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童看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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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二哥

暮冬晨起,雨雪雰霏,冷清寒湿,原来此时应爆发石破天惊的脆雷一声,“妈妈,快抱我出去看电视!”现却寂寂无声,整个屋子空荡荡的,静黯廖默,如塌陷成了一个黑洞。

囝囝小儿,五岁幼童,整天吃喝玩乐,捣乱作怪,是活猢狲,是粘合剂,是忍俊不住地笑出声。伲牙白,胃口好,每顿吃得和我一样多,极少生病。这天起来,却如霜打雹击之扁豆,耷拉脑袋,甩着两条细臂,一步一停,挪出卧室,发烧,咳嗽,没精神,不想吃饭。

连着三天,情况依旧,只能挂号。

妻打开手机,一顿狂搜,附近几个医院都没有号了,发愁。

最近甲流,乙流,支原体,新型新冠,肺炎链球菌,或相伴齐下,或轮番上阵,来势汹汹,不可遏制。我们远足回来不久,城郊边缘的小镇,卫生所门口,马路旁边,人行道上,横七竖八地摆了几张椅子,细长杆子立起晃来晃去的吊瓶,东倒西歪躺着拉长挺直的肉身,不仔细看,以为冬天晒太阳,舒服;聚睛一瞅,一个个愁眉紧锁,哀怨呻吟,病气缠身。

挂不到号怎么办?小时候进过无数次医院,没少让老头子操心,怎么就没有挂号的印象了?如今自己成了老头子,自然要替儿子去挂号,我对妻说“我先去挂号,挂到后你再来。”好在医院不远,骑上小电驴,一路飞奔出去。

挂急诊,噔噔噔地跑到挂号窗口,“挂号!”冷冰冰地被回击了一句:“要预诊!”噔噔噔又退了几步。

预诊台在进门右侧,一个护士端坐此地,一身雪白,纹丝不动,像个观音,我凑过去,虔诚如善男上香说:“儿子发烧了,麻烦挂急诊。”

护士抬了抬眼皮,似有千斤。

“孩子呢?”

“孩子在家,我先来挂号。”

“孩子不在,不能挂急诊。”

  我心里叫苦,那怎么办?白来了。

“挂内科,有号,到底右转。”良言一句三冬暖,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如果不是在礼教大防的文明之国,我恨不得行吻额吻面吻手之礼,以示感激涕零。

自助机挂号。内科十几个医生,挑了几个便宜的,先点点看,挂满了!后面不断有人催,说没号了,如临大敌,要沉着,要冷静,要处乱不惊,直挑了个最贵医生的挂,终于挂到了最后一个号,一颗悬壶之心落下。

坐电梯上楼,电梯里一坨人,挤在一起,如揉面团,直喘不过气来,到了护士台签了到。我找椅子坐下,医院的椅子一排过去,用塑料钢,弧形蓝色,扶手隔开,像在无垠海洋上浮起一叶叶救生小舟。

人不多,寂寞无聊地坐着,大人都皆低头如鸡啄米看手机,小孩子或趴,或卧,或歪,或低吟,或呆坐,特别小的还要抱在手里。

没一会儿,囝囝就被他妈牵来了,穿成一圆球,浑身裹暗红色的羽绒服,头戴汪汪队毛线帽子,脖子里围着蓝围巾,只眼睛露在外面,像个小外星人窥探地球,眼睛在那叽里咕噜地转,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如一只上了岸的企鹅。

过了号,老婆又跑去签到。

囝囝坐在凳子上,歪着脑袋,脸上洋溢出焕发的潮红光亮,没一会儿,突然伲仰头说到:“爸爸,我饿了!”声音轻甘软糯,却细声如雷,撼震着我的身体。

我一听难办了,这是医院又不是烧饼铺,到哪里去买吃的?就算有吃的,这周遭全是同呼吸共命运的病友,在这吃也不美。我说“回家吃吧,医院里没吃的。”囝囝摆出一付笃定的神气,昂然道:“有的,爸爸我带你去!”我还没反应过来,伲就抓住我的手跑出好几步,只见伲左突右冲,施展出凌波碎步,闪转腾挪,如经验老道的猎人于密林中追踪狡猾狐狸,没走几步,转过一个墙角,指着一面墙说,“那里就有吃的!”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台自动售卖机,只急着来看病,又何曾注意到这。

自动售卖机,像异次元传输来专门引诱幼童的怪物,闪烁着霓虹彩色的光,奏着美妙动听的音乐,洞府大开,里面大大小小,琳琅得摆了几十个小零食,我看得目眩神迷,眼花缭乱,选择多了真是麻烦。囝囝却秒锁了目标:蔬菜味小馒头!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甩,直似要把我的胳膊甩进售卖机里,指着那个小零食,半是祈愿,半是命令:“这个,我要这个。”那巴掌大的透明塑料罐子,分为两层,下面是五色缤纷指甲大的一堆小馒头,显然不足以裹腹充食,上面一辆神气绿色吉普玩具车,在音乐和霓虹灯的加持下,类如活物,醉翁之意不在酒!过来的路上又不经过这里,伲是怎么知道的?回想起来,一年前伲来过这里,服务人员正好往里面一件件装食品,那时伲就踩好点了。

我看着伲红扑扑的小脸,流光的眼睛,若于病中拒绝,实在残忍,就对伲说:“小馒头可以买,不过不能在医院里吃,回去吃可以吗?”

