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韵》摘录11---15集

第11集 大历诗人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乱爆发了。这次延续了八年的战乱,使充满浪漫气质和理想主义的盛唐精神一扫而光。叛乱虽然最后被平息下去了,但唐王朝也从此一蹶不振,公元八世纪下半叶,即大历、贞元年间的这批诗人,都是在盛唐时期度过青少年的。正当他们乐观自信,洋溢这豪迈的气概走向生活时,却突然之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时代绷出一脸的严峻,从社会的各个缝隙里再也找不到迎接他们的微笑了。于是他们不得不背负着沉重的失落感,在冷漠的人情世态中,无可奈何地去寻找自己无从把握的归宿。

     刘长卿算得是大历诗人中重要的名家,他的诗多半写个人生活上的寂寞与孤独,以及对自然景物的欣喜。笔墨简淡,耐人寻味。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听弹琴》)

     偶然听到弹奏古琴曲《风入松》,因为现今人认为这是过时的曲调,不爱弹奏了,所以听了很感动,但诗人敞开思想,避实就虚,只用像劲风吹过松林发出带寒意的声音来描绘琴声,就嘎然而止,此外一切经历都给读者去想象。“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是至今仍然活着的诗句。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首诗写的非常简练的诗,标题叫《逢雪宿芙容山住人》,写诗人在风雪之夜找人家借宿的一次经历。妙就妙在诗人不说在这种风雪之夜,碰到有借宿的地方感到如何高兴。而把自己想象成远行的游子,终于到家了。日暮天寒,风狂雪大,远行人由小路指引着,走在大山中。人生不就是这样永远在奔波着么!

    大历诗人中能自成一家,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的是韦应物。他有这样一首诗。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这是唐诗选的名篇,这首诗有几点值得注意,第一是语言浅显,娓娓道来明白如话。第二是的意境恬淡平和,说明诗人是名利比较淡薄的人。第三从身多疾病想回家隐居又舍不下俸钱,可是拿着俸钱而自己管辖的地方内百姓还在流亡又不能不敢到惭愧,可是看的出诗人是个有良心的地方官。正因为这样,才会感到矛盾和痛苦。当然这也说明他比较软弱。刚从安史之乱战争的恐怖中走出来的人,惊魂未定,很自然会采用低调来看待生活,把立身处事的大原则从心上摘下来挂在身上。以便要用时能用上,又不致坠得人心动过缓,这是八世纪末士大夫的普遍心态。

   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更是一首广泛流传的名作。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据说安徽滁县的上马河,就是诗中所说的西涧。南方的春天是经常下雨的,因而河水流量丰富。骤雨刚刚过去,河水更是迅速上涨,也许诗人正想到河边去吧,可是野渡无人舟自横,渡船停在对岸没人撑过来,好在河边树木青葱,野草碧绿,黄鹂正在唱歌,那就一边等着一边欣赏这河边的美景吧。诗中展现出一种清幽绝俗的境界,表现了诗人对林泉生活的向往。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顺便还应当提一提崔护的《题都成南庄》,这也是八世纪下半叶创作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出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流传很广,并不是因为诗有多么高明。而是它背后有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据《太平广记》记载,崔护年轻时到长安考进士没有考上就在长安暂住。清明日他到南郊游玩,口渴了就到一家桃花环绕的村舍前敲门讨水喝。有个姑娘开门接待,给他喝水,还靠在桃花树下含情脉脉地看他。第二年清明他重游旧地时,却敲不出这个姑娘来了。于是就在门上题了这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出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还应该提一提大历时期的诗人张继。也许我们对张继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是对《枫桥夜泊》这首诗却不陌生。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雨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据考证,这是在安史之乱中。张继逃难到江浙一带写的诗。逃难,就不是一般的天涯漂泊,这种逃难的苦闷,也就不是一般的乡愁旅绪所能概括的。诗人乘船来到苏州,停泊在枫桥镇这里。他站在船头,看一弯新月显现又往西沉落去,听乌鸦鸣噪又终于停下来,望着江上点点渔火,还有寒山寺朦胧的轮廓。由于感到寒冷,知道正在下霜。他满怀愁绪,睡意全无。站久了,他终于不得不回到船舱去,“对愁眠”,也就是抱着排解不开的愁绪躺下。可是睡不着,挨到半夜了还是睡不着。正在这时,忽然寒山寺响起了悠悠的钟声,低沉而缓慢,一声声敲走了刚刚袭来的一丝朦胧的睡意,敲醒了在异乡逃难的无法排解的悲苦。于是这首诗在他心头隐现,有一鳞半爪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首诗最令人无奈的,就是在于借寒山寺的钟声敲醒人的梦境以后,把人撂在这荒寒中无有着落,并让他用一生的经历来消解这梦后的凄苦。

