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下)

〈10〉今天尾椎的呼吸方式得到了改进。

我理解了气息,从尾椎进入,气流沿着它需要游走的任意方向开始游走,气息在我身体的各处停留,大量吸收着水分,变得潮湿,水分子变成更为热的水分子,能量开始蓄积。我很紧张,也很期待,它会在我的身体的任何部位来一场不可抑制的暴雨,密集的雨点落在我的肠道,落在我的淋巴体,落在我的胰脏,落在我的肾脏,我不是很希望如此,我讨厌频繁去洗手间,落在我的心脏的某个心室,落在我的左手的无名指的指尖。这样我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的时候,我就能看到我的左手无名指内部的暴风雨如同平行宇宙一样叠在了我的右手上面,而我的右手却要通过漫长的神经系统,通过大脑的运算,推理,缓慢而忧郁地把这个消息传递给我的右手,其实它们仅仅相扣,却只能如此理性的交流着彼此世界的阴晴冷暖。

神经系统的生物电流静谧的流淌。

在巨轮上,我没有见过气流裹挟巨大的水汽、能量的现象,没有见过暴雨和龙卷风,但是我听到过暴雨和龙卷风的声音。那是在有一些夜晚,我走进我的舱室,关上镀着乳白色的漆的金属门,把门锁扣上,向船长的指挥中心输入我的舱室金属门的开启密码,以免在深夜的时候,如果我出现昏迷或者出现任何其他危险的时候,船长的中心控制系统就会开启我的金属门,几位护士和医生平静进入我的舱室,将我放进乳白色半透明的担架车上,在漫长的走廊滑行,我有时候想,我那年在医疗室的时候,那位中年男人的眼睛一定渴望悬挂在这些走廊的天花板上,然后会坠落在她们的身体上。

在巨轮上,有些夜晚,舱室紧闭之后,我关上灯,把从阅览室借来的书籍放在枕下,我能听到暴雨滂沱的巨响,还有龙卷风带着我飞行。我在螺旋线上升过程中,能够看到被我自己超越了的我自己,一个我旋转着超越了另外一个我。那个时候,我居然只是到暴雨滂沱,而不知道电闪雷鸣。

知道了尾椎的气息和身体内部的风暴,我的口腔和喉管都非常干燥。我拿着杯子去厨房接水。我拧开水管,接了满满一杯水,完全不顾及水杯里依然气泡翻腾,我一口把着满满一杯水都喝完。然后,我又接上满满一杯,我要把这整杯水再次倒入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内的那些气息裹挟着水汽,那些不可预期的暴雨,降落在我的身体的各个部位。

我被呛着了,我趴在水槽里,猛烈的咳起来,声音巨响,我的胸腔炙热如同火箭点燃,要发射一艘飞船前往遥不可及的宇宙他乡。

飞船在宇宙里无声的飞行。

我听到水管里传来这个城市地下的各种絮语。大家交换着各式的情感信号,编织成城市的底噪。我的胸腔的肌肉纤维在剧烈咳嗽中断裂,痛苦是无声的,我把我无声的痛苦的呼吸对准水龙头的出水口吹了进去,我希望等着回音的到来。我不希望我是绝境,如果是第一封信里的故事,我希望的肌肉的烂渣能够被蚂蚁拖进另一个绝境。绝境的人要是相遇,那会是一场消灭绝境的风暴。

终于平息了,我知道水龙头里的絮语,我以后可以录下来,整理出来,研究这个城市的语言习惯。我逐渐获得了一种把一个城市内在构架剥离出来进行梳理的能力,我是那么渴望这种能力。我在我的骨骼关节发炎的时候,我就希望我能够把这个关节组织从身体里剥离出来,然后放在巨轮医疗室里那些什么的药草的汁水里清洗,浸润,当一切炎症消失,在把它放回我的身体。有时候,甚至是在临摹日长期伏案之后,腰椎和颈椎疲惫不堪,在夜里,我躺在床上,我也希望我能够把我的脊椎骨架从身体里抽离出来,挂在船舷的栏杆上,让它独自看着白色的海浪的堆砌与湮灭,让它在这时间的循环中获得深深的慰藉。

第二天,我再次来到厨房,看着水龙头,发现上面停着一只白色的苍蝇,它看见我进来,飞起来,绕着我飞行好久。它眼睛的那些六边形的小眼里映出我的形象,堆砌着,湮灭着。我觉得我被这是白色苍蝇在读解着,我觉得它是顺着水管从水龙头里飞出来的,算是絮语对我的回应。

安静的坐下吧,放下水杯。我把桌边的布袋往里挪了一下。

我回想起那天从院墙跑过来的狗,它看着我,然后又看着扔进我院内的一只网球。我也看着它,也看着那只扔进院内的一只网球。网球自然是绿色的,在坚硬的地面上,躺着,绿色融不进地面,地面拒绝这个球体和它的亲近,让接触点尽可能的减少,我能够看出地面的心理过程,我不敢给更多的情感去关注它,目前,我还没有准备好再次进入地下。既然我能够通过水管去聆听地下的声音,我还是选择这些一种安全距离,我想先更多的拥有关于这个城市的知识,而是拥有它的肌理的细节。我不希望是拥抱,或者是吞噬,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星空的群星的叽叽喳喳,如同我听着水管里发出的各种絮语。

我走出门捡起绿色的网球,扔到院外,很安心的做下来,准备开始今天的创作。我又看到那只狗叼着那只绿色的网球站在院墙外面。我一直没有解释我为什么能够看到院墙外面,在看到树影指针投射在白墙的时候,我也能够看到这白色里面另一侧的世界,这个能力是当我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我开始了解我自己,开始数一只手指,两只手指,三只手指,四只手指,无知手指,跨越了万水千山之后,我能够看到墙外的世界了。

我看见绿色网球被扔进来了,那只狗在等待着,内心开始期待,开始煎熬。

〈11〉我将从院子里捡来的数码记忆体放在感应投影上,我想阅读这里面的内容了。光线打在空中,漂亮的书写字迹浮现在空气里,稳定,如同镌刻一样。我面对着这没有实体的碑文,像一颗牙齿一颗牙齿从牙床上冒出。

“我要讲一个更加古老的故事,比上次北方王国和南方王国更加古老的故事。那个时代距离今天的距离你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遥远的就像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一无所知。

在那个时代,有一片大陆,整个大陆几乎都是沙漠,但是有一座白色岩石构成的山脉,在几百年后,山脉消失了,当地的人们,把整个山脉切割成白色的石块,石块是长方形的,长度、宽度和厚度完全一样,然后,这些人,把这些白色的石块,一块和另一块等相隔一个国王步幅,铺满在沙漠。这些石块不就完成之后,沙漠的沙子形成的沙流永远只在石块与石块之间流动,也就是任何一块白色石块从来没有被沙子掩埋。沙漠也不会有扬沙的现象。

在一个千年以后,有一个人觉得要在这个大地上行走,他带着精确的定位和测距工具,每走一个石块,就在坐标系上标志下这块白色石块的位置。他选择在褐色的沙棘造的纸张,用烤焦的蜥蜴腿骨研磨成的炭笔来描绘这个坐标。