伲毫不犹豫,点头同意。

扫码付钱,伲探出小手,如同掘取宝藏,从黑洞洞的取物匣里挖出小馒头,拿回座位上,迫不及待地让我帮伲拆了包装,取出小车,上下翻飞,左右游走,把这一排排凳子当做了伲的停车场和赛道,玩得不亦乐乎,那气势,那动作,病好像已经好了一半。

妻签到回来,前面排队的人就像春雨里的雷笋,一下子冒出来好多。

继续等着,怕检验花时间,妻说可五联检查自主付费。于是我又跑到那个方方正正,呆板又令人费解的自助机器前,像考古一样寻找突破的窗口,还没有研究完,妻来电话,说轮到看病了。

只几步路,我跑回门诊室外,妻一手拉着囝囝,囝囝一手牵着小车,说已经看完了,要验血。

才走到一边,囝囝又眼睛放光,且跳且喊起来:“爸爸,我渴了!”

我一看之下大惊,什么时候这里又如变魔术一般多出了一台自动榨汁机?一样地闪烁着橘黄诱人的光,一般地播放着动听悦耳的音乐,里面陈列几排大小一致的橙子,红黄亮泽,鲜艳可人,一臂灰色机械手抓起一只,一转,放在工装台上,一把削刀下来,一转,皮没了,圆圆的橙子肉光溜溜地掉入压榨桶,榨汁。手段真是高明,光吆喝还不够,还整出了高科技,现代化加上了自动化。

唉!一个幼齿童,在冬天寒冷的早晨,素清的医院里,浪迹在嘈杂的人群中,饿着肚子,还要被扎手取血,真格是作孽,算了,买吧!囝囝看得津津有味,喝起来更是有滋有味,粉红小手捧定橙黄果汁,一边喝一边咂起嘴巴,眯起眼睛,摇头晃脑,惬意满足。

轮到抽血,上一个抽完血的小女孩嚎啕大哭,泪花溅飞,惊天动地。囝囝像一头受惊倔驴,死活不肯往座上坐。我似饿鹰擒仔鸡,拿伲上了座,按住不动,强拉细小胳膊,伸直葱白嫩指,扎出绛血珠,殷晕了一小片,像片红梅花瓣。护士如猛张飞,厉喝一声:“别动!”真是神奇,囝囝伲居然没哭,若无其事,连声哎呦都没有,好像扎得是别人的指头,取的是别人的血。

下得座来,刚逃出人群,囝囝立时拉住了我的手,望定了我的脸,念起了紧箍咒:“爸爸,我扎手指没哭,奖励我一个玩具!”

我心里琢磨,这是来看病的嘛?且跑又跳,且吃又喝,且玩又买,问:“你要买啥?”伲又拖我到自动贩卖机器前,我恨那台机器,简直是一台吞金兽,还在那里眨着眼睛,唱着歌嘲笑我。顺着伲的金手指方向,我一看是台玩具扫地机,我说:“太贵了!”,伲歪着脑袋想了想,语气由请求变成了坚定的命令,理直气壮道:“那可以上网买呀,上网买便宜!”好吧,抽血不哭,还知道节省,有什么理由不买?我掏出手机,打开淘宝,伲熟练地上滑下滑,上戳下点,片刻选好,付钱下单,笑逐颜开,意气风发,额上的如丝黄发翘了起来,好似立马扬鞭征服了一个大陆。

检查结果出来了,支原体阳性。

妻和囝囝先回家,我下楼取药,又塞满了人。我排最后一个,才立住了脚,一个身穿酱色夹克,六十岁上下的大叔从天而降,拼出无惧无畏,誓死捍卫的精神冲上来,插入,站定,喘气,大喊:”我是排这里的!”我看他如此卖力争夺队尾的位置,也是乐了,大声笑道:“没问题,你排,你排。”那人看我笑了,大约吃了一惊,缩了缩脖子,扭了头斜瞄了一眼,又极快地把头转了回去。

取了药回家,一路绿灯,冬雨似乎暖了几分,灰沉的天空好像也透出了光。雨片沾身,眼睛朦胧的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心。八指头陀诗:“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惟解笑,打亦不生嗔。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如今步入黑白淡寡中年的我,早已远送了马不停蹄的青年,遗忘了物质匮乏的童年,却在这小小率真不羁的儿童身上看到了赤子的幸福,寻到了遗失的童稚。我感动于伲的茁壮热忱,渴慕于伲的烂漫真实。比起伲来,成人们每日里带着假笑的面具,心中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各种的不平,各种的不忿,各种的哀怨。囝囝才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无拘无限,伲热烈的欲望,不为病情动,不为环境移,不为脸色变,不为呵斥止,在伲的字典里面没有一个“难”字,也没有一个“不”字,伲是自己广袤穹宇下的成吉思汗。无论何时何地,伲皆精纯专一,难过的时候,尽力去哭,高兴的时候,全力去笑,玩的时候,把一切荣辱得失都忘掉,整个身心的投入,全然的集中去做,诚挚所至,医院可变游乐场,病房可变玩具店,门诊部可变饮料馆,全然地忘我和忘境。

伲是一个完全的真人,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大人随着岁月愈长,经历越多,活得越来越像个假人,不停地为工作而苦心竭虑,为生活而烦恼发愁,还要为孩子而焦虑担心,逐渐地失去了那份天真,那份至诚,那双慧眼。我常常在和伲的共同玩耍里感到长足的慰藉,单纯的喜乐,更感染于孩子精神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追回一些丢掉的初心,觅回一些失去的本性,拾回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契机。

我回到家,囝囝伲不见了,落地的明黄窗帘微微颤动,淡黑的小身影若隐若现,帘子下摆散落了花花绿绿的片片糖纸,人走近,糖纸沙沙地响,四下逃开,似乎在那里瑟瑟地偷笑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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