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馨主题”第五期主题活动。
我以为,
我已经把你忘了,
忘在那样深那样冷的
昔日的心底。
可不眠的夜太长,
而早生的白发
又泄露了我的忧伤。
——席慕蓉
“见过了,也心安了。”
萧蓝倚着沙发靠背,将两只光洁如玉的脚丫翘起来放在茶几上。她的长发散开,瀑布一般流泻在白皙的肩头;一手端起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杯子,轻轻晃动,凑到鼻子下面贪婪地嗅着,终于缓缓地喝一小口,含在嘴里品味着。她的眼睛眯起,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好像在拒绝着什么,慢慢把腿缩到沙发上蜷起。
时间已快到晚上十一点,她还没有一丝丝睡意。要是往常,在十点以前上床睡觉是她的铁律。她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从不在外面呆得太晚,即使有应酬也是尽早地回到自己的家里,更不愿意去酒吧或者KTV这些地方。是的,睡不着觉的时候,她会给自己倒一杯红酒,挨近和梦乡的距离。
可是,今晚她回来得很早,不到九点就到家了,以至于她问候母亲晚安的时候,母亲还认为她根本没有出去。她的儿子已经结婚了,工作在沪上,一周会向她请安两三次,儿媳妇也会专门打来电话问候婆母;所以,虽然她孀居着,但经常与家人互致问候,所以心情着实不错。
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惜老公三年前淋巴癌去世了。打击来得太突然,让萧蓝猝不及防,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缓过来,总觉得老公还在身边,或许门锁一响就会从外面进来,或许还会穿着围裙从厨房里露出脑袋叫自己帮着端菜。总之,她没有经历过在医院陪伴没有看见他在病榻缠绵,就是不接受他已经离去的事实。
儿子和儿媳妇实在不放心她,霸道地卖掉了她家原来的房子,在一个绿化更好运动功能更齐全的小区给她买了一所大房子。他们帮着她把她那些花花草草搬了过来,放在有着三角梅、蓝花楹、樱花的园子里,篱笆边上种着一些蔷薇——已经爬了半壁。她开始有了微笑,开始伺弄这些花,甚至在一只木头箱子里栽上了葱蒜。她高兴地向孩子们报告着她的花花,嗯,还有刚买回来的多肉,有着多么喜人的表现。她拍了很多照片,发给孩子,也分享给自己的母亲。
萧蓝还不到退休的年龄,但也是有周末的。周末的时候,她的愉悦更多,因为她可以邀请一两位好姐妹来家里喝下午茶;要是别人不空,她就坐在园子的石凳上面,一面吹着带着花香的风,一面咬着铅笔填词。除了偶尔叹叹气,萧蓝的生活还是蛮惬意蛮充实的。
萧蓝是中学的特级教师,班主任、级主任、教务主任、副校长都做过。老公去世以后,她选择了只做科任老师,每天安安心心认认真真上完自己的课,不再操心其余的事情。业务一单纯,做人就更纯粹了,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见自己想见的人。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她也会搜索自己城市周边的讯息,看看哪里有美的景致,可以吟一首可人的小诗,可以作一篇酽酽的美文。
其时,萧蓝正在回忆着一个人,一个在她青春的相册中占着较多篇幅的一个人。她嘴角带着微笑,憧憬地看着那面高大的落地窗,仿佛那是一面银屏,那里有昨日的故事在上映。她的口里哈出淡淡的酒味,歪着身子,用修长的柔夷扶着微微发红发热了脸颊,轻轻地念出他的名字:苏波。
苏波是她大学的同学,是一个才华横溢且有点小孤傲的人。差不多一个学期,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觉得苏波孤傲,有点生人勿近的感觉,只和同寝室的人搭腔,和其他人遇上最多就是咧着嘴笑一下,一般就是眼皮往下面一搭就过去了。后来,这个怪人的同寝慢慢透露了一些他的情况,大家才有所释怀。
