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最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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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室外夜市的水果摊前。

夜空中没有月亮,也瞧不见几颗星星,黑漆漆得静默一片,就像被无意打翻的墨水浸染了的宣纸。

而城乡交界处的室外夜市是这静寂黑夜中难得的喧闹之处。不同于夏日白昼此起彼伏透着些许急躁的叫卖声,黑夜的清风让这些摊贩多了一丝茶余饭后的懈怠。

随意摆放的摊位,不见踪影的摊贩,只留下摊前那只晃晃悠悠的灯泡投下晃晃悠悠的光影。

我在一个看起来生意还算火爆的小小水果摊前停下脚步。摊贩是个壮实的中年女子,她与边上的循环喇叭叫着劲儿,扯着大嗓门忙着招呼客人。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摊贩在耳边喋喋不休的人,见她忙着索性自顾自地蹲下身,自己扯了个袋子,对着那晃晃荡荡的灯光安安静静地辨别着水果的新鲜度。

送走一批客人后,那女摊贩终于看到了小心翼翼挑着橘子的我。她一边笑着自卖自夸,一边剥了个橘子递给我,豪爽地说:“尝尝!”

我刚伸手接过,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听到了一个略带惊奇的清亮女声——“咦?分给我一半!”

抬眼望去,是摊位那头一个挑着李子的漂亮姑娘。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卷发随意披散垂落在肩头,我看不清她的样貌却还是一厢情愿地被她惊艳。

那姑娘丢下手头装了一大半李子的袋子,伸长手向我来讨那半个橘子,白净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泛着柔光。

吃完橘子,她索性又拿了个袋子,买了满满一袋橘子。

我结完账刚要离开,却听见了她满满惊奇的疑问——“不能微信支付?”

不知为什么,我掏出口袋里仅存的一些零钱,帮她付了账。

“加个微信吧,我转账给你。”那姑娘一把扯住我,一边把自己袋子里的李子塞到我的袋子里,一边对我说着。

“你以后出门还是要带点现金的……”我看着她略微手忙脚乱地样子,笑着提醒。

不曾想,她抬起眼满脸严肃地对着我说:“前几天,我遇到一个要饭的大爷,死活缠着我。我跟他说,我没现金。结果……”

她顿了顿,眼睛里满是戏谑。

“然后呢?”我顺着她的停顿,适时地追问。

“结果,那大爷掏出两个二维码,跟我说支持微信、支付宝支付。”说完,她撇撇嘴,自顾自地笑成一团。

“那你给了吗?”

“当然啊,这要饭的大爷是站在潮流前端啊,怎么说也要支持下吧!”

正在我有点不知所措时,微信适时地跳出好友验证,我点击通过,话题总算没有无疾而终。

“你叫什么名字?”

“易安。”


第二次见到易安是在一个湿漉漉的早晨。

难得的假期,我本来誓死要做一条咸鱼,却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去晨跑。一时间的脑充血,只得起个大早,沿着小区里专门修建的晨练小道一路慢跑。

凌晨5点半的天空泛着一圈一圈粉色的光,好似迎接新的朝阳。路边的竹林遮蔽了大半的天空,阳光熹微得还未蒸发掉竹叶上残留的昨夜雨滴,偶然间滴落,正好划过我的眼镜片。

我停下来,低头擦着镜片,一抬头,视线就和那个“橘子姑娘”撞个正着。

她将一头卷发随意束起,穿着休闲,笑着跟我招手,邀我同行。

无奈天公不作美,未等我们跑完全程便隐去了阳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家就在前面一幢,没有人的,去避避吧。”

“好。”


我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易安在厨房,问我喝什么。

易安的家,一进门就有种独居的感觉。女孩子随意摆放在门口的几双鞋子,沙发上扔着的几件短袖。空空荡荡的屋子,角落里凌乱地丢着几只打包箱,仿佛这里只是她的一个落脚处,随时便要离开。

只是,茶几上那张海边的婚纱照和电视机柜台上的各种玩偶,让我开始怀疑独居的真实。

“温水吧。”我犹豫片刻,说着。

“那么素?我家可没有这种东西,酒倒是有不少。你难道忘记了我还欠着你一笔账?”易安递给我一瓶果酒,打趣着在我身边坐下。

“是呢,怎么忘记了还有这茬!”我装作苦恼的模样,末了,盯着她说:“早知道应该狠狠宰你一把,最起码也得讹你一顿早餐啊。”

“早餐嘛……我只会泡泡面,怎么办?”她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无辜。

“不过,我很会讲故事,你要不要听听看?”她摩挲着果酒的瓶子,眼神温柔又平和,穿过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久远的曾经。

“好啊,故事,确实跟这个更配。”我说着指了指手中的果酒,拉开拉环,主动跟她碰了一下。随后,咪了一口,闭着眼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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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小雨不知在什么时候便已经停了,落地窗上的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挥发、消失。易安的声音平稳柔和,连我也不自觉地被她带入她的回忆。

易安比我大6岁,在比我更小的年纪就早早地嫁为人妇,生儿育女。她的丈夫,不是那个她最爱的人,那会是最爱她的人吗?她迷茫着,不知道真相。

易安练芭蕾出身,身材曼妙,容貌清丽,从来不乏追求者。8年前,她为了她最爱的人放弃了北上深造学习的机会,留在了这个沿海小城。

她也是天真的少女,憧憬着爱情的甜蜜浪漫。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她以为他会永远爱她,她以为他会给她毕生的幸福,却不知,命运早就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轨迹。

