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你颈部的肿瘤,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要尽快决定。"等一下,我先接个电话。
听到这个结果,我没有太震惊,摸着颈部这个几个月前横空出现的异物,我的心中早已有了准备。
我走出医院,这个地方,我之前不愿来,之后也再也不想来了。
01.
西边,头顶爬满一抹艳红的时候,太阳落山了。
昏暗的屋子里,墙壁上的老钟发出轻脆的哒哒声,与我沉闷压抑的胸口,截然不同。不过是秒针正常的转动,此刻却尽是些嘲讽荒凉之意。
眼前的桌子上,摆着巧克力,奶油蛋糕,炸鸡,浓咖啡…。我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吃着甜品,就着苦水,再用脸上簌簌落下的咸汁加以调味。我笑出声,我的人生从未如此丰盛。
晚上,丈夫回到家,黑暗中,看到我坐在沙发上,眼前一片狼藉。大概心中已觉察一二,转头已是满眼通红,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耸耸肩,故作震惊地抱住我的肩膀,欲言又止。
我抬头望望他,曾发誓要相伴终老,曾几度要情断义绝的男人,此刻竟小声抽泣,成为唯一能与我敞开心扉,感同身受之人。
“你看,我今后再也不用拼命减肥了。”
“对,再也不用减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的。”
他抱我的手臂又收紧了,恍惚中我突然想起幼时与他初尝禁果之夜,他信誓旦旦说要给我一个家时,也是这般神情,这般蜜语甜言。
不同的是,当时我入耳的全是情真爱切之意,而今,却都是心虚、怜悯。
“大夫怎么说?”
“癌症!三年五载,或许三五个月吧。”一想到死亡逼近,我就不寒而栗,泪如决堤。
“先别告诉父母和女儿。”
“好,不告诉。做手术吗?”
“不,不,我不做,死也不做。”我激动地摇着头。一想起手术,就仿佛看到明晃晃的刀子,在我的眼前闪着凌冽的寒光,对着我的眼睛狠狠扎进去,我的心就像被人塞满了炮火,瞬间点燃,炸了。
他抱着我的头,安抚我说:“不做,咱们不做手术。”眼神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镇定。
02.
待我回过神来,他把我抱到浴室,轻轻褪去我的衣服。颈前的肿物如豌豆一般,硬硬的,仿佛已做好在这块土地上扎根结蔓的准备。
浴缸的水漫过我那万恶之源的颈部,他悄悄打湿我的头发,手指温柔地穿过发丝,一阵清香扑鼻,晶莹的泡沫如上空的云朵包围着我。
他的手在我的脊背间游走,忽而向前,又转而向下,似一条温顺的小鱼,碰触我的身体,瘙痒麻乱。我的心飘浮在云朵的上空,周边是一片茉莉花丛,他的吻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轻轻落在身上,我闭上眼,顾不得油盐,顾不得生死。控制不住的身体左右扭动,任他变幻各种姿势,这场冗长的欢愉,如天降甘霖,天衣无缝。
许久不曾体验过的心跳与欲火,酥麻又宠幸的感觉,差点让我忘了,自己是个得了癌症,将死之人。
我们很久没有做爱了,上一次大概是五个月前,再上一次,大概是十八个月之前了。都是糟糕至极的体验,不提也罢。至于为什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大概是因为我是女人,我需要,我在乎。
晚上,我躺在床上,丈夫帮我撩好被子,从背后紧紧抱着我,不久,轻轻的鼾声在房间里飘荡,恋爱的甜蜜久别重逢般迷醉着我的神经,我从不知,这曾让我讨厌几十年的鼾声,也能这般动听。
我睡不着,脑海里仍一遍遍地回放着刚刚结束的那场激情戏。八年了,每次想起手机里,那个女人发来的图片,我就恶心地想要呕吐。图片里,一个男人裸露着身体,满脸淫欲的亲吻着她的乳房,照片中的她,笑的一脸春风得意!而那个男人,就是我同床共枕的丈夫。
我的心,大概就是在那天死的吧,自那以后,丈夫每次想与我交欢时,我都表现出极度的厌恶与嫌弃,看他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败下阵来,我心里反而有了一种快感。
不是没想过离婚,只是冷静的坐下来探究形势,与自己对话时,才发觉跟本离不开他,23年了,除了他,我再没爱过任何一个男人,没有他的生活,对一个41岁的女人来说,跟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恐怖,才真的向我袭来。
03.