这样的工作大概延续有十六年。这个期间有两个月,他因为昏迷,被一位女子背会家中,他也为这种温暖打动,差点放弃了他的使命。后来,他下了决定,砍去了自己的双腿,他要靠绝望爬行完自己的使命。

他每天描绘每块石块的方向和距离,描绘自己对于这些坐标点的连线背后的奥秘的猜测。这些日记月累的猜测构成了一本书,书名他自己命名为《卑微的日记》,但是古老王国的后世之人,把这本书叫做《论的经典》。在古老王国里是所有小孩子一开始识字就要背诵的典籍。

有时候,这些典籍里会出现完全看不懂的表达,后来有一位田野调查派的考证家得出了结论。在有些时刻,白色石头间的沙流流速变得异常迅速,这对于一直在白色石头上行进的人会造成轻微的幻觉,这个幻觉让人感觉有点在水上漂浮行走。而这位伟大的测量人因为没有双腿,只能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用双手撑地,跳跃过去,这样他过于贴近看到这些异常迅速的沙流,就会产生眩晕的感觉。所以,那些看不懂的玄妙词语,都应该是眩晕的不同的表达方式。

在他测量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有大量的人跟随着他每一天的跳跃,描绘和记录。这位测量人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迟缓,每天只有在一片黑暗的时刻,才记录,一开始跟随的人群以为是他不愿意人们看到这些连线构成的图案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大家明白了,他自己也不想过早的确认他已经明白的图案的内容。这也是一种绝望,难到不是吗?看到了不想确认,还期待会有所改变,这种改变让他能够另外所见之物,让他和自己的领悟平静相处,像接纳自己的必然命运一样接纳命运神秘莫测,想接纳所有莫测的事物给你各种幻觉的催眠,给你希望,给你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样,发现所有的神秘莫测其实只是自己的眩晕的一种表达方式。

在测量完最后一块石头。测量人在夜里描绘、记录完之后,把图纸和那本封面上写着《卑微的日记》的书籍放在最后一块石头上。在日出之前消失了。

人们发现这片沙漠里,山脉变成的石块,石块组成的图案是一只飞翔的狗牵着一个小孩。

测量人的消失,带出了更多的传说,有一种说法是,当天黎明,有一个男孩因为被尿憋醒,他看到一位女人背着一只箱子来到测量人身体,女人打开箱子,里面是测量人的双腿,女人将箱子拆解成各种工具,把双腿安装在男人的身体上。然后,两个人就消失在远处了。

大家嘲笑着被尿憋醒的男孩说,你就是成熟了。

男孩无言以对。”

这么信足够漫长,在空气中的石碑好像变得更加高耸起来。

三天前,我弯腰从地面上捡起它。树影指针跳跃一次之后,我害怕关于痛苦、关于绝境的讨论又成为我这一天的主题,我把它从地面捡起来,它和地面的接触面积要比绿色网球大得多,但是这只数码记忆体的落地的位置非常精确,绿色网球和地面相交的点正在这只数码记忆体和地面相交的面的正中央。

我开始明白这只带有小狗标志的数码记忆体来自一个人,上一封信,他给我讲了雪地里的故事。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无聊,编造这种故事的唯一用处就是告诉我们,一个人其实会被所有人厌倦,这个和绝境有什么关系?我数手指的时候想过这个问题,那一天我从我的中指直接跳跃数到我的小拇指,然后我自己安慰地又重新数了一下我的无名指,我声音格外洪亮,“五只手指”。

这封信还有“又及”的内容。

“艺术家先生,我和你说一下我小时候读书的时候的最大发现吧。我读过另一个古老王国的文献,这个里面人们对飞行有无尽的想象,比如吃一种特别烤制的药丸,比如骑着一种鸟,比如踩着云朵,比如坐在竹椅上,将火箭绑着竹椅的周围,当然,肯定有让风带着他们飞翔。这个古老王国也想象天上的国度、殿堂、楼阁,云,甚至马群。可是我发现这些想象飞行,想象天上国度的人们,在想象居住在天上的居民之后,都认为这些天上的居民这些居民对于大地上的人世充满羁绊,天上的人们眷恋着尘世的生活。

艺术家先生,你看看那个沙漠上的测量者没有飞翔的愿望,在地面上一块又一块的测量,而那个古老王国的人们想像着天上的人们对于尘世烟火生活的眷恋。您觉得那位被尿憋醒的男孩是不是测量家自己呢?”

〈12〉可视对讲机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那位拉我进艺术馆的男人。今天他刮得很干净的脸并没有立刻吸引住我的视线,今天他穿了一套崭新的套装,而且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新衣服的折痕。我觉得这一定是他昨天晚上临睡前,站在熨衣板旁边,用刚洗完澡后,有点过于白皙的手,一点点熨烫整齐。这身衣服太抢眼了。在巨轮上,一套衣服那么抢眼,只有船长出现的时候,才能够产生这样的效果,我在巨轮那么多年,也只有那一天看到过船长,他的一身制服,每一个细节都决定了那一天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对讲机里的男人和我说话,告诉我艺术园区决定以后由他担任我的专属框架员。我一直对框架员这个称呼感到好奇,在读完上一封信后,那位在大地上测量的人,让我对框架的重要性的认识并没有提高,但是明白了一点,飞行可以知道框架,高度是框架的另外一层含义,这如同植物园所有的植物在诡异灯光的照耀下,才能够显示出植物园本来的含义。在巨轮上,每一个人都有直接的归属管理人,然后我一直就陷入这种归属感里,试图从我这个最为基础的起点往上梳理这种归属感。但是,那一天我直接见到了船长,我企图直接见证日出的野心被暴露在充满人的点阵的房间内。这一切是我对于堆砌和湮灭深深迷恋的原因。

对讲机里的男人,说明了他在下午3点过来给我配送身心物资以及创作用的材料,而且要送一个特别的礼物作为我入住这个园区两周年的纪念。礼物,并没有引起我的内心波动,我今天上午数手指和尾椎气息都非常有效。我这次申请的创作材料是骨灰碳笔,我并不感兴趣这是什么动物的骨头烧制的。碳化的结果让众生归于平等,泡沫堆砌和湮灭的深刻之处不是堆砌和湮灭,而是每一个泡沫都是平等的。我告诉男人,我会在白色的院墙上用碳笔计数,从1到5,再从5到1,如此往复,直到碳笔用完。男人说,我会保证供给。

那就直到白色的院墙都被数字填满,我就不需要碳笔了。

男人出去了,然后再次进来。这次他牵着那只我隔着院墙看见过多次的狗。狗很乖,进来后就趴在地上。男人从自己的套装内测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巧而精致的盒子,盒子的颜色和白色苍蝇的颜色一模一样,我几乎要冲进厨房,对着水龙头喘息,然后我就陷入地下,进入地铁,和这个男人坐在车厢里,然后我就继续沉降,继续寻找船底的奥秘。

男人打开盒子,盒子内部是平绒制作的,里面安静的躺在一只金属制作的手指套。男人把盒子递给我,提示我戴上手指套。我把手指套套在我的右手的食指上,手指套和我右手的食指几乎是每一丝指纹都匹配,而且透气,让我的手指没人任何被捂住的感觉,质量非常轻,我除去视觉上知道我戴上了它,在对抗地面传来的引力上毫无知觉,温度也完全和我的体温融为一体,如果北方王国下一场大雪,雪花落在雪的原野上,那种温度和温度的交融,大约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男人告诉我。我戴上手指套就可以控制我的狗了。这只狗和这只无线牵狗器就是我的礼物。这只狗可以体验痛苦,这只狗是机器狗。狗只是它的造型,它是机器人,它的灵魂是可以体验痛苦的。