苏波父母亲死得比较早,一直都是爷爷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供他上学,所以手头十分拮据。他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面,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浪费。人们看见他每天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去教室或者自习室的路上,而且在路上也是步履匆匆,好像有人在追着他向前或者他一直在追寻着什么。同学们很难在食堂看见他,因为他总是去得较晚,当然也吃得较差,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要与同学们错开吃饭的原因。寝室的同学为了不加重他的负担,从不在寝室说聚餐的事,只是偶尔把多出的一个两个馒头给他帮忙消灭掉,生怕刺激到他的自尊。
由是,同学们开始理解他,也开始敬佩苏波。萧蓝也是在这个时候与苏波接触得多了起来,因为她是班里的生活委员,她得帮助自己班里的同学申请贫困生的助学金。虽然最终还是要通过辅导员和系主任,但基础材料以及最初的甄别工作都是她的工作。与苏波打过交道之后,萧蓝才知道这个人一点也不因为贫困而自卑。苏波经常说:“贫困不是我能够选择的,但困难是我可以战胜的,沉沦那是不可能的。”
萧蓝经常被苏波的话语所感染,认为他就是自己身边的楷模。当她表露出这些的时候,苏波笑着说:“那么你是染蓝了,还是染红了。别想那么多了,我就是你身边不认真读书就没有出路的穷同学。不是我喜欢给自己加压,主要是没有退路。”
萧蓝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自己对苏波是有一点点仰慕的。但苏波彻底融入班集体,是在学校的冬季运动会之后。班上男生偏少,所以要求每一个男生都至少有一个项目,苏波给自己报了一个三千米:这是许多男生都视为畏途不敢报的项目。结果是苏波决赛的成绩追平了校记录,拿下了三千米的冠军,给自己给班级和系里都挣来了荣誉。一下子,班里的女生都说没有想到苏波看起来并不强壮的身体里居然住着一个飞人,开始有女生给苏波带水,约他出去吃饭。男生们则说幸亏有苏波,否则我们这个项目只能放弃,拉着他庆功饭和感谢饭一个名目吃了一回。
萧蓝没有办法像男生那样各种无赖地和苏波在一起,其实男生们也只是有限地表现了他们对苏波的亲近。和苏波相处,适合保持一定的距离,让他有一定的空间做自己,不会感到外来的入侵,那样的话不管是善意还是无心都会让他不安。萧蓝只是恰如其分地在一些场合和他相遇,一句“你好,苏波”或者酒涡里旋出笑容和他点头致意。比起其他人的交往,这样的方式无疑是让苏波最舒服和满意的,因为他脸上绽放出的笑容会让他看起来更阳光一些;萧蓝这时候就知道,在爱慕的道路上,自己的隐忍回报更大一些。这个腼腆的大孩子,不像寻常校园里那些张扬个性的同龄人,他在慢慢接受和适应周遭的一切,但是喜人的是他没有刻意地回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在不经意间期末来了。平时从从容容兴趣广泛的潇洒哥和随意妹妹们像荒原上着了火,看见一群萌蠢的野兔子和野猪们开始狂奔,恨不得把水泥地踏烂,整个就是一场兵荒马乱。而苏波依然保持着他的节奏,在宿舍教室自习室之间往返,跟随他节律的还有萧蓝。为了不让苏波脱离自己的视线,原来还打算消消停停过四年的萧蓝也把自己搞得苦海无边,因为她除了学习还有班级的事务要管。嗯,傻子都看出来萧蓝已经不自觉地沦陷了,除了她自己。反正,萧蓝身边的姐妹只是背后摇头,而不去戳穿。
苏波再次让同学们大吃一惊,他的期末成绩是本专业四个班的第一名,这让几个高考成绩在苏波前面的学霸同学很没面子,不过倒是没有人嫉恨他,因为他的刻苦是人尽皆知的。苏波也很高兴,从村里出来读书就是为了替村里人争口气替含辛茹苦供他上学的爷爷争口气,而且这下他的奖学金也稳了。
寝室里的兄弟们都很骄傲的,因为苏波不仅是属于班上的同学,更是一个寝室的兄弟。于是,又要操持着为他庆功。那一天,在教学楼下面遇到萧蓝,萧蓝笑嘻嘻地祝贺苏波考出了好成绩。可能是因为高兴,也许是大考之后的放松,苏波居然兴致勃勃地和萧蓝聊了一会儿。萧蓝说要为苏波庆功,苏波拒绝了,说是寝室的兄弟有安排了。萧蓝说既然这样,那我参与可以吧。萧蓝让苏波问一下他的兄弟们,如果她带着寝室的姐妹来参与是不是可以?如果行的话,那就两个寝室的人一起为苏波庆祝。苏波答应马上问一下同寝室的兄弟们。
