些记录,该有多难!当年意气风发的徐求正要不是在大学毕业时正好遇上那一次所谓“过去的事情”,他如今又会是怎样的人生呢?可惜人生没有假设。
关于他恰同学少年时的一些往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他曾经是高考学霸,全省文科状元,进了北大后又是学生会负责人之一,还是学校所在区人大代表;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在大学期间,每年都会靠打工挣路费,沿着当年红军走过的路线独自去进行考察……
也许他的心深处有一口花木掩映的古井,但我们之间从不谈及这些,我们只谈儒论道。记得有天在他家阳台上品茶闲聊,忽然又说到了饮食,他此时盘腿趺坐于一把条形木凳上,抿了口茶说,“孔子的饭食饮水之乐,与今日之吃小菜粗粮尚简素的健康理念一致。”稍顿了一下他又说,“当然,如孔子而言,这已不是理念,而是一种快乐。中庸里有一句‘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看来吃东西真知味者极少,学问大,快乐深。”他还说,“平淡清新的快乐才是至乐,最好的食物是在乡下,最好的水是泉水。孔子曲肱而枕之,则是用手搭着枕头睡觉,与佛的吉祥卧:右手掌托腮,左手放于胯下以及道家睡仙陈抟老祖睡姿是一致的。睡中有妙诀,有大乐。”看到他那一副对往圣道仙充满着无限神往的样子,我的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进另一个人的心灵,即便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也只能在不断的磨合中去适应对方,而作为乐正子的朋友,尽管我们在一起时也确实常有交流,但亦不过是一些成长感悟、学习心得和生活常识。
真正的岁月沧桑,未必都写在脸上,更不会挂在嘴上。
一个人的心路历程,只怕连他自己也不一定能够尽知。灶膛里的柴薪冷却成为灰烬后,它会记得自己熊熊燃烧时的那一分激动吗?诗人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所以我对徐求正一直以来有意识地回避“过去的事情”,是一如既往地表示理解的,而对他如今又取了个笔名叫乐正子,虽然也心生好奇,却从不去探究。
“先生,还是看你写大字吧!”我当时提议说。
他便缓缓然撤了双盘起身,还一俯一仰伸了个懒腰,左右臂一阵耸动后说,“好的,那就涂几张!”我听到了他骨节处发出的“嘎吧嘎吧”声。这时,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乐正子头上有一轮光晕,起初以为只是他身上冒出的热气,但再一细看,却像是一道彩虹……
类似的景象我还见到过一次,那是在去年春天,我与乐正子结伴去游,两人专程来到了潇水江畔的浯溪碑林,我当时只是走走停停,既用手机拍照,又是大发感叹,而乐正子却是直奔那一副著名的《大唐中兴颂》三绝碑而去了,而且还在碑前仰首面壁,一站便是近两个小时。待我寻过去远远地看到他的背影时,也看到了他的头顶之上有同样如彩虹般的光环。我记得当时还问过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却说这并不奇怪呀,是往圣先贤在这里留下的气息……我想,也许是吧!