     在文学史上,一提起大历诗坛,人们首先就会想到号称“大历十才子”的一批诗人。说是十才子,其实各种文献的记载都不尽相同,加起来有十好几个。这些人才华横溢,在当时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大历十才子都喜欢参禅访道,游山玩水,企求借这种生活保持一定距离的方式,来缓和乱世带给他们的痛苦。他们的诗都写得精巧清丽,但调子是低沉的、伤感的,内容也比较单一,缺乏个性和独创性。

   在十才子中,卢纶有些特殊,他有过十几年军营生活的实际体验。至今还有传诵的名篇: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塞下曲》

     这种写军营生活的诗,要的就是气势。一出场就气势威严,咄咄逼人。主将发布新的军令时。千千万万的战士都一起高呼,军容那么整肃。这种群体形象,重要的是声势浩大,不怒而威。

    下面的这一首诗更是教孩子们背唐诗时多半会教的。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循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卢纶并没有到过边塞,真正到过边塞,而且边塞诗也写得非常出色的是李益。李意擅长写七绝,研究唐诗的人认为,他的七绝足可以和李白、王昌龄媲美。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千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刚刚下过雪,沙漠里寒风刺骨。在这种气候里行军,艰难是可想而知的。这时,出人意外地传来了笛声,吹的还是《行路难》的曲调,月光映照下的千千万万的战士,都不约而同转着头去找笛声传出的地方。诗人只说到这里为止,其余一切就是由读者自己去补充了。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喜见外弟又言别》

     诗人和这个表弟是小时候因战乱而分手的。一别十几年,如今都已长大。因而见面一时竟认不出来了。“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一联写的非常传神。初见时一惊,说明模模糊糊还有那么一点印象,于是才互相探问姓名,这中间包含着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和伤心惨目的事件。


 第12集 韩孟诗派

     韩愈是河南孟县人。他曾是唐代中国文学史上的散文家和诗人,是一个叱深咤风云的人物。他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对解放和扩大汉语的表达功能起过扭转风气的作用。他是个语言大师,写文章主张“惟陈言之务去”,就是说务求避免用烂熟的词语。从这种主张出发,他创造了许多叫人耳目一新的语汇。如“面目可憎”“垂头丧气”“不平则鸣”“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等等。这些词语又形象又生动,都被沿用至今。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调张籍》

     这里不过是说,李白和杜甫都是伟大的诗人,无知小儿故意贬低李白,只不过像蚂蚁妄想摇动大树。可是被韩愈这么一写,就有一种震撼力。

     韩愈既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散文作家,自然不可能不把散文的写作手法运用到诗中来,就是说,不追求诗句的紧缩,而欣赏诗句的散文美。把散文化倾向引入诗中,也就是所谓的“以文为诗”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

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寄卢仝》

     且不说“破屋数间而已矣”是纯粹的散文句,还带“之乎者”也这类虚词,就是其他各句也都是散文化的,从语序看都符合口语的习惯,不过这种平直浅白的散文句,却又别有一种潇洒自在,读起来使人感到亲切。他喜欢在诗里融入哲理。《山石》这首诗,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粗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把议论引入诗中,这可以说是韩愈开创的风气。