男人走了,我看着他坐过的位置。他的余温在消散。我开始感觉到痛苦来临。我觉得我想把我的尾椎取出,放在焚烧炉里烧制成碳灰,然后在铸造成尾椎放回我的身体。每一次痛苦从一个骨节开始传递,然后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寸骨头,痛苦在躯体里形成一个玫瑰红色的骨架,妖娆的灼热,温度上升,我的身心像极昼和极夜的交替。

我看到我戴在右手食指上的手指套,开始闪烁跳跃,像狂乱的心脏在高原上跳跃,一万个奴隶的心脏在蔚蓝色的高原上跳跃。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化为整齐的节奏。我看见趴在地上的狗,站立起来,开始变形。在我的对面,我的视野边缘逐步收缩,它站立在我的视野的边境,它化成了我的骨架站立在我的视野的边境,骨架闪烁,极昼和极夜交替着,我昏迷了。

在巨轮上,这是我七岁的生日临摹日,空旷的房间充满了人的点阵。我们安静坐着,正好完满的布满房间。每个人面前放在绘图支架,绘图纸,圆规和直尺,我要临摹那一张永远可以和我对话的伟大先贤的经典。这一天生日的人能够完满的构成这个人的点阵,这一天出生的人是完美的。巨轮上完美的控制着完美必须显现的领域。船长的制服无比完美,细节繁多但是无可挑剔,白色苍蝇的复眼才能读解船长制服上的细节,白色苍蝇扫描我的骨架使用的速度只是它扫描船长制服细节用时的万分之一。

船长指挥者祭司们,从房间侧面鱼贯而出,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先贤的伟大经典。圆形是圆形,直线是直线。船长宣布开始的时候,表情如同死神的庄严,在6个小时之后,宣布结束的时候,表情如同被死神接纳的老者一样慈祥。

我的绘画纸上,我用手指沾着唾液拼命的擦掉我写的注释,海龟,我拼命擦掉这个词汇的没意思气息。船长发现了我,我直接和船长接触了。

我在点阵那么边缘的位置,在一个空间之后,我依然遥不可及,我只能看着船长巨大投影形象,被制服的每一个细节冲击,现在我所在的点阵,监视摄影机把我的影像抓取到房间的四壁,我和船长如此的近了。

我告诉船长,我当时只是觉得如果我们直接看到日出,在来临摹是不是才能更好的对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写下海龟这个词汇,是阅览室里看到的。整个房间的点阵发生的点阵紊乱,人们在骚动、摇晃,不安的气息推动着不安接受被镇静的必然结局。

船长走远了。

后来,我的归属管理员向他的归属管理员报告,从那天以后我就很乖。因为那一天船长后来归属于他的管理员说,这个孩子应该变得乖一点。他的话逐级传递,逐级领悟,等传到我的归属管理员的那里,我已经很乖了。那天,晚上我看到我顺着船体的外侧往下滑落,在泡沫的堆砌和湮灭的体积变化中,我周游着巨轮的水下部分,巨轮在泡沫体中安详地躺着,如同鲜花中的棺木,庄严,神圣。巨轮不需要螺旋桨进行运动,巨轮周围的泡沫体的堆砌和湮灭是运动的无穷无尽的循环。

这一晚是我最为平静的夜晚,我如同一个泡沫在泡沫体的涌动中一动不动,直至湮灭。

〈13〉这八年是如何度过的?至少有五年我不再数手指,但是我的数手指的大量文献被艺术馆永久收藏了。收藏号码很有意思,是12345,这个号码是他们特别设计的,完全脱离了他们原先设计的编号原则,原先编号原则是一个最古老的的原则,就是按照顺序依次编号,作品号从1开始,在他们觉得收藏我的这个作品的时候,这个顺序才编导10497,所以这个决定是在一次产生严重争吵之后决定的。这个决定也是一个妥协方案,我的数手指的文献被作为12345号作品收藏,但是从10498号到12344号作品都缺失,这本身被视为一个作品,这个作品的作者被定义为这次艺术馆会议的所有参与者,作品呈现的方式他们花了一整天填写艺术馆作品登记证书,这些证书只是手写了编号,而没有任何内容,然后他们将这些证书利用焚烧炉烧成灰,再将这些灰放置在一只敞口碟子中。

当我来到这座城市第十年的第一个周五,艺术馆举行了这两部作品作为艺术馆永久藏品的发布仪式,那天那张挂着很干净,但是明显有些皱纹的那位我的前专属框架员作为新任馆长主创了这次发布仪式。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看见一些灰烬布满他的额头。这十年的时间,关于痛苦的思考,关于绝境的思考,已经高度灰烬化了,我后来的所有的表达都是灰烬,灰烬是泡沫的堆砌和湮灭的最终形态,结构看似更为精致,但是湮灭的过程却指向燃烧,这种燃烧本身就是和泡沫的堆砌与湮灭又有着纠缠的关联性。我在发布会上唠叨着,我只是远程发表这次演讲,在现场我让那只变成我的骨架的机器狗站立在那里。

在发布会上发生了一次耸人听闻的事情,有一个小男孩突然叫嚷着,他觉得那碟黑色的灰,它的作者也应该归属于我。新任馆长赶紧跳下台来,拉住小男孩,让一个同样干干净净的女人拉走孩子。我才知道,他有自己的生活,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孩子的叫嚷,在这个城市被没有引发新任馆长的家庭生活的讨论,这个城市优雅和沉思性在这一点上表露无疑,这个城市只是讨论孩子提出的问题是否真正具有问题性。后来,这一年如果不是发生了更大的事件,我想,这个城市一定也会产生大量的相关论文,它的数量肯定不会低于论述那位老天气预报官论文。

巨轮的博物馆里收藏着什么?那些身躯开始旋转,只是现在随着我的年龄老去,旋转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有点像现在,我咀嚼一颗巧克力的时候,都像在咀嚼一块鲔鱼干。在那艘巨轮上好像从来没有提供海鲜食品,他们的食品都是植物园和动物园提供的,这一点从那桶酸菜牛肉面可以印证。巨轮还行在它的框架归于里,气候、光照决定了植物园和动物园的物产和产量,决定了每一个临摹日在那间房间里,人的点阵布局都是完美的。

这座城市发生的更骇人听闻的事件是在那个小孩子叫嚷出作者是谁的宏达问题之后发生的。我的那袋已经充盈而饱满的死皮丢失了,其实在我发现丢失的时刻,我咨询了艺术馆的管理人员,我不是打听是不是他们弄错了,把我的死皮收走了。