看乐正子写字是一种享受。他先是注墨于砚,然后顺手铺开黄色土纸,这种纸是他弟弟从老家梅山的民间造纸坊买来的,非常便宜而且吸墨,再就是取过约五寸长毫的毛笔在旁边的水钵中稍一浸泡,继而泡蘸浓墨,笔尖便如犁田一般在纸上纵横来去,俄倾,“天地玄黄”四个大字,就赫然在目了。他每次习字,下笔必先写《千字文》。
我曾多次听他深有感触地说过,他今后一定要为此写一本小书。
这肯定会是一卷奇书!他每说一次,我亦每期待一次。但他除了以宴主席的名义写过不少文字,我还从未见他写过自己的署名文章。
乐正子在土纸上写字如练太极,《千字文》已经写过,接下来便展开了一张六尺徽宣,也换了毛笔,开始习王羲之的《兰亭序》。
这次在江边散步,他也谈到了书法,听他说起自己对这天下第一帖的心得和见解,还真是妙趣横生。他说,“《兰亭序》在书法技巧上历来称天下第一,其心法亦是纸上的无上心经、圣经。王用笔极美,我确信那些极美的字是用极美的人生风姿写出、外化出来的,其字极其飘逸,优雅空灵,如春风拂面,你很难学但又极喜欢,所以它能引领你,改变你,甚至令你超脱俗尘。”他还说,“短短的《兰亭序》有三次出现俯仰,可见王羲之于俯仰实在感慨遥深,字才写得如此俯仰有情。”我又记起了他有次在家中写《兰亭序》时的一段趣事来。
他说,“一纸写过了,请老师批评。”我当时正在阳台上品茶。
“先生好心情,俯仰间已得妙趣。”我这话是脱口而出的。
他一直唤我老师,我却始终称他先生,这在外人看来是很可笑的。
我称他先生是感佩于他深厚的学识才华与修养;他唤我老师的理由是,“您是一位难得的人师。知识和修养可以从书本上得来,而个体的大格局,秉性的厚德与善良却是上帝的赋予。”我知道他这话里带有个人感情,但也是彼此间的一种默契,更是对相互的一种认同。
客观地说,我受益于乐正子还真是不少。
也就是那一天,我在暗自欣赏他的书法作品时,他的话题却又回到了俯仰上。他这是在有意识地点化我。他说,“第一句,‘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俯仰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此时的这一处俯仰,古人谓四方之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于天地玄黄有神秘感,故曰‘仰’,动物、植物都在大地上,人为万物之灵,出乎其类故曰‘俯’。在千字文里就有一句叫‘俯仰廊庙’的话,廊庙者,不是朝廷国家,就是家庙宗祠,是令人肃然生敬之处。人在廊庙俯仰,则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庄严恭敬,效仿前贤,反省自己,也有《兰亭序》文末‘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的深意!”他抿了口茶水后,又说到了第二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之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人生一世,有时低头看人,有时抬头看人,有时低姿态做事,有时高姿态做事,人之浮沉穷通,不过俯仰两种姿势变化而矣。”他接着又说,“第三句,‘向之所欣,俯仰之间皆为陈迹。’此时,曲终人散,一辈子莫过如白驹过隙,生命异灭,何况人生的各种喜乐?喜欢的东西有可能突然变得不喜欢了,真是大痛!所以人的兴趣、追求,需要不断地反思、深入和确认,需要不断地去求真……”这三俯仰说过,便是嘎然沉默。
我也一时无语,但我知道,乐正子还有满腔的话想说。
人生在俯仰之间,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虚度才算有意义?他或许自己也颇感踌躇,所以才总喜欢说那一句“虚掷时光而已”。
他酷爱读书,喜欢下棋,但是到头来就连读书也被他自己说成了是“读无用之书”,而下棋却抛到了九天云外。在他看来,读书习字,如当生财之道,晋身之阶,实在是太过无聊,不过为生存而矣,何苦要做俗世的书匠和文字匠呢?所以才有了他要尽量在提笔写字的那一瞬间,面对一纸空白,面对苍茫,去体认老子的虚无,庄子的逍遥游,孔子的游于艺,周子的无极而太极,读书习字,一体两端不分离。他如今除了常在古籍中与往圣先贤晤面外,便以书法为至乐,或许在笔尖入纸的那一瞬间,恰如东坡《赤壁赋》云:“纵一苇之所如,凌万倾之茫然,浩浩乎与冯虚御风,而不知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惜乎这一分快乐,“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之后,我们又回到了阳台的茶案前。
先生家在二楼,初冬里的阳光看似明艳,却无多少暖意,从对面楼群的空隙里斜照过来,窗前有竹影婆娑,冷风嗖嗖。他给我续了一盏滚烫的“鸡尾茶”,便说起他与夫人的一段趣事:“某日,与夫人对坐,鼓励夫人诵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我自己却在随意品玩《兰亭序》,当我念至‘夫(发语词)人之相与(相互交往),俯(低头)仰(抬头)一世,或取诸(之于)怀抱(心中见解),晤言(见面交谈)一室之内,或因(借着外界事物)寄(放下去)所托,放浪(不受拘束)形骸(身体、形迹)之外’时,忽尔自笑,这开头的‘夫人之相与’,夫人二字实可连在一起来读,此亦《兰亭序》之修身齐家也!与老婆俯仰一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因寄所托,放浪形骸,均实不过是与夫人(老婆)俯仰而矣!”
