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做了左乳切除手术。她被确诊为乳腺癌,腋窝发现有肿块,医生建议做全乳切除,同时腋窝淋巴一并扫清根除。
妈妈已经66岁,虽已步入老年,对自己的这个根除手术依旧耿耿于怀。她挂在嘴边的理由,“这样太难看了,以后怎么穿衣服呀”。絮絮叨叨,满面忧愁。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皮肤白皙,胸部却不甚大。到了中年后,慢慢肥胖起来,胸部虽也下垂,却也渐渐丰满起来。她曾无数次擦洗过,抚摸过,让她昂首挺胸的美丽,是她的骄傲!我知道,她不想失去她,不想失去她的骄傲,作为女人的骄傲!
但是印象中,她对自己的美貌并不爱惜。
我和姐姐年纪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家里很艰难。初中到大学毕业,家里一场变故,使得家庭生计困难,风雨飘摇。父亲是镇里初中教师,一面还债,一面供应我和姐姐学习,维持日艰。
妈妈开始各种高强度的辛苦劳作,有一段时间,她一边承包父亲所在学校食堂的经营,一边回家养猪种菜。不幸的事,那个时候,她自己已经身患疾病,女性妇科常见的子宫肌瘤。每个月大姨妈一到,血流如注,甚至成河。就算这样,妈妈也不舍得花钱住院治疗,在七八月暑天照常挑菜出门,走街串巷卖菜。我正上高中,正是叛逆的年龄。我一边及其痛恨父亲的无能,一边对妈妈的辛苦煎熬痛苦忧伤。对学业不甚用心,总想离开这种日子,到外面的世界大展拳脚,希望能解除妈妈的苦难,惹得母亲经常为此生气。如今想来,真是痛悔不该当初!
风吹日晒成了她的生活常事,白皙丰满的妈妈,成了又黑又瘦的女人。那个时候,每天傍晚回来,她差不多同时到家,刚擦完脸,头发已经尽量剪到最短,夏天的酷热让她满头大汗,汗水紧紧贴在头皮,顺着脑门往下淌,不用说,背后的汗已经把衣服全部打湿了。
被烈日晒得满面通红的妈妈,虽然她已经又黑又瘦了,拿着一沓零钱或是几张毛票在夕阳的余晖下专注得清点着。完毕后,那天生意要是不错,她就满足的长叹一声,每天这样赚钱真好呀,可惜都要拿去还给人家了。生意很差的时候,她就满脸愁苦,数完票子,不吭一声。慢慢把毛票一张张抚平,把旧的一沓沓钱从专用的包里拿出来,按照十元、五元、两元、一元、五毛、两毛、一毛的顺序放好,珍重放回固定的柜子里。叹一口气,呆一会儿,慢慢走出房间,做饭或冲澡去了。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她的美。
有时,晚饭后,难得闲聊的时候,她摇着扇子,闲闲的说,“今天我走到那个xx村,有一个女的出来买菜,她的人真不错呀,让我到她们家里喝水,我就小坐下,一起聊了一会儿天,她就说呀,哎呀呀,你这人看起来很有样子的人,第一眼的感觉就是富太太的,怎么会出来卖菜呢。唉,看过我的呐,从来都是这么说的,我一个真不错的人呀,陈建忠,你说说,我怎么就跟了你这个人,过这种苦日子呢”,这个时候,一丝笑意从她的嘴角升起来,她的脸发着光,眼睛斜睨着父亲。父亲嘿嘿的笑着,一声不吭,满面忧愁的脸上也浮起了笑容。这个时候,她才有一点点感觉到自己的美丽。第二天一大早,她又急急把饭吃了,开始一天的辛苦。直到我大学毕业,姐姐外出工作,我上研究生的时候,家里的债已经还清,母亲才到医院,去做了子宫肌瘤切除手术。那个时候,她的心是欢欣的,妇科疾病给她带来太多的痛苦了。