      可以这样来总结:韩愈是中唐也是整个唐代开宗立派的大诗人。他的诗狠便奇险,气魄宏大,想象丰富,像惊风掠地,闪电腾空,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他追求新颖、奇特,甚至不怕流于怪诞。在遗词造句、立意布局上都极力要从前人的圈子里跳出来,以期能产生一种不容抗拒的震撼力,使人耳目一新。不过他有时使用散文句太多,使人感到太平淡,或使用冷僻字太多,使人根本读不懂。他又爱在诗里发议论以致有时造成说理的成分太重,虽然新奇,却往往没什么诗味。由于他的诗倚重奇险的风格非常突出,影响很大,同时缺陷也明显,因而在后世引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褒扬的说他超过杜甫,贬低的则说他根本不懂诗。宋朝人爱在诗里发议论,搬弄学问,就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这是陕西扶风县法门寺。法门寺之所以著名,是因为这里有镇寺之宝——佛骨。为了这节佛骨,韩愈曾差点儿丢了性命。当时,信佛的唐宪宗把佛骨迎入宫中,于是在京城长安引起轰动。针对这一事件,韩愈写了《论佛骨表》,指出信佛对国家没有好处。文中提到,自东汉以来,信佛的皇帝都短命,惹得怕死的唐宪宗勃然大怒,非要处死他不可。由于大臣们苦苦求情,他才算捡回一条命,被贬到广东潮州。韩愈起程去潮州时,路过陕西蓝田县的蓝田关,写了这首给他的侄孙韩湘的七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原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李白的诗是一口气喷出来的,韩愈也一样。不过,李白随心情而定,也许是一声怒吼,也许是一声叹息,讲究的是自然。韩愈则不然,总的看来,使人感到就像唱黑头,运足了全身的气力,猛一嗓子喊出来,要的是一下把人镇住的效果。这就叫气势!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

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忽忽》

      这里说的,不过是庄子式的达观,把生和死等同起来。按常情来说,既然活着不觉得有什么可快乐的,宁愿得到解脱,那么接下来就应当说些一了百了的话。然而诗人只点到为止,立即就反弹回来,插上一句“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希望能长出像庄子说的那种大如云团的翅膀,从天地间飞出去。这种诗,本来不管怎样来淡化死亡的悲哀,调子也不可能高扬起来。诗人却硬是唱得如此悲壮,可见他绝不肯踩着别人的脚印去寻找宝藏,宁可流于怪诞而受指责,也不肯守住平庸而受吹捧

     韩愈对孟郊可以说赞不绝口,一有机会就为他扩大声誉。不查资料,就会以为这是一位长者在奖掖后进。其实,韩愈比孟郊小十七岁,两人只能算忘年交。他们写诗都好奇异,避熟求生,因而就称为“韩孟诗派”。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古别离》

     妻子本来不愿意让丈夫出远门,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退一步,只求丈夫不要像司马相如走到临邛就爱上卓文群那样把自己抛弃。这比做妻子的反复叮咛丈夫不要一走就忘了家,更叫人心酸。

他最有名的诗是《游子吟》,据人统计,这是流传最广的诗中的一首: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巩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按常情,游子衣服破了就会想家,回来得就可能早一些,做母亲的却内心矛盾,既盼儿子早早归来,又怕衣服缝得不结实破了没人补,特意“临行密密缝”,宁可自己倚门盼望,也不愿叫儿子为难,诗最感人的地方就在这里。讲究孝道了几千年的国人,谁知道还要为这首诗流多少眼泪!