三年前,我就不住在艺术工作坊了,我搬到离艺术馆很远的一座公寓里。这个城市给予我的艺术家补助足够我住在这间公寓,我挑选这座公寓的原因是这座公寓是这个城市的最高的建筑,我选择了最高一层,面积很大,虽然租金很昂贵,但是面积大有非常关键的作用,我从卧室阳台跑到厨房需要转过三个拐角,在这个过程会增加我反思的机会,在后来为了增加反思的可能性,我又在每一个转角之处摆放了一只木马,如果从我的卧室开始说起,它们的颜色分别是红色、白色、绿色,如果从厨房开始说起,则是绿色、白色和红色。后来,我明白我挑中这个公寓的根本原因是,它厨房的水龙头和我原来工作坊的水龙头一模一样,我从这座城市最高的水龙头出水口开始降落,沉降到城市的地下系统,这个过程让我想起了飞行。

有一次我沉入水底,看见了一双眼睛。在医疗室天花板的眼睛。那一次我在根系的水底很长时间,我都觉得我可以贴在根系的管壁上成为一只贝类,永远生活在那里。我扒在那里,耳朵紧紧贴着管壁,听着植物细胞的涌动,我那次在泡沫体里听不见巨轮的细胞。隐隐地声音传来,那是我从医疗室出来之后,又过来了很多年,我听见在一间餐厅酒后的话语,我那个时候已经很久没有去博物馆了,但是我听见当年那位悬浮在天花板上,眼睛坠落在女护士身上的男人说他是伟大先贤家族的后人,他的血统高贵,只是由于他们家族太过爱好饮酒,所以渐渐淡忘了这个高贵的传承。不过,他每年总是要在临摹日之前去博物馆的深处,面对躯体们久久的站立,为这种站立,他能够忍受三天滴酒不沾。我记得那天,我从走廊走进餐厅,看见那位中年男人被一只巨大的苹果塞住了嘴巴,最后一桌食客们都无声地看着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个城市喧嚣起来,如同不可预测的大雨的来临,街道上和媒体上漂浮的话语像水流涌向各个低洼之处,现在每个人的兴奋之情就是一处等待积水的洼地。各种媒体关于我的死皮丢失事件的报道,如同泡沫的堆砌与湮灭。但是艺术馆觉得他们征得我的同意,将全部资助关于我的死皮的研究,他们会取得我的新的死皮,进行最为严谨的分子结构的研究。我搬出艺术工作坊的决定也是艺术馆的想法,再我再度索取更为精密的测量仪器进行测量,依然还是无法获得整个艺术园区,包括艺术馆的任何建筑产生了任何位移之后,艺术馆觉得让我搬离艺术园区。我觉得他们开始研究我死皮的分子结构,算是他们发现我测量他们的建筑的一种互动,我没有办法拒绝。因为我对我数手指获得自己的物种属性的思考已经极为不满足,沉思只对认为平静是相对深刻的人有意义,但是深刻为什么足够有意义?

在植物根系的管壁上,我记得在离船前一天,我觉得第二天要去博物馆看看,虽然博物馆的所在甲板我都很多年没有去过了,我知道那要走下漫长的旋梯。但是我还是要去博物馆看看,因为我的归属管理员告诉我一个男人因为宣称自己是伟大先贤的后代,严重侮辱了神圣家族的纯洁,船长和最高管理层决定将他处死。我听着这个消息的时候,显得异常麻木,我在泡沫体沉浮之后,我总是会在表现出格外激动的时刻,显得完全死寂。我知道旋转木马在旋转的时候,睫毛其实纹丝不动,如同钢针在风里直立。

过了几分钟,归属管理员忍不住又回到我身边,拉着我,悄悄耳语,船上一个女护士也消失了。

那位护士是不是他眼睛坠落在身上的那位女护士,这一切我都无从知晓了。

那个时刻,我只觉得要去博物馆看看。

住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我不曾走上阳台或者窗口眺望这种城市,在住进来之前,公寓框架协会给我展示过楼宇俯瞰城市的景观,一根特别高的柱子矗立在一圈高度相差甚远的柱群中间。这种景观就像弯曲一只手的其他手指,将最长的那只手指直直竖起。一般我无论是从大拇指开始数起,还是从小拇指开始数起,这个手指都是3。

我住在3的顶端。

我只是一个人生活在一个洞穴里,这是我和一位穴居的原始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洞穴人是群居的,甚至有时候他们也和没有吃完的俘虏度过一两个夜晚。这些夜晚他们的语言是相通的,但是他们也没有什么要交流的。我以为那个时代人类之间,直视对方的眼睛,依然代表着,我准备吃掉你了。后来,人类进化到基本上不会再吃一个物种上一样的对方,直视对方的眼睛有点时候代表我爱你,这也是一种吃掉对方的欲望,或者希望被对方吃掉的欲望。

在这个城市十年,等待着这个城市在分析我的分子结构,这种分析肯定是在寻找基因变异的位置。这也如同爱情,在找那么和自己内在相似的一个人,找对方基因变异形成的诱惑之后的根本相似生活在这种相似性论证中转化成一次自我沮丧,或者自我沦丧。在这个城市的地下城市传来的絮语中,这些话题最为普遍。

〈14〉住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我开始陷入这个城市的絮语,一个人开始陷入其他拒绝一个人所产生的烦恼、忧伤、兴奋、疯狂。这些絮语撕扯在一起,绞杀着干燥空气里的仅有的水分,我分明看见这些人体内的潮湿变得干枯,死鱼躺在无水的河床的神情藏在表皮的下面,高速地促使着心灵角质化。

这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的大门,大门里面和外面一样,无数的讴歌和无尽的失落。在巨轮上是一样的,形成了完美的点阵,伦理性覆盖着所有情感,以至于欲望变得非常干净,非常纯洁。这样形成了无数的讴歌和无尽的失落,最美丽的修辞学表述着欲望,两性之间的关系也会表述为整个社会学和政治学上的伦理系统。这个社会的色情性就在于没有讨论个人情感的空间,一旦欲望一旦出现直指伦理,伦理一旦出现直指欲望本身,指向宇宙的根本运行的猜测。

我从巨轮上下来,带着酸菜牛肉面下来,酸菜牛肉面放在一个垃圾桶上。在我终于成为这个城市的公众人物之后,我必须接受一次采访,采访之后,我那桶放在垃圾桶上的酸菜牛肉面的下落成为公众最为兴奋的事情。我收到5823桶方便面,其中三分之一的包装是手绘,三分之一的包装是自己个人印制,还有三分之一来自某个艺术家在工厂定制。这些手绘和个人印制的包装非常有趣,他们研究者奇异文明里的酸菜牛肉面这五个字的表达方式,有的已经非常接近,有的则异想天开到我机会放弃了小心翼翼,一次又一次伤害到我的尾椎裂缝,我喘息半天才能平复。

其中,有几桶酸菜牛肉面的标识是用分子式构成的,而且它们先后算来,我能够看出这些公式之间的关联,好像是一个文明对于一个文明的俘虏的鉴定,一个扫描分析结论的报告,这个报告,分批分批传递给你。这很像在巨轮上,一个伟人人物离世之后,巨轮上的公共播音系统就会连续一个月报复这个伟人的生平传记。

我知道这个城市构建在一个异乎寻常的科技水平上,它开始和我对话了。或者它一直在和我对话,我踏上这个城市的第一刻,这种对话是漫不经心的,现在它开始有些严肃了。它用公式来表达对酸菜牛肉面的分析,也表达对我的分析。我知道我的分子结构应该已经完全被研究透了。它要和我交底。