同寝室的兄弟们当然很高兴,这简直就是把庆功酒搞成联谊会了嘛!苏波这是给兄弟们送福利了嘛。整个学期大家都跟在苏波后面忙学习,虽然个别同志还是发展了自己的爱好,某个同志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女朋友,但是多数兄弟还是一朵纯洁无暇的小白花。有机会和女生接触增加一些相互的了解,谁说又不能萌发一些春天的嫩芽呢?总之,机会多多,值得向往应予实践。
萧蓝的姐妹们也是欣然前往,那天晚上的盛况空前,考完试的人就像脱去负重的五千米运动员,都是一副翻身做主人的意气风发。一个个的举杯不空,笑语惊人,即使平时腼腆的孩子,也是红着脸往自己看好的女生面前凑。苏波被女生劝酒颇多,一不小心就喝下不少啤酒。啤酒喝多了,自然涨肚子,一会儿就要去厕所。几个兄弟却拉着他,拿他的名字开玩笑,说什么别人去没有问题,你去一放水就只剩下一张皮了。那天,苏波去了三次厕所,后来不管男生女生都叫他苏皮了,还贴心地为他取了一个绰号“皮皮”。
想起这些,萧蓝抿着嘴笑了:“青春真的美好,那个时候的苏波真帅真单纯。”
苏波第一学期没有回家,因为爷爷过年还得帮着老板守工地,所以他给自己联系了一个寒假的家教,给一个高二的男孩补课,按课时计费那种。在保证学习的前提下,苏波还是想尽量给爷爷减轻一点负担,他盘算着如果寒假能够做二十天家教,基本上就够自己下学期用了。这个寒假就当实践,要是可行的话,暑假里面就用这个法子来挣下学年的学费。
萧蓝的家在本省的另一个城市,距离学校就是两个小时车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回家去,而是到好闺蜜林爽家玩了两天。回家前一天傍晚,她在校园的体育馆外面遇到了做家教回来的苏波。苏波看上去略略有些疲惫,但看到萧蓝还是很开心。苏波告诉萧蓝,他已经搞定了那个高二的学生,那个孩子比较聪明只是基础不够扎实,所以他已经和那孩子定下了夯实基础的计划;总之,这份家教的工作稳了,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眼睛熠熠生辉,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闪着青春的光芒。
萧蓝父母都是公务员,收入还不错,从来没有为学费生活费发过愁。所以,她还不能清晰地理解苏波的兴奋和快乐,她只是由衷地为他高兴,因为他开始自食其力能够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来挣钱,这不仅仅是一种自我肯定也能够得到同龄人和长辈的肯定。萧蓝觉得自己只是缺乏机会,要不然苏波能够做的,她也能够做,不就是给高中生补课么,我也才毕业没有多久呀。不过,她也就是暗暗想一下,不会去实施,因为寒假里她也是有事情做的。要着重提高英语,争取早日拿下四级英语有机会的话把六级拿下;还有借了好几本名家的经典著作,得趁着得闲认真读一遍,顺便做个笔记啥的;还有高中同学要聚一聚,亲戚家得去串个门,否则有闲话……
萧蓝和苏波绕着体育馆转了两圈,萧蓝就让他回去休息。苏波还住在宿舍里,这是提前和学校报备过的, 得到了校方的支持,只是规矩和平时一样 ,不能回去晚了。还有,放假了虽然也供电供水,但是十点以后热水就会停供。苏波感激地与萧蓝挥手道别,抬起手捏了捏眉间的肌肉,转向男生宿舍的方向。萧蓝则站在树木的阴影里,看着苏波高而偏瘦的背影,像一个瘦长的箭头侵入远处慢慢消失在视野之外。
再相见的时候,已经是过完年了,人们刚刚回到单位上班,人还有一些懒散,学生们也没有进入状态。有点同学从家里带来了各自地方的特产,当然少不了腊肉香肠火腿之类的年货,校园里又延续着部分过年的氛围。男男女女都有点小兴奋,见面时都感觉有一种被屏蔽之后再见的亲切。萧蓝就是在这种心情的推动下,见到了阔别一个寒假的苏波。
苏波看见拖着行李箱的萧蓝,笑着说:“嗨,萧蓝,怎么不给宿舍打电话,我可以去火车站接你啊!”说着就接过行李箱,一边往宿舍方向走一边说:“我估计着这两天你们也该回来了,就没有去补课了。昨天我们寝室就回来了三个同学,今天上午你们寝室的李美兰已经到了,果然我又等着你了。”
萧蓝说:“哟,苏皮同学觉悟蛮高的嘛!知道照顾女同学了,看来你留校是对的。我强烈支持你暑假的时候也留校,到时候我就让你去火车站帮我搬行李。怎么样,过年的时候学校里面热闹吗?”