那个女人给我发图片的意思简单明了,要么,要王太太的位子,要么,要钱。
我给了她一百万,让丈夫认清那个女人的本性。我买到了婚姻表面上的平静,买到了他对我满腔的愧疚之情。
他说他是爱我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离婚的。我听着,突然笑出了声,如一个高高在上的巨人,眼睛里写满了鄙视。我看到他因缺氧所致铁青色的脸,突然意识到,我的言语有多亵渎,态度有多冷淡,我的之间的鸿沟就有多广、多深。
他的出轨,深深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经,我变得多疑,白天把电话打到他的公司,晚上一遍遍翻看他的手机。我在越发的不可理喻之中,寻找、确定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用一次次吵闹,逼出他心中隐匿的愧疚之意,看到他满脸抱歉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方有了些满足。
多可悲,我用了几年相同的伎俩,来证明我存在的意义。
我反思过,孤身一人整夜整夜的躺在这张双人床上时,我的心被汹涌的悔意淹没。我知道他对我小心翼翼的讨好,知道他真真切切地悔改,知道他半夜起床在冰凉的水龙头下泄了欲望,也知道自己的变本加厉,仿若病态。
丈夫忍无可忍的那天,脱口而出的:“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彻底把我击溃。我躺在地上悲嚎,他夺门而去。
我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直到饥饿使我无法忍受,才爬起来去洗把脸。镜子中的我,如乡下野妇一般,头发凌乱,油腻腻地几束紧紧地贴在脑门儿,眼睛浮肿,暗淡无光。
那一刻,我慌了。太久没有照镜子的我,突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竟是自己。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
04.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确定了我真是病的不轻时,我心里想的仍然是,如何才能让我的丈夫不离开我。
我开始讨好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掩饰的并不好,也不能准确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最终,还是知道了。
他说抑郁症不可怕,你看,小崔也得过抑郁症,还不是治好了,还不是一样在电视上主持节目。他说,即使我的病治不好,他也不会离开我的。
我知道,这是他给我打的一剂强心药,为了安抚我情绪用的。他没有变,只是我越来越惶恐不安了。
直到半年前,偶然发现颈上长块肿物,开始并无在意,只是半年时间仍不见消退,我才慌了神。急忙找到我的心理医生,他劝我去大医院做各种检查,然后摸了许久我脖子上的那个肿物,忧伤地说:“时间不多了,你尽快决定……。”
一瞬间,我的耳朵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怎么走出去的,我不知道。
人至将死,其言也善。或是我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内心的善意占足上风,心中自然放下了许久的宿怨,激活了压抑在心底最原始的渴望——我想和他幸福终老。
所以此时,在我真的被叛死刑的这一天,我们的肌肤紧贴在一起,然而我却没有任何不悦的心理反应,简直如同回到了过去,这怎是死亡?对我来说简直是新生。
我们过着许多个如胶似漆的日子,只是丈夫对我再好,我的心中仍重若磐石,假如我不曾生病,多好!
假如?歌曲中唱着:想假如,是最空虚的痛。
05.
一个月后,我过生日,丈夫说要带我出去吃饭。我想起,这或许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不禁黯然伤神,但仍是好好梳洗打扮一番,选了他最喜欢的姜黄色大衣,看起来温暖,健康。
车停了,我走出来,眼前是一个熟悉的餐馆,十年了,我不曾来这里吃过饭,每次走近这条街,都远远地躲避。十年了,店面依然是过去的样子,就连装修都丝毫未变。
我怔住,不肯往前,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他拉住我的手,说:“没关系,走吧!有我在呢。”
我随他进去。人总要去面对内心的郁结,我懂,只是这么多年,自己从来不敢踏出那一步。
经过大厅,上了二楼,一个包间里,门虚掩着,还是这样酒红色的门、青木圆桌、临街的落地窗户,十年前的场景在眼前反复,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刚走到门前,我的眼泪便已难止。
泪眼模糊中,我看见母亲和小兰坐在对面。兰曾是我最好的闺蜜,十年前。
十年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父亲突然脑出血昏了过去,被送进了医院,医生交待病情的时候,母亲坚持不同意手术,而我信了兰的话,固执地签了手术同意书。主刀医生,是兰。
父亲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那一晚母亲悲痛欲绝,我像一个疯子似的,巴掌打在兰的脸上,心却止不住地滴血……。
母亲走过来,为我抹掉眼泪。心疼地拥抱我说:“是我做的不好,是我的错,没想到这么些年,你的心理压力还是那么大,我竟然忽视了。”
我看着兰,想开口,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措辞。是该礼貌问候、深情款款,还是鞠躬道歉,我用十年的时间,没找到答案,今天,依旧。
“君,对不起,今天我同阿姨一起来,就是要和你说一声对不起,我不求你能原谅我,但我不想再带着遗憾悔恨,生活下去了。”说完,她呜呜地哭了。
丈夫赶忙打圆场,他招呼着我们吃饭,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大家今天见一面,说说话,所有的隔阂,就都没了。
我承认,这些年我一直在找这样的机会,找个能让自尊不受挫的台阶,等对方先开口,我们便可不计前嫌回到最初,只是你我都任性而好强,一个低头,整整用了十年。
我把头轻轻抵在她的头上,望着她那光鲜不再的容颜,对她说:“我早就不怪你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怪你。”
母亲见我们合好,高兴地直拍起手来,她说:“你们都没错,都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好,她爸走的突然,我悲伤过度,所以君才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真是的,我……。”
整个饭局,我吃的香而欢喜,像走一段下坡路,一路顺风,腿脚轻便,我看见压在心底的那块石头,顺着坡度滚下去,直到消失不见。
几天后,我在丈夫的手机上,发现一条短信:兰,谢谢你能来。发送日期是吃饭那天当晚。
我装作没看见,我已经许久不再查看他的手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必须给他留下好印象,必须落落大方。
06.
冬日,午后的阳光很足,一个男人坐在心理医生的办公桌上。
“她当时是有抑郁倾向,不过目前来看,癌症反而把她的抑郁治好了。哈哈哈……。”
“瞧你笑的,戏都被你演完了。”
“喂,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实情,我骗她那么久,做为一个医生,医德可让我心里难安啊。”他嘴角不住上翘,一脸的挑衅地递了一杯水,给眼前这个男人。
“再等等吧,我们的生活刚刚走上正轨。”他笑的温暖,喝了口茶。
“尝到甜头了吧,怎么感谢我?”
“谢什么?就你出这馊主意。”
“好好好,哥们之间不说谢。但你老婆脖子上的脂肪瘤,长位置不太好,空易压迫动脉,赶紧去做个手术。”
“知道啦,知道啦。”
一阵香气扑来,办公桌的角落里,一朵玫瑰正努力地探出头来。阳光打在花瓣上,岁月静好,暖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