原始人生活在洞穴里,他们发明了石器,来切割果实和尸体,以后他们走出洞穴,发现了冶金,继续用来切割果实和尸体。无论如何怎么切割果实和尸体,割下一块果肉或者一块躯体,就忍不住扔进嘴里咀嚼,如果周围还有同类的时候,就会嚷嚷着同类过来,把那块局部物质划过大家的视网膜,构成一种宏达的完整景观,一个一体化的欲望论证了洞穴祖先的共同信仰。

今天,那只狗又变成了我的骨架站在我的眼前。我刚起床不久,我每天搭理它,现在痛苦不再是我们之间的桥梁,我被絮语骚扰着,在夜里醒来,在醒来时梦游。我走到洗手间,它跟了进来,我刷牙,它看着,我拿出一把锋利的刮刀,我想皮肤光洁。我用散发出植物园里香气的油膏覆盖我整个面部,我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镜中的它。我开始用刀锋游走在我的面部,我开始紧盯着我自己的,视野的边境处站着我的骨架。我的骨架开始分崩离析,一点一点的光点如同尘埃一样开始飘散,漂浮在整个洗手间的空中,一点一点湮灭。像蔚蓝色高原上点起的野火,风吹过来,瑰红色的火星飘散开,在夜色里化成夜色的温暖。我的骨架散开的光点,有一些飘散在我脸上的油膏上,我赶紧用刀锋翻卷着油膏包裹住它们。我看着刀锋上的堆砌物。我打开水龙头,水流垂直流淌出来,我把刀锋伸入水流,一切都流走了,也许还有一个光点能够挣扎到根系的底部,被絮语拯救,像一句爱恋的低吟,完成一副骨架的使命。

今天,在骨架消失,在狗消失后的5天,我下楼了。我围绕这根中指般的大楼散步,我想着真正的未来一定是不再关联与今天的时间。未来只有走出历史,让历史变成无关紧要,让今天成为无关紧要,让对历史的依附性变成毫不依附,让对今天的依附性变得毫不依附,让飞船脱离引力,让航程告别出发地。未来才是未来。我走着走着,我抬起头发现我站在这座城市最高建筑的立面,我在围绕这个立面行走,我在螺旋的上升。我继续走着,我走过一个楼层,我再走过下一个楼层,我依附着我走过的每一步,沮丧构成了我的希望,失望构成了我的难以忘怀,我在这个城市十年了。这时候,那位第一次带我进艺术馆的男人站在我的前面等着我。我想起我在地铁车厢坐在他的旁边的那个瞬间,那时候,我很想和他说几句,想告诉他的车坐起来很舒服,在巨轮上我只是通过阅览室了解还有轮式交通的假想。男人开始分崩离析,他的光点从大楼的表面散开,飘散在城市的柱子和柱子之间的空间,然后再也看不见了。

我想好好睡觉,我希望那位男人的光点有一些可以飘到那碟灰烬中间,和它们相依为命。

我其实知道那只碟子也在飘散,飘散在艺术馆的空间,艺术馆也在飘散,飘散在城市的空间。

这座城市建立在他的演算之上。

〈15〉厨房的水龙头打开,水是流动的透明物体,我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自从和我相关的一些事物和人变成光点之后,我知道我其实不曾拥有过坚实的物质。我的拥有就是流动的透明性,这一点让我想起在巨轮的阅览室,我私藏过一本书,那本书写得非常有趣,我几年我每年都要把它从暗角翻出,读上几页,然后再放回另一个暗角,有几次我自己都记不住我放在何处的暗角了。这本书讲述的是临摹的奥妙,说如果每天画一千次直线,肯定比画一千个圆要更早地领悟深刻。看到最后,作者告诉我,透明是最难画的,因为你需要画,而透明是不需要画。

我看着水流撞在池子的底部,透明流淌进下水口。

昨天警察找到了那一袋死皮。他们说是在地铁车厢找到的,在橙色线路的末班车的车厢里,地铁保洁员发现的,送到了警察局。警察局的入境分子提示里锁定了我的信息。看样子我的分子式是被纳入了管理系统了。另一位预言又止的警察,最后还是说出了超越,啊,这个音节的语言,他告诉我,这袋死皮是在一个人的身上发现的。保洁员进入车厢,发现一个人沉沉地睡着,他过去想叫醒她,但是发现她已经死去。她很年轻,死亡的原因,经过分子扫描分析的结论是目前不可知晓,最后城市最高系统给出的建议,她的身体要永远保存,也许这种死亡并非是一种死亡状态,也许这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但是又觉得将这袋死皮送回它原来的框架里。这位警察腼腆地告诉我,他偷偷从布袋里取出几片死皮和那具躯体在深寒温区里冰冻起来,因为如果这是一种生命形态,他觉得这种关联性也是生命形态的一种奥秘。

我盯着水龙头看,流动的透明性,白色苍蝇飞出来了,它悬停在我的眼前。我被水龙头吞进了,白色苍蝇在我前方引领着我。我从这个城市的最高层向下坠落、沉降。我知道我这次进入地下体系将会是最后一次进入这个世界。

我绝对不会再打开那只水龙头。

我要拧死它。

绝不再拧开。

白色苍蝇消失了。我坠落在一条根系的管道里。管壁上突然出现一块矩形的光区,通过光区我可以看见管壁外有一个人拿出一个记忆体。光区扫描着记忆体,那个人进来了。一位男人,他从我身边走过,连一个微笑的致意都没有。表情像一块刚刚切下来的死皮,只能证明自己还是活体,但是其实已经死亡。

我跟随着他往前走,在根系的管道里,像泡沫体里两颗泡沫。在根系管道里出现了一串字码编码,那个男人用自己的视网膜掠过这串数字,数字变形成为文字“维修室”,语音提示非常温暖,框架已确认,请进入。那个男人身体穿进了维修室,我也跟着穿了进去。原来是一节地铁车厢。我们坐在车厢上。那个男人打开了他对面的坐凳,坐凳升起一片投影区。这种方法在无碑之碑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一次显示的是柱形图和波状图,以及一些空白的待显示区。

车厢在运动,穿越不同线路。车厢总有和另外的车厢交错而过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开始操作。我明白了,原来他和我一样也是采集絮语的。他这个时候转过脸来看着我,微笑了一下。我让自己更为平静下来,那种脸刮得干净无比,就是那个变成光点一样的男人的脸。我知道这就是他,我也知道这也不是他。他微笑着告诉我,城市系统觉得应该带我来看看城市自己怎么收集絮语的。我作为这个城市最重要的艺术家,关心这个城市的人的最日常的表达,这种心理结构让这个城市觉得有必要思考日常不仅是管理的对象,日常也应该是分析的对象。如果一个城市要让它的居民感受到无微不至的管理,那么一个城市就应该做到日常分析。那张脸又转回去了,采样的絮语开始进行分析,人们的痛苦总是被甜蜜平衡着。如果一个人持续的痛苦的絮语,其中听者就会在另一次絮语中非常高频的表达自己的甜蜜生活。所以痛苦者的絮语是幸福感的主要来源。这个城市的幸福感是建立在我们所见到了痛苦,也就是痛苦可以被倾诉出来,存在而且永远存在。

绝境是恐怖的,绝境是无法倾诉,没有絮语,也无从制造其他人的幸福感。绝境是不可言说的隐喻。那个男人对我说,那天在楼宇的里面一个人消失,是不是如同风景一样。进入维修室的人,是可以选择自己的形象的,我选择了你看到的风景。