     贾岛也是韩愈赏识的诗人,也以苦吟出名。他写过一首《送无可上人》的五言律诗,里面有两句说,“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头一句特别尖新奇巧。写人不说人,而说人映在潭水里面的影子,这样从形影相吊来着眼,愈益显出行人的孤独和寂寞。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题李凝幽居中》

     “黑云压城城欲摧”,是经常有人引用的一句诗,大概谁都不会感到陌生。也许连引用的人也未必知道,这是被誉为“鬼才”的短命诗人李贺的作品。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群黄金台上意,担携玉龙为君死。——《雁门太守行》

     诗中写一位将军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急关头,带领士兵出击。诗中黑、金、胭脂、紫、红这些浓重的色块拼镶在一起,对比强烈,具有很强烈的刺激效果。再加上角声的凄厉、鼓声的沉闷,益发加重了苦战的悲壮。

     如果不是记载,我们大概不会相信,这是李贺十八岁时的作品。意境这么苍凉,气势这么悲壮,难怪大诗人韩愈读起他的诗来不禁肃然起敬。

      李贺只活了二十七岁。据说他死时,看见了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来叫他,说是天帝造了一座白玉楼,召他去写一篇纪念文章。在人间一生不得志,也许只有在天堂才能施展他的才华吧!生活所唤起心理反应,总是沉重的,就连唐代人活得也并不轻松!


第13集 新乐府派(上)

     唐宪宗元和年间,即公元九世纪最初二十年,安史之乱已过去半个世纪,唐王朝终于又从衰乱中想有所作为了。于是整顿赋税,以增加收入,平定几个闹独立的藩镇,使全国终于又形式上统一了。诗坛上于是也逐步摆脱八世纪下半叶那种内容单薄、形式精巧的诗风,不仅出现了以韩愈为首的奇崛险怪的诗派,以白居易为首的新乐府派,而且还有柳宗元、刘禹锡等独树一帜的名家。

     所谓乐府诗,是指东汉末年至唐代,即从二世纪后半叶至七世纪初,可以用作歌词来歌唱的那些诗,如李白的《行路难》《蜀道难》等等;而所谓新乐府,则指模仿乐府诗而又不再用乐府旧标题,而依据内容另取一个新标题的那些诗,如杜甫的《兵车行》以及“三吏”“三别”等等。

     新乐府运动是一次颇有声势的诗歌运动。其代表人物是元稹和白居易,虽然文学史上一贯称元白,但白居易是这一派的理论奠基人,诗歌成就也就更高,是真正的代表。

     新乐府运动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主张诗歌要为政治服务,即诗要“为君为臣为民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新乐府序》),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白居易在唐宪宗元和初年,即九世纪最初十年,创作了大量揭露弊政和各种不合理现象的讽喻诗,最著名的是《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这些诗观点鲜明,提法尖锐,使执掌军政大权的达官显贵咬牙切齿。不过他这种政治热情保持的时间较短,写讽喻诗的时间更短。到四十四岁时,他遭到了报复,被贬为江州司马。经过这一次打击,他就礼佛参禅,走上了独善其身,埋头写闲适诗的道路。

    为了充分起到宣传作用,这一派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主张用浅切平易、通俗易懂的语言来写诗。据说白居易写诗一改再改,一直改到不识字的老妇人都能听懂为止。这自然不免夸张,不过他的诗读起来轻松,比韩孟诗派好懂,这也是事实。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一丛深色花”,就相当于十户中等收入的人家所交纳的赋税。十户人家交纳的赋税才够贵族买一束花,那么,农民该怎样把骨头磨成钱,才能满足贵族的其他享受呢?

      他《新乐府》中的《新丰折臂翁》,更是叫人心酸得无法读下去。“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垢。”老翁为什么会成为独臂的残废人呢?因为天宝年间宰相杨国忠为了建立边功,提高威信,两次发动对云南南诏的战争,共动员兵力二十多万,都全军覆没。“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为了逃脱必死无疑的出征,于是“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从诗的角度来说,这首诗到这里,应当说恰到好处。其余一切,该由读者自己去想象,由读者根据诗人安排的逻辑去做结论。但是,正如白居易在诗题下加上“戎边功也”所提示的,其目的不在于写一首感天动地的好诗,而在于通过这首感人的诗使人受到教育。因此他接着写道:“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人生怨,请问新丰折臂翁。”从这首诗的动机来看,加这一段自然也合情合理。