“妙哉、妙哉!”我便大笑,“此乃先生与夫人琴瑟之乐也!”
乐正子却正色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稍作停顿后,又啧啧有声地抿了口茶,继而补充道,“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百姓说夫妻是冤家,可见老婆最难应付,孔子也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是有道理的。据说,尧是将两个女儿一起嫁给舜,两个老婆很和谐,尧才放心将天下交付于舜。男人与女人相处,无非就是容忍、反省、提升这六字,能容忍老婆的不好,反省自己也会有错,天下是男人的,家更是男人的,老婆不优秀,首先是因为自己不优秀,要多以反省为主,自己进步了再帮老婆进步,谓之达则调教好老婆,并兼济亲友和天下。圣人所谓仁,仁就是二个人,有二人以上仁才得以体现。个人修养,个人仁德,必于他人身上譬如老婆、儿女验之而始见。平民之仁,见于父母妻子。读书人和乡绅之仁,见于家族、乡党、朋友。天子诸侯卿大夫之仁,则是见于国家民族和治下的黎民百姓……”他这一席话如长河流水汤汤而来,听得我背脊冒汗,内心直呼:苍天啊,这是我认识的乐正子吗?!
“字字句句皆良言,先生说读无用书,实则是一种自嘲啊!”
“非也非也,”他立马解释说,“此一时,彼一时,一旦面对俗世的柴米油盐,这些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的所谓良言,却也是……”他没再最往下说,我当然知道并不是他语拙,而是不忍心把话说太透。
记得还有一次,我是无意间在乐正子的茶案上发现有一本《杨度年谱》,便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先生是在研究杨度?”
他似乎有些慌张,“没……没有。”说着便赶紧为我斟了一杯茶,继而把话题拉开说,“老师,您尝尝这鸡尾茶的味道如何?”
我也就笑着含沙射影说,“个中滋味,实在难表。”
乐正子也笑了,笑出了几分久违的羞涩与腼腆。
他接着便说了个典故:对于经学,楊度的老师王闿运走出了一条新路,他理解的经学,就是帝王学。帝王学其实是政治学,他的这个归纳是非常有意义的,这当然有别于西方现代政治学的定义,这个政治学是讲政治的学问,政治伦理是其中很大的一块,也就是他所说的“道”。最重要的是,帝王学这个政治学不是面向全民的,仅仅是政治人物需要学习具备的一种学问,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干部培训班和肯尼迪政治学院要学的学问,是高级干部和中枢要学习的学问。
他小抿了一口我给他续上的热茶,继而又侃侃而谈:王闿运曾寄厚望于曾国藩,却被曾斥之“妄人”,他最后将平生的“妄学”传给了杨度。杨度那年21岁,在一个冬夜,王闿运欲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便问杨度,说:“我这里有三种学问:功名之学,诗文之学,帝王之学,你杨度子想学哪一种呢?”杨度却毫不含糊地选择了后者。
王闿运的功名之学,是为功名而求学,功名是登堂入室的最终目标,学问不过是敲门砖,从这门学问,不必深究圣贤的精义,不必身体力行做人的真理,功名到手,砖石尽弃。王闿运的诗文之学,“乃以探求古今为学为人之真谛而设。或穷毕生之精力治一经一史,辨证纠误,烛幽发微;或登群籍之巅峰,览历代之得失,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或发胸中之郁积,吟世间真情;或记一时之颖悟,启百代之心扉。总之,其学不以力行为终极,而以立言为本职。”