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到来的时候,我总想写下几句话,不是写给刚刚过去的白天,和白天飘落的枫叶,也不是要写给明天的清晨,和清晨那些化了浓妆的云朵。罗素说,你能在浪费时间中获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这话我信。譬如此刻,当我跟一些词语混在一起的时候。那些话,像是要写给某人,也像是要写给自己,或二者兼而有之?后来我似乎明白了,那些话起于风霜,或也是要写给风霜的——再想,好像又不一定。
十二月的天,阴着。连日的寒潮,正掠过这个南国之城。虽不至于像北方那样天寒地冻,倒是早晚已有风霜了。倚窗而望,那些入秋后的树叶先是转黄,继而变红,叫人赏心悦目的日子,已成昨日。春城的冬,还是说来就来。这样的时候,我已不大愿意出门,宁可猫在家里,翻几页闲书,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体。中国的农历节气,大约是以中原天气为准计算的。大雪那天,这座远离中原的高原之城,当然没有雪。而天气,终于还是凉了下来。其实,以我这样从外省来此的人看,号称春城的这里,并不是没有冬天。每年的十一、十二月,正是春城最冷的时候。十一月飘雪的日子,也曾有过。
黄昏,电视的国宝节目里,竟突然看到了曾侯乙编钟。节目里说,也突然忆起,曾侯乙的编钟,自从发掘出来,只响过三次,已久未敲响。两千四百年前的青铜之声,那些没拿去锻刀铸剑的青铜,沉默着,再没颤动,那一钟两音的楚地之音,早已没于荒野。没有编钟敲响的声音的世界,会不会一片凛寒,一片凄清呢?这样的问题,好像不关我事吧?
我曾对朋友说,我怀疑过夜色,也怀疑过白昼,倒从来没有怀疑过清晨,日初升麦抽穗霜轻覆的清晨,风雨雷电的清晨,我来到世界的那个清晨。但是后来我发现,我没说也从没怀疑过黄昏。薄暮的黄昏,还不是夜色,没那么深邃,那么狡诈,那么深不见底。清人黄图珌有《看山阁闲笔》一册,说“蒲团一个,安顿于烟霞之最深处,出金经静诵数过,不觉白云一片迷我去路也。”烟霞之最深处,除了早晨,便是黄昏。甚至,我也无需蒲团,就在日常里,一张靠椅,斜倚着,凝目窗外,就已足够。
其时,就见黄昏里,阴影在大片地袭来,那些明亮的青葱,仿佛正节节败退。但看到有些地方,那种黝黑深浓到近乎地狱之处,还有几片叶子在孤傲地闪亮着,我便会忍痛告诉自己,黄昏并不是末日。末日还没到来。但风霜,还是说来就来了。这时,我想起了风霜。
风霜,原只是个说法,惟有数九季节,风才真冷,霜才真白。鸡声茅店月,人跡板桥霜。但一旦来到人世,也只有人世里的风霜,才会让人真的觉着冷到澈骨,白到惨淡,比真的风霜还要风霜。我,当然不希望会有那样的日子。
十二月,南国的薄凉中,适于思念三月,或者四月——不管往后怀想,或是向前张望,都行,都好,都可见有莺飞草长百蛰俱萌的明日,当然,不妨加上一丝丝梦想。那样,薄凉就不至于变成凉薄。尽管丰收的季节,我从秋尾冬头那里捡回的,只是一篮满满的空,却没有失望,因为里面盛着的,尽是些看不见的有,以及喜或愁。那一切,其实都不归我,真归我的,只是那些既非有亦非无的几十年今昔。
日子纷纷飘落。日子就是用来飘落的,如秋冬的落叶,先是淡黄得如一蕊新芽的头一片,飘落;不知什么时候,有第二片,第三片……那是浅绛如似陈酿的酒一样颜色的一片,那些酒,曾让人醉卧街头的液体;然后,落叶纷纷如雨,不是落红,却红得像血,像爱,像夜里梦醒的哭泣……落,落,落,落到无叶可落,落到枝条凌乱如绳,系不住晓风夜雨,枝干无法弯曲,却可系千匹奔马。任它落,落成禅,成寂,落到一低头,往事已覆满根土,没过脚踝,也不惧怕那些从不落叶的树们偷偷的笑。笑什么呢?日子就是用来飘落的,且待,斯人斯心跟春天一起到来,那时,落叶将如蝴蝶飞回枝头。
落叶,是一种爱。
小雪过去。大雪过去。曾经想象,通往云心鹤性的空灵,大雪,纷飞着酷寒,花蕾失色,道路堵塞,是谁在葬送稚拙的童贞,再无清逸,惟一双泪眼见泪洒寰中。结果,小雪大雪,皆未雪。倒是白发染霜,过往如雪。“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情境太过雅致,我或可借些如雪白霜,垒一雪人,待冬阳熏暖化流水,汩汩而逝,任双手间,留几许淋漓的思绪。
这时,终于到了这时,我会想起山里的秋天,想起秋天的果子。果子们大多都已下树,被一筐筐一箩箩地摘走了,然后,它们乘上车,光鲜靓丽地去到一方。我曾为它们庆幸,为那些早落的果子伤感。转念一想,若反过来看,前者却是被转卖贩运,一眨眼,就到了那些遥远陌生的远方,在街头,无辜地裸露着,展示色相,出售它们苦苦地经春越夏度秋,方才酿就的浑圆的甜蜜。而那不多的几个早落的,说不清是侥幸漏网,还是有幸逃脱,还零落于枝头,或坠落在地上,它们正思忖着,该怎么把果核深深藏进凌厉的风雪,偷渡到下一个春天。
那,似乎还是一种爱。凡生命,就有爱。
爱,这个单音节的字眼,说是复杂,其实简单,需要的,只一点点道理,比如爱你的才华,你的俊朗,你的笑容,昨晚去聚会,我听我尊敬的一位比我更老的先生夫人说,她爱他,是他的话少,他的慢条斯理。而有时,一位朋友在微信里说,爱甚至不需要一点点道理。不爱也是。我看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好。那个晚上,城市睡去,惟月亮依然醒着,“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月色,是有些像霜的。好像在那个浩渺的世界,常常有人忘了随手关灯,但耗费了无尽心力,却难照亮一个个长夜,要一直地等,等到天明。幼时唱过的儿歌说,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却不知山也会走,一直想走到山那里,走了那么久,远处那个山岗还在远处,路还长,不知抵达会在什么时候。
于是,想起了另一个朋友。想抄起电话对他说,你是不是已经睡下?要不,我们可以温酒回灯,侃侃嗜酒的过往 : 漫天风雪,半碟酒菜,一缸烟蒂,几箩话语……想想,放下电话,对自己说,太晚了,我知你已梦入洪荒,我愿你已梦入洪荒,无有风霜……
(此文已刊於2017.12.28《解放日報》朝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