恶梦是唯一可接近的绝境,说出来绝境就消失了。

我走出车厢,跳跃落在根系的壁管理,看着维修室几个字消失。我顺着根系行走。在一个根系管道的岔口,我看到了一个接口,我站在接口的对面,接口的剖面如同一个镜面,镜面上的影像是我往这个根系的深处行走,我站在看着我的行走,我走向了镜像,镜像破裂,我进去了,我在追随我往深处行走的影像,我在行走。越走,根系管道的管壁开始变得透明,我看到了管道系统里的水流,地铁,人群,看到行走、奔驰,开到了一些人拿着小的记忆体扫描进入秘密隧道,进入维修室,看到了从低语到嚎叫,从嚎叫到无声的哭泣,看到了泪水蒸腾进入空气,被吸入植物根系的管壁,成为整个城市植物系统的盐分的一部分。我行走在所有的根系了,我可以用很快的速度完成所有的位移需求,如同在旋转木马上,我可以自由的旋转一样。

绝境如此来临,因为根本无从走出,在痛苦倾诉之后是幸福感的到来,在幸福感到来之后是旋转木马,在旋转木马上我可以旋转,我从来没有走出来过。我只是在根系的一个点,位移到另一个点,我只是在旋转木马上经过房间的四壁,我和任何一只木马的睫毛的距离从来没有发生改变。

我想起那桶酸菜牛肉面上的分子公式。

我回到了那只垃圾桶旁边,在另一个时间回到了那个空间标识,但是十年已经过去。我看见垃圾桶上放着一桶酸菜牛肉面。

这座城市运算者,他收藏了这桶面。现在他知道我必须再次面对,我的分子式进入了这个城市,在无数数字中,有一些数字是来源于我。我在运算中间,带出了不同的结构,带出了不同的指令,带出了不同的回馈,带出了日常。

十年都是日常。

我在数码流的不同位置,这串语言有着不同的意思。我想起临摹日那个表情,是死神的庄严,还是老者的慈祥。现在我明白了,这取决于我在什么位置。

我拿起那桶酸菜牛肉面,这座城市我虽然不经常漫游,但是我也不会只盯着眼前的几寸几尺行走了,我走的时候,视线可以略微向上,我可以看到这座城市里最高的楼宇,我看着它笔直站立,我就可以找到回去的路。

我得回去。

〈16〉我在公寓房间里,看着桌上带着狗标志的数位记忆体。

  这个东西肯定不是扔进院子,我捡回来的。我没有院子了,我也希望能够忘记我弯下腰,捡起这种数位记忆体,它和地面接触面的中央,曾经是一只绿色网球和地面的接触点。我希望能够忘记什么,这种愿望强烈地指向我记得些什么。巨轮,在泡沫体,我在巨轮上,从甲板走到甲板,从甲板的室内走到甲板的室外,从旋转走到站立,从睡眠走入无梦的世界,我看到巨轮的底部没有螺旋桨,这不是梦境,我没有梦了。

我的桌子上的这个数位记忆体就在我的桌子上了,这一切理所当然,我看着拧紧的,我又用金属丝一道一道绑紧的厨房水龙头,想起这个时刻,那面白墙上的树影指针应该跳跃一下。

数位记忆体的金属外壳裂出一个缝隙,一束光从里面射出来,文字徐徐在我眼前展开。我绕过三个拐角,经过三只木马,绿、白、红,我在卧室站在,文字跟随着我经过三个拐角,经过三只木马,绿、白、红,文字在卧室的空间环绕着我。我跑过三个拐角,跑过三只木马,红、白、绿。

文字在厨房环绕着我。

这是给我的第三封信。

“艺术家:

让我觉得可以和你做一个最终的告别,我这种想法的起点是来自于,你的行为一直证明,你活着比你死掉更有价值。数手指是这么,死皮也是这样,当然更重的我后面再说。你用无意义的事情印证痛苦是一种伴随性的需求,‘无忧无虑的生活’都是给一些不曾有的人们,我们说他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这句话天然带着虚构的色彩,或者,你在巨轮的阅览室里阅读过,‘我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你当时想这句话只是说现在的痛苦比童年是感受到的痛苦要更强烈,真实,甚至是一种无聊的价值判断,现在的痛苦比那个时候的痛苦有价值得多。那么,这个城市其实给每个人都安排了结局,这点和巨轮不一样,巨轮会终止一个人,这个城市只会让这个人自己走到自己的结局,他们都是自己觉得生命应该到此为止了。这个城市没有惩罚,更没有处决,这个城市只有你走不出去的解决。所以,这个城市试图给你给一个短暂的绝境,但是这对于艺术家来说,显得太过默契了。那天,你在根系里走到垃圾桶边,我知道了,你明白绝境的含义。所以,我们要告别了。”

我闭上眼睛,我拒绝文字的展开,诉说、唠叨、伴随感。

文字从我的眼皮的缝隙里进来,一个字一个字排列着,从左边进来,从右边出去,亮度合适,像植物园里有一年的夜游活动,船长安排了无数的萤火虫在夜色里飞行,哪一年的夜游,灯光熄灭,只有萤火虫在飞行,然后排列成伟大的身躯们的形状,在每个人的夜色里照射着他们的瞳孔,甚至你能够感到你的瞳孔的温度微微的提高,像我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时,我的右手感到的温暖。

“艺术家,你记得你阅读的几百年前老天气预报官的写的日记吧!你读到的内容基本都是假的,只有一个原理是来自这位天气预报官,我热爱他的原理的卑微和深情。所以后来我伪造他的日记,以及那些研究他日记的文献。我想你知道我说什么,他说有些预报是可以预报的,但是你预报了,人们不相信这个预报,遭难来临时候,并自己的宿命终身折磨,这种情况,不如不做预报,这样灾难之后他们就会尽情地嘲笑、羞辱、折磨天气预报官。我知道你会被这个打动。这个比北方王国的尸体,比流沙里的测量员都要打动你。

你喘口气吧。后面我要告诉你的他的真实人生,他原来日记只记过一件事情。”

当上面最后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飘出我的眼睛,没有文字再飞进来了。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不知道是微光的刺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今天不会有白色苍蝇飞来,也不会有谁站立在我的窗玻璃上,向我微笑,招收,然后他的光点一点点飞散,从这个城市最高的柱体上飘散。我把拐角的三只木马摆放在一起,经过拐角那么一点多余出来的时间有何意义,十年了有何意义,我在巨轮的时间有何意义,几百年的日记有何意义,我往前走一步,看起来没有道路,没有方向,没有指针,我踏上去,留下一个新鲜的脚印,现在看来这些脚印一直在那里,只是在我的视觉里消失了,我看不到了。我只是踏在我消失了的脚印上,我走在我的行走上。

三只木马紧紧的依偎在一起,这些木马没有睫毛,我可以给它们添上睫毛,我让睫毛长在曾经长有睫毛的地方,这样我面对老天气预报官的故事,面对未知的已知。

记忆体的光束射出来了。

“艺术家,老天气预报官的日记是一本墨绿色的绒布做成封面,内文纸张很厚,本子很精致。这个墨绿色绒布是他刚到天气预报局工作的纪念品,这个本子上烫金的字注明了日期和这个本子的属性。但是,老天气预报官一直没有使用它,也许他觉得没有什么文字值得记在这么漂亮的一个本子上,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他写了唯一的一件事情在上面,很短。文字写得很工整,用的是红色的墨水。