     他的另一首《卖炭翁》则注明“苦宫市也”,意思是苦于宫市的祸害。宫市是唐德宗贞元年间,即八世纪末至九世纪最初几年一种扰民的弊政,即由太监直接到街市上采购皇宫中所需要的一切。太监以皇帝的名义出来采购,还有不作威作福的!诗中的卖炭翁就遇上了这种比抢劫还要卑鄙的掠夺。“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老人在终南山辛辛苦苦烧炭,为的是把木炭拉到京城卖了以维持衣食。一场大雪后,老人赶着牛车卖木炭来了。尽管衣裳单薄,冻得发抖,他还是“心忧炭价愿天寒”,因为越冷越冻,兴许越能卖个好价钱。结果偏偏就遇上两个太监,指令他把牛赶到城北的皇宫去:“两骑翩翩来者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这千多斤的一车木炭,是老人多少个日日夜夜烧出来的!可换回两个布头和一个万丈深渊一样的失望。也许卖炭翁当年就抱着两块既不能食、又不能用的纱绫死去了,可又有谁知道呢?!

     白居易常用他的乐府诗帮着不幸的人讨回公道,除了卖炭翁还有那个《上阳白发人》。十六岁时,她“脸似芙蓉胸似玉”,因此被选入皇宫。可是,“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在皇宫里,没有值得回忆的,也没有值得遗忘的。“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一望四十多年,望成了白发人。这种现象原是封建社会无法更改的弊政。青春被迫凋谢在皇宫里的这个宫女,总算在白居易的诗中吐出了这一口泪血熬成的苦水。

     不过也应当看到,白居易的思想在当时是比较保守的。在《新丰折臂翁》中,他把进攻南诏的战争罪责,完全推到了杨国忠头上,似乎与唐玄宗没什么关系。在《上阳白发人》中,也认为这个上阳人的悲惨遭遇,都是杨贵妃的嫉妒造成的。更有甚者,在《井底引银瓶》中,一少女为爱情而与男子私奔,最后受到封建礼教的迫害,他认为这是罪有应得,特意写这首诗来“止淫奔”,也就是告诫人要主动服从封建礼教。诗中写少女私奔后,“到君家舍六七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因为不是明媒正娶,终于被赶出来。诗人得出的结论却是“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可以说,白居易这种思想在唐代并不符合时代潮流。有意思的是,元代著名剧作家白朴写的《墙头马上》,虽然是在这首诗的提示下写的,最后却让这私奔女子变成名正言顺的状元娘子,当初迫害她的人还不得不向她赔礼道歉。

     白居易是个神童,据说生下来才七八个月能认识“之”字和“无”字。后世称识字不多为“略识之无”,就是从这里来的。他十几岁时写的《草》这首诗,最足以说明他的天才: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关于这首诗还有个小故事:白居易年轻时,拿着诗集去拜访诗人顾况,想求他在公众场合帮着扬扬名。“居易”这个名字,根据词义可以解释为住下很方便。也许他对白居易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吧,就开玩笑说:京城里粮价高得很,住下很不方便吧。等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联时,不禁大为惊奇,忙说: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全国哪儿住下都方便得很!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第14集 新乐府派(中)

     白居易一生,以四十四岁时贬为江州司马为分界线,明显地分为前后两期。后期他日益消沉,用佛家的“色空思想”来看待一切荣辱得失,用道家的“知足不辱”来达到明哲保身,又用儒家的“独善其身”来求得内心平衡。

    任江州司马时,他曾来庐山花径这里游览。这“花径”两个字,据传就是他写的。他在《大林寺桃花》里写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白居易的绝句都有过分直露的毛病,这一首算是较好的。山下桃花已谢,而山上桃花正开,就像人生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因写新乐府而被贬谪,而苦闷,转到独善其身的道路上以后终于又得到解脱,这首诗正符合他这种心境。

     不过,足以使白居易诗名不朽的,却是他三十五岁时写的《长恨歌》和四十五岁时写的《琵琶行》。唐宣宗在《吊白居易》诗中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可见这两首诗流传之广。直到今天,一般人知道白居易,多半还是由于这两首诗。

