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小村,农家不足百户。
三面环山,一面临川,远望如同嵌在山凹里的一尊盆景。
从公路小站到村,要走一段蜿蜒的山路。在那个含珠滴翠的青葱岁月,每次离家乘车,都要起早。
头晚,母亲把菜切好,把馍面发好,把我备用的衣裳缝补叠好。很多时候,已是一觉儿醒来,外屋的灯还在亮着,母亲在预备第二天我早行的食品和行装。
将晓,天色如墨,鸡犬不闻。母亲起来,摸索着把油灯点上,开始升火做饭。母亲动作的声音极轻柔,开门、抱柴、烧火、炒菜,都轻轻的,以免吵醒我。柴草里的树枝又脆又长,母亲要先在门外轻轻折断成一截截,再抱进屋里。里屋的灯先不点亮,母亲让我多睡会儿,等饭熟再起。若是秋冬之际,母亲每次都会把我的贴身衣裤、棉衣棉袄焐在炕头上,以防我起来穿时着凉。往往这时,灶火的微光,饭菜的氤香,如丝如缕,挤过门帘,钻进里屋,爬上枕边,如同母亲温暖的手,悄然轻抚我的面颊,细腻而柔和,伴我梦醒。
通常母亲是做一锅农家特有的炖菜,加锅贴发面馍,再煮点面条儿加几个荷包蛋,几碟自家腌制的小咸菜儿,红绿相间,咸淡相宜,软脆搭配,香嫩可口。待到饭熟菜透,把小桌放到炕的一侧,大碗儿小碟儿悄然摆好,母亲才贴近耳边轻声叫我:“起来啦,儿子吃饭!”我一骨碌爬起,又欹枕裹被眯视窗花遐想几分钟,简单洗把脸,开始品享母亲为我精心烹饪的美餐。此时,母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见儿子大口吃得香甜,母亲满脸流溢着晶莹愉悦的光彩。
“早点儿去,宁让人等车,勿让车等人。”饭罢,母亲温言催促,“忙就不要来回跑,捎信回来。”母亲边说,边又把刚出锅还很滚烫的几个鸡蛋塞进我的衣兜。尽管头晚都已打点好,可母亲还要仔细检视一遍。待我拎起装满母亲慈爱的行包,母亲已先把庭院的大门敞开。此时,晨光初绽,鸡鸣四起,犬吠相掺,左邻右舍,炊烟袅袅。迎着晨风,母亲迈动缠着裤腿的小脚,缓缓送我到村头山梁,又叮嘱再三,才催促我加快脚步。
我回头凝望:天穹如弧,山岚如纱,岭脉如卧。在晨光瀑幕般的映衬下,母亲双臂合抱在胸前,发髻苍然,紫花夹袄的大襟被晨风拂起,枯瘦的身影久久地伫立在山岗上,直到我转过山路……
这是镌刻在我心里最美的影像!
后来,母亲患病,我回去探视母亲。离家时,母亲不能再同以往早起弄炊,更不能如以往送我出门,只能疲弱地挪移着身子将脸贴靠在窗棱前,目送儿子。在稀微的晨光里,我看到母亲憔悴衰老而充满爱恋的脸庞,我的眼泪常常伴随着车轮滚滚一路……
母亲一病经年,父亲朝夕奉药在榻,直至把母亲安静地送走。故乡那片草木葱郁、蝶舞莺飞、柳馨花香、霞光遍洒的小山坡,成为母亲的长眠之地。
如今,母亲虽已离世近三十年,但在晨光中伫立山岗上的影像依然清晰如昨。每日,在晨曦微露的梦里,我常常重享母亲的温暖,聆听母亲的教诲,仰视母亲的笑脸,承受母亲阳光雨露般的滋润。偶尔,还会闻到母亲晨炊的浓郁氤香,无论北国抑或南疆,春花还是秋月。
—珞石 庚子岁腊重订于皕云楼
珞石:世上最爱我的人、我最爱的人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