只有少女,还沉溺在甜蜜的陷阱里。

那一次的争吵是为了什么?过马路时,惯例的牵手也抛在了脑后,争执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身后喇叭的轰鸣。一场意外,芭蕾的生涯毁于一旦。

她全身多处骨折,躺在病床上,连眼泪都无法亲手拭去,悲伤得不能自已。那个曾经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负心人不见踪影,连一句“分手”都没有留给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病痛带给她的是锥心之痛,那么伤痛过后的副作用更让她无颜出门。

从来身体轻盈的她因为一系列药物作用和无法运动的弊端无可避免地发胖发胖发胖。从来只有90斤的她,体重一度狂飙到140斤。胖胖的脸蛋,圆滚滚的腰身,粗壮的大腿,不复从前的纤细窈窕。

就是那样糟糕的她遇到了那个对她许诺余生的人。

那个人是同学家的哥哥,大她7岁,只见过匆匆一眼。第二次相见时,那个人携着鲜花走进了她的病房,同时带着满腔的爱意走进了她的视线。

他陪伴她走过艰难的复健,他鼓励她重新振作。病愈后的第二年,她前往乡村支教,他依旧跟随。她知道自己对他感激大于爱情,因此闭门不见,他却始终如一、耐心守候。两个月的支教生活,她未见他一面,他却日日相等。终于,她妥协了。

回城的那晚,她问他,敢不敢娶她。

他笑着说,求之不得。

于是,在那个夜晚,她把自己完完整整地托付给了那个男人。也许是上天的安排,一夜欢爱,她有了他的孩子。

她央求着疼爱自己的大姐,想着法儿地改了身份证上的年龄,义无反顾地嫁给了那个守候着她的男人。

没有求婚、没有婚礼、没有娘家人的祝福,她就这样嫁给了所谓的爱情。

我抬眼望向那张海边的婚纱照,亲昵的两人相拥,新娘的白纱随风飘起,背后是壮丽的海天一线。唯美,却只剩下美……仿佛冥冥中缺了点什么。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甜蜜,她的先生是个好人,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因为她的自作主张,娘家与她一刀两断。因为她的不请自来,婆家始终对她心有戚戚。

来自各方的闲言碎语让年轻气盛的她不堪忍受,于是她留下一纸协议,任性地一走了之。

她从南往北走,从东走到西,她抛弃了所有人只身上路。

她攀登过雪山,她漫步过草原,她去乡间放牛羊,她在地下通道卖艺。

她终于,遇到了那个让她真正心动的人。

“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吗?”

她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灵动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爱情就是,抢个人一起去流浪!”她说完,笑起来,仰头将手里的酒一干而尽。晶莹的酒液顺着下颚留下来,她抬起手随意擦了擦,顺手抹过眼睛。

“说的像山大王抢压寨夫人似的。”我无视掉她的失态,用手中的酒罐碰了碰她手中空了的酒罐,发出一声沉闷闷的声音,更没气氛。

那个让她心动的人是个流浪艺术家。就跟她想象中的伴侣一样,才华横溢,有点帅气。

他们相识在天津的地下通道,一个卖唱,一个卖画。那人闲来无事,对着她画了一张又一张,一个礼拜后,他们就牵手了。

他说,她是他生命中的精灵,她的歌声让他沉醉。

他没有问过她什么,她也从不过问他的什么。相识于江湖,相恋于当下,没必要计较那么多。他们都那么想。

“你觉得我混蛋吗?”她问我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望着窗外。

“你确实……挺混蛋的。”我一字一顿,说得有点艰难。

“但是,我们什么也没干啊……只是动了心而已……”她喃喃着。

遇到他的时候,她已经嫁作人妻,她的孩子已经牙牙学语,但在他面前,她却依旧仿若少女。

他们说好一起去西藏,一起去流浪。他们挤在地下室里,靠卖艺维持生计。最艰难的时候,吃饭也是问题,他们就一起饿肚子。

她总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就算饿肚子也没什么,还可以减肥呢。

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到西藏。

她的先生找到了她。

“你年纪小,确实可以贪玩点儿。但是,已经太久了,该回家了。”她的先生站在她的面前,笑得一脸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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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样回来了?”我问。

“是啊,梦醒了,这里还有我必须要完成的事。”她站起身,背对着我,面向玻璃窗,看不清神色。

“那他怎么办?”我脱口而出,继而瞥见那角落里的打包箱,“你该不会是……”

“不是的,我已经放弃了。”

为什么要放弃呢?你明明是遇到了爱情的。

可又为什么不放弃呢?你明明已经有所归宿了。

太多太多的问题,我想问,却始终哽在喉头。

“你说,心动是爱情吗?而我,配得起爱情吗?”


告别的时候,易安送我到楼下。我回头,看到她站在楼道口,对着我挥手。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让她那么恋恋不舍挥手道别的不是我。

她那样性格的人,应该四海为家、仗剑天涯。她那样性情的人,应该天为被、地做床,嬉戏怒骂、无所顾忌。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易安,易安,却最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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