     《长恨歌》写唐玄宗李隆基和杨贵妃生死相恋的故事,是个爱情悲剧。只是由于李隆基是皇帝,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牵涉到国家的安危。他疯疯傻傻地爱着杨贵妃,以致“从此君王不早朝”,荒废政务,弄得“渔阳鼙鼓动地来”,发生了安史之乱。对李隆基这种举措失当的行为,捎带批评几句,这原是主题展开中必然要涉及的。更何况,白居易这时正全力以赴在写讽喻诗,因而说到李隆基时语带讥刺,也是极其自然的。可问题是,前三十句除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此君王不早朝”等个别诗句带有明显的贬义外,其他各句都还只是客观地描述两人相爱的过程。一首一百二十句的诗,只在前三十句带贬义,就说这是“先写好色误国,后写爱情悲剧,两个主题纠缠在一起”,这是说不过去的。其实根本原因在于,唐玄宗是皇帝,而在一些人看来,皇帝是没有资格当爱情悲剧的主角的。可是在《长恨歌》中,却偏生以皇帝为主角。于是就只好说,前面写的是好色误国,后面写的才是爱情悲剧,以此来缓解自己给自己拆桥断路的所谓矛盾。

     《长恨歌》极善写人叙事。写杨贵妃的美,不写形貌而写意态和意态所产生的效应。“回眸一笑百媚生”,有了这一句,一切夸张她如何如何美的形容词都变得多余了。“回眸一笑”是意态,“百媚生”是意态所引发的效应,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就在我们面前凸现了出来。“后宫侍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样来正面写杨贵妃的得宠,概括得虽然精当,但显得抽象,缺乏震憾人心的力度。于是,诗人紧接着又补足两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小农社会从来就重男轻女,诗人抓住这一点进行夸张,从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这种习惯心理的改变,来写杨贵妃的得宠和得势所造成的影响,真算是入木三分。由于主题是生死相恋,写安史之乱就只用“渔阳鼙鼓动地来”一语带过,写杨贵妃的死也只用“宛转蛾眉马前死”一语带过,然后就径直切入刻骨的思恋。在四川相思是:“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这些还是陪衬,重点是回到长安以后的思恋。

归来池宛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落叶时。西宫南宛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子弟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这一段叙事又简洁,又丰满,每一句都紧扣时令和眼前的实景。句句都在叙事,又句句都在抒情,情景交融,天衣无缝。

     接着又翻出一层波澜,写临邛道士升天入地寻找杨贵妃的灵魂,使生死相隔的两人再重见一面。已经成仙的杨贵妃终于找到了,出来与道士相见时,诗人结合整个故事发展的线索,把这一场见面的情景,写得情味十足。

闻道汉家天子合,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可是两人到底也没能见上一面,只留下一个无法填平的恨海,永远冲击着读者的心岸。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能把这种生死相恋写得这么淋漓酣畅,白居易叙事的功夫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琵琶行》作于十年以后,是他贬为江州司马的第二年,这时白居易已经四十五岁。被赶出朝廷,赶到江州——今天的九江时,这算不上多么沉重的一次打击,竟使他情绪一落千丈。不过,他的热情毕竟还没有完全冷却,还能弹射出愤懑的火花,因此才提高了这首诗的品位。

     “浔阳江头夜送客”,点出地点;“枫叶荻花秋瑟瑟”,点出时令;“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点出抒情主人公的心境。这几句是为琵琶女的出场作铺垫的,同时又烘托出一种凄凉的氛围,写得极为紧凑。