而所谓帝王之学,王闿运更是说得神乎其神:“老夫的帝王之学,以经学为基础,以史学为主干,以先秦诸子为枝,以汉魏诗文为叶,通孔孟之道,达孙吴之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集古往今来一切真才实学于一身,然后登名山大川,以恢宏气概,访民间疾苦以充实胸臆,结天下豪杰以为援助,联王公贵族以通声息。斯时方具备办大事的才能。再然后,或从容取功名,由仕途出身,厕身廊庙,献大计以动九重,发宏论以达天听,参知政事,辅佐天子,做一代贤相,建千秋伟业;或冷眼旁观朝野,寻觅非常之人,出奇谋,书妙策,乘天时,据地利,收人心,合众力,干一番非常大业,以布衣取卿相,由书生封公侯,名震环宇,功标青史。”王闿运继而还提醒杨度说:“帝王之学虽是大学问,然自古以来树大招风、功高易谤,大德大善与大罪大恶,不过一纸之隔耳。入凌烟阁、上封侯榜的是他们,油烹刀锯,甚或毁家灭族的亦是他们,究竟不若功名之学的稳当、诗文之学的清高,你要想清楚!”
杨度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帝王之学。
乐正子说罢,久视窗外,他是在注目那一丛茂密长生的修竹吗?
为了缓解凝重的气氛,我却说了一句,“帝师原来是书生。”
于是两人皆站起身来,俯仰而大笑……
也就是在那一次,我忽然又记起了她夫人说起过的一段往事。
那是徐求正刚从北大回乡不久,正处人生的低谷期。家父对儿子当初选择大学专业的一意孤行,原本就心中有个死结,没想到果然却还是被过来人的父亲所言中,不但为良相的抱负落空,而且还……
儿子也觉得愧对了父母,回乡却没有归家,就在梅山小镇上租了一间门面,幸亏有昔日的同学在农村信用社当了主任,愿意担保帮他借了本金,便与一直追求他的小镇女子,也就是如今的夫人开了一家皮鞋店。门面与卧室其实就是一间直筒房,一张床铺靠里摆着,中间只隔了一块布帘,而所谓的厨房,却是在后墙外用几块杉木板夹出来的一个小小空间。夫妻俩居然也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一呆就是两年多。可生意刚刚做得顺利一点,老婆又临产在即,况且还没有来得及被丈夫教化的女人,当初的性格又多有粗砺与怪异,既不愿意接受婆婆来帮忙,也不让娘家人来插手,可想而知徐求正当时的窘境。
不过毕竟已事隔多年,他夫人是当笑谈说起这一段往事的。
她说,“求正天生就是个书呆子,给我买鸡补身体,他又不会拔毛,就拿铁钳挟着鸡头用明火烧,结果把鸡肉也烧焦了,炖出来的鸡汤像一锅墨汁,给我做墨鱼炖肉,连墨鱼骨头也一并剁碎全放进锅里,那个苦涩呀,根本就进不了口,还有更好笑的,他听说鳝鱼吃了能够补血,可做好端到我的床头时,碗里却是一条条完整鳝鱼……”
也就是那一次,我问乐正子说,“先生,夫人所言是否属实?”
他却只云淡风轻地一笑,然后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我便笑言,“先生如今已然进步,所以尊夫人也进步了!”
他却还是那句一话,“是往圣先贤帮我调教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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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乐正子依然面对湘江,沉静的双目中仿佛时光在回流。
那是双抢季节,他在田中割禾,父亲背着药箱从村上的赤脚医疗站回家,特意绕道到田垅,“求正,你过来一下。”父亲在喊他。
徐求正回头应声时,手却被镰刀割出了一道血口。
有人就笑他,“你呀,天生就不是个握镰刀的料!”