(二)
手术的前一天,医生把我们叫到一起。一边看着检查报告,一边跟我们解释明天手术的方案。妈妈嗫嚅着,对着我,她天生对医生、老师们有敬畏感,正如她一直仰望父亲,不管父亲犯下多大的错,做的事情如何离谱。
“问问医生,看看能不能只把那个坏东西拿出来”,她坐在我的身侧,小声嘀咕,皱着一张脸。她的脸上,已经各种斑点齐发,不复有年轻的光彩了。她的内心深处,这个时刻才感受了美,以及完整对于一个女人美的重要意义。我向医生表达了她的意愿,但方案最终还是按照医生的意见进行了。我和父亲已经不能再考虑她的美和完整性了,一颗美丽的乳房对我和父亲不再具有重要的意义,虽然她们曾经给过父亲、姐姐和我极大的快乐和幸福。
从某种意义上说,妈妈的乳房,是一个家庭快乐的源泉。年轻的时候,她源源不断给过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出发远方、征服世界的激情。及至姐姐和我出生,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她们更是我们成长唯一的力量源泉。我依然犹记小的时候,晚上睡觉之前,以及早晨醒来以后,我的右手总是不自禁要抓着妈妈的乳房方能安心。临睡之前,那颗硬硬的、硕大的乳头(在孩子手里感觉是如此)在我的手心里,就意味着妈妈在我身边,我依偎在她怀里,沉沉得、安心得进入睡眠,一夜无梦。清晨起来,半醒未醒之间,我的右手已经不自觉自己伸出,主动探到妈妈的怀里,去抓住那一手的松软,妈妈还没起身啊,我还可以再睡。
这个时候,我印象最深的,往往是在冬天的早晨,蚊帐里吊着黄晕的白炽灯,妈妈斜靠床头,手里架着两根小长棍子,她在织我们过冬的毛衣。一团毛线随意滚在被子上,长长的毛线悬在半空,妈妈的胳膊肘一上一下,不时扯着毛线,偶尔从我的脸上擦过,毛毛的,不小心唤醒了我。我半眯着惺忪的眼,老式的床都涂有一层能当镜子的红亮油漆,把妈妈的脸映在里面。妈妈真美呀!她顶顶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吧!我想着,满足的叹口气,又开始享受和妈妈的乳房亲密接触的旅程。
妈妈的乳房,在完成哺乳我们的使命后,成了我的专用玩具。我估计姐姐是心怀嫉妒的,长大以后,她不止一次在妈妈和我面前抱怨唠叨,妈妈偏爱我这个小女儿,小时候对我宠的太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作为姐姐,一个比较大的孩子,妈妈拒绝了她把她的乳房作为玩具的要求。在我生了孩子以后,对孩子重复我对妈妈小时候的动作烦不胜烦、甜蜜抱怨的时候。妈妈总是慈爱、一脸回忆的说,“哎呀呀,你怪她干什么呀,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子,你都那么大的孩子呢。她真是你的孩子呢,何况她还这么小呀”。这个时候,笑容总是爬起到她的脸上,她在回想那时的甜蜜和小小的烦恼了!