‘第100天了。我应该平静的记下来。

100天前,那个早晨我观察了所有的迹象。云、风、毛绒拉丝的弯曲度,那盆三叶草、还有四种鸟类、12窝蚂蚁,所有这些迹象,我直到这天的午后会有暴雨。但是,我没有预报,因为现在晴空万里,今天是一个郊游的节日。我的儿子也异常高兴,这好像是他这一生最高兴的时刻。我送他出门,学校的马车载着他出发了,我给他我新订制的漆过乌木漆的防水帽,说这可以遮住大太阳。我想也可以遮住雨。这是我答应给他的生日礼物,我带着忏悔的心情订制了这个生日礼物,我递给他。他拿着先是笑了,说着感谢的话,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犹豫。

他上一个生日礼物是一只小木马,我亲手雕的,不能骑,只是个小小的摆件,但是小木马的底座下面是一块牛皮,小木马可以用来擦拭他的笔尖。他弄丢了这只小马,我知道后狠狠地责骂他一顿,把他的笔尖也拔掉,扔在了炉火里。

后来,他的老师告诉我,那天午后暴雨骤然而至,雨水开始聚集,学校郊游的那一片是一个山坡,山坡下面是一个低洼地。老师告诉我,儿子的帽子被风吹进雨中,落在顺坡而下的雨水里。儿子,他跑啊跑啊,追逐着帽子,顺着雨水冲下山坡。山坡下面,低洼地已经成为一片海洋,帽子冲进了海洋。儿子试探着往水中走去,老师叫嚷着让他回来,不要再管那顶帽子。老师说,你父亲会再给你订制一顶的,回来吧。本来转身走了几步的儿子,听到叫嚷却又转回身,走向了水的深处。老师说,我觉得您的儿子真是爱您啊!

等过了十天以后,积水退去,他们发现了躺在淤泥里的儿子,儿子手里紧紧捏着那顶防水帽。

帽子上有我亲手绘制的一个我为天气预报官职业设计的符号,一个圆在一条横线上,两者相切,我用它标识着日出,这是人们都渴望的天气。这顶帽子后来我收藏着,我在那个图案的旁边加上了一个坠落的圆。’

艺术家,这是他日记的唯一的内容。”

〈17〉在房间里,我没有出门,已经好久了。

只要有食品,有水,厨房水龙头拧死之后,我储存了足够的瓶装水,我就可以不出去。我不知道那些柱形是否还在,我只要存在,那些建筑,那些组成城市空间的物质,那些人,是否还存在。我收到信了,信件想告诉我什么?一个人的个体忏悔,最终变成一个哲学命题,告知如果我们开始反思,那些现存的所有的连带性都会轰然倒塌。在承受不在被在意的历史作为历史存在之后,未来才从现在里迭代而出。所以迭代的逻辑,背后都是思想的革命,逻辑就是革命。逻辑被发现了。

不出门。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已经不数手指,不收集死皮,不在拐角处争取沉思的片刻,我究竟是什么?

那几桶写有分子结构的酸菜牛肉,我把它们落在一起,希望高度能够增加我的思考。

我还是出门吧。必须回到工作坊的小院。我得面对那面墙,那个建筑的立面,树影摇曳在最表层的分子结构上,指针跳跃。我得去看看,这么多年了,树的高度会改变,阴影也会改变,指针也会改变。

走在街上,城市好像没有变化,如果我只是一个来过多次的游客,我一定有这样的感受,这个城市没有什么变化。那间街角的小吃店的招牌,立放的角度还是一模一样,只是在门外兜售的年轻姑娘,今天的装扮格外鲜艳,如同要把这个暮春,或者盛夏,或者深秋的色彩全部绽放,但是她没有笑容。我知道维修室的那节车厢一定会收集到她的絮语,是痛苦,是孕育幸福的痛苦,在这个痛苦之后她就明白,既然已经装扮得如此鲜艳,走出了这一步了,就走得更远吧。过去的就过去吧。老天气预报官在100天之后写下日记,我想她会在多少天之后擦掉今天的痛苦。

艺术馆呢?所有的坐标都是对的,但是艺术馆找不到了。我问所有的路人。我先选择那些看起来是在休息日要去艺术馆走走的人,这些人说他们不知道什么艺术馆,我向他解释这个城市发生的那个作品作者归属的事件。他说,这个是几个月前的一个真人秀,太有意思了,我觉得那碟灰的作者属于火焰。他告诉我这个城市有一个更庞大的机构叫做“那些被当做逻辑的关联思想档案馆”,但是这个机构在根系里,不可能在这里,那个机构可能会有一些我要看的东西。

我只能又去询问一位长者,我希望岁月不仅给他记忆,也给他一种遗嘱式的坦然。长者拉住我,在街边宠物饮水处旁边的长凳上坐下,他看着他在饮水的狗,我仔细看着他的干瘦的手指上是不是有金属手指套,我说着两只手的手指,1,2,3,4,5,然后换一只手,我数着1、2、3、4、5。这些手指上无法发现金属手指套存在的痕迹。他告诉我,艺术馆,他在很小的时候,爷爷告诉过他,他小时候要求艺术馆临摹一位画家的作品的,日出,就是画几个色块,矩形的,还有一个圆形的。他出生之后就没有艺术馆了,这里是一个公园,现在也废弃了,据说数据运行结构,城市在这个位置应该留下一片空地,叫“预测不可预告地带”。

我心情很开阔了。我拉着路边一个儿童,你知道这里是艺术馆吗?儿童吃着彩色的水果糖,这里是艺术馆,艺术馆就是狗巴巴。

我远远地看见老人颤巍巍地弯下腰去打扫地面,我远远地看见他的手指真的没有金属手指套的痕迹。

这里原来是一片公园。我原来住在公园里,也许那些树是真实的,我去找找那些树吧。

这座废弃公园里没有树,有几个树形状的小卖部,从一些文字的痕迹来看,原来这些小卖部是卖水果的。我在每一个树形状的小卖部,站在远处仔细地看,又站在近处仔细地看,企图分辨这些树是苹果树、桃树、还是其他什么品种。我记得巨轮上的植物园应该这些都有的,巨轮上确实有植物园,我坚定了一下我的想法,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巨轮上没有植物园又有什么呢?巨轮上连博物馆也许都没有,那些伟大的躯体们难度就不能旋转?那些伟大的躯体们依然可以在我的脑海或者胸腔,或者肺泡,或者骨盆里旋转。那些伟大的躯体们打开了我尾椎的缝隙,让我的呼吸有着一种精神性的征兆。

在这个城市的这个公园废墟了,我知道这个城市的运行者,所有框架员的归属,在这个空间给我留下了什么。我看见了废弃公园里的崭新旋转木马。颜色绚丽,闪烁着灯光,飘扬着音乐。

我围绕着旋转木马走着,看着每一匹马的眼睛,希望能够听到它们的絮语。在阅览室的我曾经坐着旋转木马上盘旋,现在我要坐上去吗?