    “别时茫茫江浸月”,明月皓皓,江水滔滔,一片空茫。正在这时,琵琶女出场了,“忽闻水上琵琶声”,然而却又“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写弹琵琶这一段,最妙的是写得有声有色,有景有情。“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进入高潮以后,又“银屏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这些比喻都非常出色,使无形的声音,转化为有视觉形象的审美对象。色是月色,弹奏前是“别时茫茫江浸月”,弹奏完了以后是“唯见江心秋月白”。景是“东船西舫悄无言”,两条船在冷幽幽的月色中并靠在江边。情则是琵琶声唤起抒情主人公的惆怅。这种惆怅无处不在,琵琶弹出的每一个音,可以说都是抒情主人公心灵的颤动。“唯见江心秋月白”,“东船西舫悄无言”,这凄凉的月色,寂寞的船影,都又是饱和这惆怅的,弹琵琶这一场景写透之后,诗人借琵琶女诉说身世。然后逼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琵琶女是从京城流落到九江这里来的,而诗人则是被贬谪而来,相同的遭遇,自然有相同的感慨。琵琶女“暮去朝来颜色故”以至“门前冷落车马稀”,年老色衰,终于被逐出旧日的欢乐。这种心情是悲愤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抗议。诗人说: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这种感慨的底层,同样拆叠着悲愤。他又怎能不悲叹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这震撼人心的两句诗,一千多年来曾被人反复引用,成了一代又一代人抒发情感的闸口。

    到晚年,白居易特别爱表现它的闲适心情。这类诗对后世士大夫的影响很大。现在我们来读这首闲适的小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

     绿酒红炉,红绿相配,在阴沉沉将要下雪的黄昏,一看就使人产生温暖的感觉。但寂寞无法排遣,于是想找朋友聊聊天。“能饮一杯无”,能来喝上一杯酒么?这一声问得多么亲切!


第15集 新乐府派(下)

    新乐府派运动是九世纪初元稹和白居易发起的。不过,在这一运动正式兴起之前,年长几岁的张籍和王建,就已经在写这种类型的诗了。

    张籍与奇崛险怪诗派的领袖韩愈和新乐府运动的代表白居易,都是好朋友。他的乐府诗,有许多还借用古题。如《董逃行》就是。不过,虽然是借用古题,写的却是时事,与白居易的《新乐府》性质不一样的:

洛阳城头火瞳瞳,乱兵烧我天子宫。宫城南面有深山,尽将老幼藏其间。

重岩为屋橡为实,丁男夜行候消息。闻道官军犹掠人,旧里如今归不得。

董逃行,汉家几时重太平!——《董逃行》

     洛阳是唐朝的东都,在安史之乱中曾两次被叛军攻陷。在这种拉锯战中,老百姓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叛军杀退了,“丁男夜行候消息”——小伙子夜里下山来打听消息,听到的却是“官军犹掠人”。

     元代落曲作家张养浩说:“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潼关怀古》)不论是正在当皇帝的人丢了宝座也罢,还是想当皇帝的人夺得了宝座也罢,受苦受难的还都是老百姓。

    张籍还有许多乐府诗,则是根据内容来拟定诗题的。像《征妇怨》: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昼烛”这个比喻用得非常贴切。在封建社会里,女人出嫁前从父,出嫁后从夫,夫死则从子。这就是所谓的“三从”。现在这位妇人的丈夫战死了,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即便是男孩,十几年之内也根本不是依靠的对象。在生活中她完全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岂不是像昼烛——白天点燃的蜡烛一样,一点点耗尽自己,而对别人却毫无意义。

