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与蛋]——耶路撒冷奖的获奖感言
这篇文章是我在2009年2月时荣获耶路撒冷奖时的获奖感言。由于当时以色列政府在对于加沙战争的问题上受到了众多指责,因此无论国内外,对于我此次获得耶路撒冷奖的事都表示非常的不满。说实话,连我也觉得拒绝授奖的话会更轻松些。关于这件事,我反复考虑了很多次。但是,每当我想到在那遥远的国土上,那些读过我的文字的以色列读者们,就觉得有必要亲自过去,把只有我能传达的信息用自己的方式传达给他们。这因如此,我怀着诚意一行一行的写下了这份致辞的原稿。这过程真的十分孤独。我记得我是在看了很多遍美国电影[正午]之后,才终于可以下定决心动身去的机场。
今天,我作为一名小说家来到了耶路撒冷市。换句话讲,编制巧妙的谎言就是我的职业。当然,说谎的并不只有小说家而已。众所周知,像政治家们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谎。外交官和军人们也不例外。就连卖二手车的销售员,卖肉的师傅,建筑师们都会说谎的。但是我们小说家们说的谎和他们的有区别的一点就是,我们的慌并不会在道义上遭到谴责。或者说,小说家们编织的谎言越精致巧妙反而越会被人赞美,甚至得到很高的评价。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小说家们通过巧妙的谎言,创造出像真的一样的虚构场景来,然后把真相娜到了其它别的地方,这样就可以让其接受到来自别的地方的光。在这种情况下捕捉到的真相,想要正确的对它进行描述多数场合下是不太可能的。正是因为这样,才要把真相诱骗出来把它移到我们编造出来的虚构场景里,通过用这种虚构的方式对换,来试图抓住真相的尾巴。但是为了这么做,首先必须自己心中要非常明确的知道真相的真正落脚处在哪里。这也是关乎能否编织完美谎言的最重要的凭证。
但是今天,我并不准备说谎。我想要尽最大的努力做到讲真话。我在每年里都会有那么几天不说谎的,今天恰巧正是这些日子中的一天。
跟大家说句实话吧,对于我今天来以色利接受这个耶路撒冷奖,有很多人给我忠告说[还是拒绝了好吧]。当然,也有警告我说如果不来的话,那么也会有人罢买你的书吧。这其中的缘由,真是和近日在加沙地区发起的战争有关。在被封锁的城市里,迄今为止有超过上千人失去了性命。根据国联的发表声明得知,那其中很多的死者都是手无寸铁无辜的小孩子和老人。
我自己本人,在得到授奖通知以后也多次问我自己,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文学奖项访问以色利,这种行为到底合不合适。会不会因此有一种,我站在作为拥有压倒性超强军事力量的战争当事人这一边,支持这种积极行使军事,认同这方针策略的印象呢。这当然不是我所期望的。我不会认同任何一种形式的战争,也并不支持任何一个国家。另外,把我的书作为吉祥物摆在书店里,也绝不是我的本意。
但经过我深思熟虑,最终还是决定来了这里。作为其中一个理由就是,身边有太多人劝我说[还是不要去比价好]。有很多小说家都是这样,我可能就是其中一个奇葩吧。越是有人跟我讲[不要去][不要那么做],特别是被人给予类似的警告的时候,作为一名小说家的本性却反倒是更想要去,更想要那么做。因为不管怎样,所谓小说家这种职业就是,无论你身处什么样的逆境,我们只选择相信那些我们亲眼所见以及亲手触及的事物。
我今天之所以能够在这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来与不来两者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在面对与逃避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在沉默与发声之间,我也选择了前者。
请允许我在此跟大家说出我的一个非常个人想法。这是我在创作时,总会在脑海中思考的事。并不是要写在纸上拿去贴在墙上那种,而是深深得印刻在我的大脑这个容器里的一个想法。
如果说眼前有座非常硬的墙壁,又有一个因为碰撞它而破碎的鸡蛋的话,那我永远会站在鸡蛋这一边。
是的,无论是那座墙有多么的正确,或者是鸡蛋如何的不可原谅,我仍然选择站在鸡蛋这边。善与恶,正与邪,都是有其他人来决定的。换句话说,都是由时间和历史来决定的。如果说小说家有什么理由而站在墙壁那一方来创作的话,那么这位作家到底又会有多少价值呢?
那么,这个比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在某些场合来说是非常简单明了的。比如说轰炸机,坦克,火箭弹,白磷弹还有机关枪等等,这些都是又大又硬的墙壁。而被这些东西所摧毁的,被烧伤和射死的手无寸铁的市民们就是鸡蛋。这就是这个比喻的其中一个寓意。
但不仅限于此,这里还有更深层的意味。不妨试想一下,我们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都是一个鸡蛋,而且每颗蛋都被柔软的外壳包裹着的,各自拥有着无法替代的灵魂。我和你都是一样的。然而我们所有人也都不得不去面对我们各自的那座坚硬的墙壁。那座墙壁也有其名字,我们称它为[制度]。它的存在本意应该是来保护我们的,但不知从何而起,它变得独立而专制,反过来杀害我们,甚至是让我们去杀害别人。如此的冷血,有组织又高效率的。
追根结底,我写小说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每一个生命的尊严得以显现在有光有热的地方。我们的灵魂被现实的制度所困,为了不被轻视,就要经常让光照到它,敲响警钟,而我相信这正是故事创作的作用。通过写下关于生死的故事,关于爱的故事,让人们感动,胆怯,又能开怀大笑,并通过不断的尝试,让人们了解到自己那独一无二的灵魂的可贵,这就是小说家的真正工作。正因为如此,我们每天都要非常认真的去不断的创造虚构的故事。
我的父亲在去年的夏天去世,享年九十岁。他在去世前,是一名退休教师同时也是一名兼职的佛教僧侣。当他还在念研究生的时候,被派去参加了中国大陆的战争。在我还小的时候,他每天起来吃早饭前都会走到佛坛前,认真的做一个长久的祷告。有一次我问他,在为什么事情而祷告。而他回答我说,[是在为因为战争而死去的人们啊]。他还说,没有所谓的敌我之分,只是为失去性命的人们而祷告。我看着父亲祷告的背影,我好像总是可以感觉得到,那些逝去的人们所留下的光影。随着父亲的去世,那个记忆——具体说到底是什么记忆我也不太清楚——也跟着消失了。但是那对于死亡的领悟,仍然完好无损的保存在我的记忆中。这也是我从父亲那继承而来的,为数不多却十分珍贵的东西。
在此我想跟大家说的只有一件事。超越国籍,人种或者宗教来说,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类。是站在制度面前,一个个无力而软弱的鸡蛋。面对坚硬冷漠的高墙,我们好像并没有多少胜算。如果我们有希望的话,那也只可能是因为,我们相信自己或者彼此所拥有的不可替代的生命,通过互相鼓励和扶持而得了温暖与关怀。
试想一下,我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一个可以把握的活生生的灵魂,而制度却没有。我们不能让制度来操纵我们,更不能让变得其独立专制。记住,并不是制度创造的我们,而是我们创造的制度。
我想和大家说的就只有这些。
我非常感谢能得到这次的耶路撒冷奖。也要感谢在世界各地关注我写的书的每为读者。我要向以色列的所有读者们说声谢谢。无论怎样,正是因为有了你们的力量,才有此时此刻的我。如果我们之间——我是指非常有意义的——能有某种共同分享的东西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今天能够来此和大家交流我感到非常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