他忍着痛,赶忙用另一只手紧紧压着伤口,迎着父亲走了过去。
“高考的分数线出来了。”父亲说着,见儿子手指在流血,并不开药箱用酒精消毒,只是顺手扯了几根野草喂进嘴里嚼了几嚼,嚼出了绿汁来,先在伤口处滴了几滴汁液后,又将碎草一并敷上。
一阵清凉,血便止了。
“你的分数超出录取线很多。”父亲说。
“这是肯定的。”儿子答得自负而干脆。
“志愿就填华中医大吧!”父亲是想一锤定音。
“想让我也当赤脚医生?我要填清华或者北大。”儿子很倔。
“又要作颠倒梦了是吧!”父亲脸一沉。
儿子杵在田埂上,头也不抬,眼睛只盯着自己的一双泥脚。
“我徐家几代为医,虽不敢夸口悬壶济世,但哪家有三病两痛也总能帮得上忙。你以为读了清华北大,日后真能为良相啊!”父亲说着,把学校寄来的通知书往儿子脚边一扔,自顾自地便转身走人了。
斜阳夕照里,父亲矮瘦的身躯却被光影无限拉长,拉长……
徐求正怔怔地目送着渐行渐远的父亲,心深处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正在疯长着!他后来还是执意在第一志愿栏填写了北大。
没想,再后来……
乐正子长长地嘘了口气,怅望远处,夕照安宁,不免喃喃道,“也罢,也罢,就做一个读无用之书但又乐于求正的人,如此甚好!”
听到此言,我心一动,便好奇地问,“这是你笔名的缘起吗?”
我们从最初共事,到后来成为胸襟坦荡的挚友,算起来已历时有近20载,但只要能有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我总是不会放过听他言说历史人文掌故,尤其是近些年来,常听他讲述那些用文火一壶煮过的儒释道鸡尾文化的精髄,便更是欢喜,且每每有醐醍灌顶之感。
“在历史上,乐正子确有其人。”他再一次举目光远处,便娓娓道来,“孟子的学生浩生不害问孟子,‘乐正子,何人也?’孟子说,‘善人也,信人也。’浩生不害又问,‘何谓善,何谓信?’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已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知之谓神。’这里面包含有儒家人生修练的六重境界。‘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在善与信之间。也就是说只到这个程度,充实而有光辉的第四层境界,他还并没有达到。”
其时,我儿子已经下班,他或许是遵了母命特来到江边替我将狗狗唤回,因为她知道我一旦与乐正子闲聊开了,忘记吃饭已是常事。
“我们到江边矶石上去小坐一会吧!”我知道,这一回又可以大长见识了,但又怕散步时会在人行道上再遇见熟人而打断了乐正子的言说,便率先下了河堤,来到了一块兀立于岸的黑色礁崖上站定。
下面的这一段文字,其实是乐正子的内心独白:
他说,“佛教打坐修行,道家养气,都是根据自身的修炼、身体变化分出很多明确可以体认证实的层次和境界,如罗汉分四等,菩萨分十种,从初地、二地菩萨直到十地菩萨,是有学问修养阶序的。儒家做正人君子,做贤人,做圣人,在孟子这里也有着非常明确的六个修养目标和阶段。一个人如果不是一天到晚都只是无厘头的去追求吃喝玩乐,有一天他忽然也想坐在家里陪着亲人喝喝茶,聊聊天,也会开始想学习读读书,弹弹琴,走上一条相对在儒家看来是比较正确的路径,这就叫‘可欲之谓善’,因为他有欲望了,有新的喜欢了,有所改变了,能舍弃一些无聊的甚至坏的习气了,朝着一个新的人生方向走,这就是‘可欲之谓善’的境界,人生从此就会大不一样!”
身后世纪城楼群里骤然响起了鞭炮声,是哪家又添了新丁吧!脚下的江流也似乎有了激动,一浪一浪地飞溅过来,乐正子却依然在口若悬河般说,“一个有着深信不疑的方向、有着清晰明了的层次追求的人生,是幸福的,也就是圣人说的不惑、不忧和不惧的人生!”