    张籍的乐府诗,语言与白居易的《新乐府》一样浅切通俗,但是更接近口语,带民歌风味。像这首《征妇怨》头两句:“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还有前面引的《董逃行》前两句:“洛阳城头火瞳瞳,乱兵烧我天子宫。”语序都完全接近口语习惯。还有一首乐府诗也值得一提,因为这首诗写得很特别,还有个经常有人引用的名句。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乍看还被认为是一首爱情诗。古人说起的节妇,脸上必定都永远蒙着一层霜,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但诗中的这个节妇,却既有绝不通融的原则,又开通得很。其实诗人的本意根本不是写什么节妇,据诗题说,这是给节度使李师道的。原来李师道送来一份厚礼,请张籍去当幕僚,张籍看不上他,不愿去。又不敢公然拒绝,就写了这首诗。诗中把自己比作女人,以丈夫非常出色因而不愿有个第三者为由,婉言谢绝了李师道的邀请,并把礼物退了回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用这种诚挚的态度来把拒绝,恐怕再霸道的人也不得不顺着台阶下了。这里用的是美人香草式的比兴手法。古代男性诗往往爱用女性的口吻来表达情意,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新乐府运动中一个重要人物李绅。他写了二十首《新题乐府》,元稹看了觉得非常有意思,就和了其中的十二首。这又引发了白居易的诗兴,一气写了五十首,并改名为《新乐府》。可惜的是,李绅的《新题乐府》二十首全部失传。后人知道李绅这个名字,完全是由于他那首不朽的绝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悯农》

     这首“锄禾日当午”,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应当是古诗中流传最广的两首。这首诗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于把“盘中餐”直接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联到一起,使人一端起碗来由不得就想到这“盘中餐”的“粒粒皆辛苦”。

     王建是也是新乐府运动中的重要人物。他和张籍是好朋友,后世因称他们的乐府诗为张王乐府。他和张籍一样,诗歌语言通俗平易,有明显的口语化倾向。像这首《渡辽水》:

     渡辽水,此去咸阳五千里。来时父母知隔生,重著衣裳如送死。

亦有白骨归咸阳,营家各与题本乡。身在应无回渡日,驻马相看辽水旁。

      战争,是人类肌体上永远在流血的创口。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在为它带来的灾祸呼天抢地,世世代代都在呼吁“净洗甲兵长不用”,却谁也没有能力使这个创口止血。古人曾经从各个角度诉说战争的残酷,早已把这个老话题说得惊心动魄了。王建这首诗,却只摄下士兵渡过辽河时的一个镜头。未过辽河,虽然“此去咸阳五千里”,故乡早已像梦一样地渺茫了,但毕竟人还活着,而一过辽河就“身在应无回渡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腐烂剩下的这把骨头能被送回故乡——“亦有白骨归咸阳,营家各与题本乡”,使亲人早已衰竭的悲痛重新被唤醒罢了。驻马相看辽水旁——在辽河旁边停下马来互相多看了一眼,留下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记忆吧!因为这是在走向战争,而战争,是吞噬千千万万的生灵也永远喂不饱的猛兽!这首诗没有写战争的过程,也没有写战争的结局,而只用战争开始前士兵们沉重的心情来打动读者。

    王建还有写宫女生活的《宫词一百首》,在文学史上也是很有名的。有的写得也很有深度,至今仍有认识价值,如:

宫人拍手笑相呼,不识庭前扫地夫。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被囚禁在皇宫里的宫女,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首诗看似轻松,却揭示了宫女所过的空虚惨白的一生。

      新乐府运动最先的倡导者元稹,在当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文学史上一直“元白”并称。

     现代人提起元稹来,主要是因为他创作的传奇《莺莺传》,是一篇优秀的小说改编为《西厢记》后,至今仍在舞台上演出。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这是悼念结发妻子的。妻子死时二十七岁,元稹三十岁,因为还没有发达,所以特别强调“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由于是原配,两人共过患难,诗人写诗的时候动了真感情,诗写的也就特别投入。另外,律诗为了层次多,内涵丰富,就使诗句紧缩,诗句紧缩,就不得不打乱语序,根本不考虑口语的习惯。元稹这二首诗,则比较接近口语。感情真挚,用语浅近,放说两人在一起的种种琐事,因而使人感到特别亲切,特别有人情味。“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妻子是那么贤惠,用野菜补充食物,扫落叶当柴烧,生活如此清贫也心甘情愿。可是“今日俸钱过十万”,等诗人发达了,俸钱多了,妻子却已死去,只能“与群营奠复营斋”,只能用这些钱给妻子做道场。这才真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还有一首《离思》,头两句也至今还有人引用: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为修道半为君。

“曾经沧海”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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