(三)
手术如预料安然的进行了。进手术室之前,父亲还非常镇定,神色如常,不停安慰妈妈没事。我们目送妈妈一个人被推进了手术室,门刚刚合上,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呜”的一声,眼泪不可抑制的下来了。
我抬头看时,他已经满眼泪珠,眼睛和鼻头一样通红着。我的鼻子突得酸了,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我想我应该抱着他,他推开我,涕泪交加,垂着头,快步躲到走廊的一头,默默流泪。他需要一个人自己消化这复杂的情感冲击。年轻的时候,他在妈妈怀里和乳房下,无数次得到了柔情。这个世界给他的不友善,他都在母亲的怀里得到了安慰。
那曾经给予他无限激情,引发他对这个世界不尽遐想和勇气的乳房,激发他勇敢踏上征程、成为他为事业和家庭奋斗的力量源泉;这是他疲劳的港湾,在现实中彷徨无措,甚至失败的时候,到了夜里又得到安慰的乳房,引起他年轻岁月多少无数甜美的梦;是他半路的加油站,无数次倒下去、又无数次在黑夜消失,在黎明来临之际鼓起勇气再次踏上征程的力量,在这个手术门后即将消失。
年轻的岁月,踏上征途的力量,甜蜜的梦,一个男人能从一个女人那里所能得到的一切柔情、爱和安慰,都从这对乳房里出发,到达他的心里,注入他的灵魂,给予他面对这恶劣现实和世界的勇气和力量。这个乳房生病了,完成了它的使命,可是那曾给予父亲的一切,他又怎么能硬生生从心里抹去。它不仅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也是父亲的一部分,是他的回忆,他曾经的梦想,他的激情和他的热血沸腾。
我也泪流满面了。
这曾经也是我们的乳房。给予了姐姐和我甜美的乳汁,让我们趴在她身上尽情吸吮的,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热乎乎的温暖、松软、香甜,是世界给予我们的第一善意,是甜蜜,是安全温馨,是可靠。
这给我们一家人无限温暖、甜蜜、快乐、幸福的乳房,一个半小时后,就将从妈妈身上完全分离,离开我们,成为一片冰凉的废弃物,被焚烧,消失于这个大地。
(四)
手术室外站满了人。病人在手术室后面的手术台上,家属在手术室外的大厅里等待,着急的人,都站在门口等着。不时响起护士的声音,让家属到手术室旁的窗口去。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妈妈的名字也响了起来。我们也到了窗口。
那是怎么样的场景啊!一个盘子,装着一大片血肉模糊的肉块。那曾经放出无数爱的乳房,顶端的乳头、乳晕已经变色,成为黑的了,那不是曾经在我小小的手心温暖的乳头!一小片的皮肤连着,已经苍黄,灯光下,还带有奇异的光泽。一大片的黄色脂肪布满了刺目的血迹,那么多血,那么大的一片!我的眼泪又下来了,父亲站在我们身后,不停的流泪。我真是佩服他呀,居然还有勇气站在这里。护士指着病变组织,让我们相信这个乳房必须遭受切割的命运。腋窝两个病变组织,胸口的组织被脂肪包裹,她拿起手术刀,戳戳胸部组织,机械、毫不留情割开来,让我们看得更清楚点。我的心也仿佛被割开,一股恶心涌上了喉头。酸痛浸了上来,眼泪不由自主溢了出来。父亲又开始默默哭了,上气不接下气。血淋淋的乳房,这曾经给予我们多少的爱啊,成了一堆血和脂肪混合的恶心物件!
奇怪的是,我想,我以后不会再吃肥肉了。
“手术很顺利,没怎么出血,这些我们会进行检验,再过一个小时病人就会出来了”,护士面无表情,例行公事说完。我不知道怎么样离开了窗口,大厅里真冷啊!我慢慢蹲了下去,抱住自己,眼泪是不可控制的!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这个时候,我不能流泪啊!
我找到了父亲,眼泪鼻涕糊满了他的脸,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我拍拍他的手臂,真软呀!爸爸,也已经很衰老了。眼前的这个男人,通红着眼,哽咽着,“如果,如果…………这次,这次,你妈妈,你妈妈…………还能,还能……活着…………”他说不下去,或者,他不敢说下去了。失去了乳房的母亲,还是他的精神支柱呀!四十多年共同生活,四十多年岁月沧桑,四十多年爱恨交织,四十多年相互扶持,早已让他们成为了共同面对世界和生活的战友,打断骨头连着筋,生死与共的共同体。
我拍着父亲的手,劝他去休息一会儿。自己却泪盈满眶,赶紧假装低头去看手机,前几天姐姐发的一条消息映入眼帘。“我想到几天或几个月后,我们就没有老妈了,心里好恐慌呀”,她外加了几个哭的表情。我那蓄满水的双眼,不争气倾泻而下,一下子又泪流满面!
母亲,失去了一颗乳房的母亲,依旧是我们一家的精神支柱!
——2018.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