暮色已然悄悄降临,我却骤然发现,有如月晖般的光泽正淡淡地罩着乐正子蓬勃着粗密胡茬的脸,还仿佛听到有一个立体的声音在继续:子曰,“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另一个声音说,“吾谁与归?”
我忽然便想,看似内敛而又矛盾的乐正子,他的内心定是坚定如磐石,或怀了宗教徒般的虔诚,气质才变化得如此不可思议吧!譬如他之读书和写字,越深入地坚持下去就越觉得有味,越觉得喜欢,也越觉得今是而昨非,真正慢慢地像变了个人,则开始进入到“有诸己之谓信”了。有诸己就好像道家、佛家修练功夫开始上身了!庄子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我的理解是:内外光明,大吉大利!
有江风徐徐拂过,再望北去长河,碧水涌波,我心荡漾。心中陡然便生出了一个句子来:“有一种风,令人倾服,令人向往……”
文化自有其不可估量的伟力,在他身上,我便信了。
恰时,乐正子手机响了,是他的夫人向总说顺路来接他回家了。
原来是我率先去江岸矶石上的那一会儿,乐正子就已经与夫人通过电话了。这正是她夫人常来接送过乐正子的我家楼下的老地方。
我俩正要转身,他的手机“叽咕”了一声,又来了一条短信,他埋头看过后,喜忧参半说,“宴爹果然被提拔为省财政厅厅长了。”
从他说话的神情,我读出了他内心的纠结与矛盾,故而含笑问道,“先生,你是担心潇湘书风的历史长廊中会少了一位书法家吧?”
“按理是可以兼而得之的,只是……”他这话明显只说了一半。
我欲问他下文,江堤上便鸣响了“嘟嘟”的喇叭声,一辆红色的奔驰小越野就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这是乐正子的夫夫来接他了。他夫人并没有下车,只从驾驶室伸出了头来朝我打招呼,说,“老师,对不起,我得接老公回家了,他还惦记着去读无用书呢!”
“好的,那我也回家读书去,还必须是无用书!”我仰首应答道。
一呼一应间,已惊起了江上一阵阵清澈的浪响声。
对照此景,我油然而生情,便倏忽想起了一阙联语来:“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这是清代黄道让撰的岳麓山名联,诗意的概括了湘中的地理关系和文化方位。
乐正子循江边石级而上,接着又响起了喇叭的“嘟嘟”声……
待我举目,一团红色的火焰早已融入进暮色中的人间城廓了。
我再仰首望向天空,见到的却是一副云翻云卷的异兆之象……
但是,我还真是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夜晚会突然下雪;
也更没有想到在这年关将近的时候乐正子会突然失联!
他到底会去了哪里呀?
我左思右想,脑袋瓜便忽然开窍了:他该不会是云游到哪一座少有香客打扰的小庙去读无用书,或者是寻了某个神仙曾经住过的山洞修练所谓的长生久视之术去了吧?然而,我除了能够提供这两种我比其他人更为熟悉的可能性外,也实在想不起来还会有其它的可能了。
这时,手机的右上角忽然蓝光闪烁,紧接着便是一条短信息过来:报告老师:我先行回老家梅山小镇陪父母兄弟去了,刚好晚上我弟弟有便车回去。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不喜热闹,更不想应酬,在这“辞旧迎新”的关键点上又怕扫了朋友的兴致,故连我夫人也没有告诉她,就当是失联几日吧。提前给老师短讯拜年,祝全家来年吉祥止止!
署名乐正子,而且是用陌生的手机号码发过来的。
原来如此!我不禁会心一笑。
他信息中“辞旧迎新”句,之所以还专门用了引号,这其中的意思我当然是明白的。于是便给他夫人也去了个电话,很委婉地告诉了她,我说:“你家乐正子不用找,他不在这里,就一定在那里……”
没想到他夫人却笑着回了我一句,“知我先生者,老师也!”
我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在静夜里凭着自家阳台的栏杆,向远处望去,但见苍莽大地,雪落无声,白茫茫一片,大地真是干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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