苏波小声说:“可能暑假的时候我还是会留校,不过你别给我宣扬出去了。我可以帮咱们两个寝室的同学搬东西,可不敢给所有人服务,这个就算我的一点私心吧。毕竟,你们和我关系更近。我这样说没有错吧?”
萧蓝站住脚转过来对苏波说:“私心人人都有,我还巴不得你只为我一个人搬行李呢。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幸运我是和你关系亲近的人之一。”
苏波点点头认真地说:“说起来,如果不是你,我们两个寝室的关系还不能走得这么近。所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跑腿的,招呼一下就OK。当然,前提是我在。”
“哦,我也是哦,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尽管说。皮皮同学,我们现在算铁哥们吧?嗯,要是临时缺钱也可以找我。你知道,我们女生不像你们男生爱打篮球踢足球什么的消耗大,所以每个月生活费都有剩的。缺钱的时候吱一声,不要不好意思。”
“哦,寒假做家教效果怎么样?”
“不错啊,我帮那孩子把基础给补上了,还带着他预习了下学期的数学和英语。家长特别满意,过年的时候还给我发红包了。我在想暑假的时候认真搞一下,说不定还可以发一点小财呢。”
“苏波,都说财不露白,你还是不要随便和别人说你的收入,免得招人嫉妒。一是因为你这个收入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家长随时都有不让你工作的可能;二是你现在还拿着助学金,如果有人乱说,上面把你的这个钱停发了你就麻烦了。有人问起,你就说挣了一点零花钱,不要告诉别人你一直在给学生补课。”
第二学期的苏波,除了平时正常的学习和校内活动,只是在周六这一天给寒假辅导过的那个孩子上课;一个星期有一天两天的会在傍晚的时候陪着萧蓝在校园溜达一圈。萧蓝猜测苏波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不敢向自己诉说。这里面究竟是出于腼腆还是处于囊中羞涩的原因,萧蓝都有猜想,不过没有主动去问。至少,目前两个人是好朋友吧。而且,除了苏波自己,两个寝室的其余同学都把他们两个人当成了一对发展中的情侣。
苏波和萧蓝的时光不紧不慢地过着,只是在季节变换时照见一些外界的热火和冷冽。萧蓝不在乎苏波的约或者不约,在她看来只是自己等或者不等的事儿。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只要萧蓝在某个路口或者某盏路灯下面稍作停留,就会看见苏波匆匆而来的身影。或许,一千次的邂逅,都不及我在等你。又或许,一千次的等你,只因有你这样的奔赴才有意义。萧蓝享受着这个等待的过程,或者背一会儿单词,或者哼一首喜爱的歌,或者干脆眯着眼看着昏黄的灯光里那些朦胧而匆忙的男男女女。恍惚中,萧蓝有时会忘记自己究竟是旁观者还是参演着一部青春的新戏。
“生活总是这样:当你觉得它不甚精彩时,它就这样古井无波地继续;当你正陶醉于刚刚品出来的一点滋味时,无所不能的天神就会出来搞风搞雨。”
想起那一段往事,萧蓝不胜感喟:“真是戏如人生啊。”
就在那一年的六月的某一天,苏波正和萧蓝在老地方会合,突然就听见有人大声叫:“苏波,苏波,赶快回寝室,有你的电话!”
苏波一看,原来是寝室的老大王子祥。看见了苏波,累得扶膝躬身气喘吁吁:“苏,苏波,快回去接电话,你,你爷爷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