有一匹木马,蔚蓝色的,瞳孔是暗红色,我看着它,它没有睫毛。

我开始飞行了。这匹蔚蓝色的木马,从废弃公园的腾空而起,我坐着它开始飞翔。我飞越这座城市,从它最高的建筑物飞过,我都看不见我的窗口,都是我能够看见被拧死的水龙头上的金属丝反射着夕阳的余晖。

我还在飞行。蔚蓝色的木马温度开始降低了,我知道高度越高,温度越低。在巨轮上,那间阅览室提供了很多知识,比如高度和温度的关系,让我很安心于为什么顶层甲板的风更大,金属栏杆比起木制的栏杆在正午阳光下更烫手。这些知识作为经验背后的安全感全部给了我。后来有一天清晨我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公寓的阳台上,手握住了金属的栏杆,我知道知识仅仅是记忆,对于被囚禁在自己身体里的自己,你知道了数据,但是身体丝毫没有改变,不会增加肌肉的力量,也不会增加皮肤的伤痕。在我从阅览室走出之后,我走到最高的甲板,我知道这里的温度比我居住的甲板的温度要低,但是我完全不会去想象,如果到了二万米的高空,我的死皮会不会因为寒冷变得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

我在蔚蓝色木马上,已经飞很高很高了。

  我趴在木马身上,我们两个的温度叠加在一起才能感到有一丝温度,我渐渐地发现蔚蓝色木马的颈部开始发热,随着温度的提高,颈部慢慢显现出一块墨绿的矩形光区。我伸手去抚摸这块光区。蔚蓝色木马颈部这一块慢慢地打开,我伸手进去,发现了一卷绘图纸。

我飞得非常高了,星光更加明亮。我打开那卷绘图纸,上面画着一个圆在一条横线上,两者相切,在横线的末端,还有一个坠落的圆。这是我七岁临摹日画的日出图,我觉得伟大的先贤也会画出日落的景观,我加上了坠落的圆。我是老天气预报员,或者是他的儿子,或者是植物园的树木,是天花板坠落的眼睛,是呼吸凝结在舱室玻璃上的水珠,是圆形和直线。

  在巨轮的舱室里,当我上传我的舱室门禁密码之后,有些夜晚我无法入眠。正如这个夜晚,我躺在卧室,如同在城市的上空漂浮,城市有一半陷入睡眠,还有一半陪着我无眠,我伸手拉开和我一起漂浮的落地灯,鹅黄色的灯光亮起,照着我的脸孔。像巨轮里植物园里一颗银杏被灯光照亮。我飘在城市的上空,像把呼吸化作一场大雪飘落,雪花在城市的上空就无影无踪,像那些散去的光点。

〈18〉日出了。

日出就明亮了,看的见世界的轮廓,世界的质地,世界的细节。白天对于我,就是睁开眼睛能够看得见世界,黑夜对于我,就是闭上眼睛能够看得见世界。

这些天就是这么度过的,又日出了。

我走进公寓的厨房,打开窗户,风很大,我被摔倒了墙上,我想阴影一样从墙上滑落,我费劲气力,在地面爬行,听不风声,风只是在吹着。

我关上窗户,大口的喘气。

那三盒写着公式的酸菜牛肉面,我把它们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我得吃东西。

我拧开水龙头上的金属丝,一根一根的拆了下来,金属丝变形扭曲,一根一根被我放在桌面,堆积在一起,一根,两根,三根,一根不规则的曲线和另一根不规则的曲线和另一根不规则的曲线,一次又一次的叠加起来,这些好像是那些絮语,一句一句一句叠加起来,好像是哪些人的人生,一个人的和另一个人的和另一个人的人生叠加起来。金属丝堆在一起,像一个作品。

我可以拧开水龙头了,我得用水龙头里的水来煮面,用来自根系的水来煮面,夹杂着絮语将面饼煮软,一根曲线和一根曲线和一根曲线纠缠在一起,夹放到碗里。我看着一团面被絮语的呢喃纠缠着,我觉得它好像自己。

我把一小包酱汁拌匀热面,把一小包酸菜和牛肉的碎末散在面上,我又煮了些清水,注入碗中。我看着这碗面,想吃掉它。我很恶心,我吃不下去,我只能把它们倒掉。

  我找到了那天从垃圾桶上带回的那桶巨轮上带下来的酸菜牛肉面。我仔细看了看这桶面的生产日期。这桶面是我七岁临摹日出的那一天生产的,日期分明、清晰。我打开面,取出面饼,放在嘴里,把它嚼碎,吞咽下去。我居然打了一个饱嗝。

我要去我下船的地方。我要看看那艘巨轮是否靠岸,是否有另外一个人拿着一桶面,走下那艘巨轮。

我在城市里走着,寻找可能的岸边,可能的码头,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城市好像没有岸边,没有码头。

我决定沿着一个方向走,一直走,总能走到这个城市的边缘,然后走出这座城市。

我看着这个城市最高的那根柱子,我就往它那个方向走,然后一直走下去。我迈开步子,心情异乎寻常的好了,我有方向了,我走下去。

我朝向那根柱子走着,柱子越来越近,我能看清楚每一个窗口,我要一直在这个方向走下去,我穿过了窗户,从对面的窗户走了出去,我回头看到,那根最高的柱子消失了,所有的柱子都消失了。

我站在沙漠里。

沙漠里有很多白色的石头。白色很安静,温暖,像好多微笑掉落一地。

  我不是测量员,我会坚定沿着石块开始行走,这些石块就是我所有的余生。

我发现了,当我还没有走多远,曾经踏过的石头就会消失。

我总是踏在石块上。这些石块是曾经出现的石块,是曾经消失的石块,是曾经踏过的石块。白色是曾经的白色,消失的白色,未来的白色。我只不过走在曾经走过、已经消失、又再度出现的道路上。

白色依然是白色,我踩着它,离开它,又再次才上它。

我精疲力竭了,意志的边境,我变成我的骨架站立着,像远方眺望。

远方的大海,泡沫和泡沫堆砌又湮灭。

巨轮慢慢它向我驶来,越过一块又一块的白色的石块,停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我的公寓窗前,没有沙漠,没有海洋,没有巨轮。

我清醒了。

  我想起我的一小节生命时光。

不到二十岁的时候,我在一个城市读大学。读书有时候让我兴奋,有时候让我感伤、有时候让我烦躁。

在一个冬日,傍晚时刻,是不是有夕阳余晖,我已经记不住了。当时,有一个同乡的好友一起度过了下面的时光,但是我想把这个时光变成一次独自的行为。

于是,这个生命时光就是这样的。

在这个冬日的傍晚,我看着冬日的余晖快要完全消失。我想连夜回到自己的城市,更为准确的愿望应该是,我想立刻成为一个在旅途中的人,这个旅途有一个目的地,我自己的城市,虽然第二天一早,我坐早班长途客车返乡,应该是更为理性的选择,但是理性在立刻成为一个在旅途上的人的想法面前,变得廉价和粗俗。

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要想连夜出发,只有一种路径选择,坐火车南下到一座长江边的城市,然后在那座城市,坐最便宜的夜班轮船的散席,逆流而上,回到自己的城市。那个时代,我刚刚接触到方便面,是那种最简易的包装的方便面,这种方便面是不是和还存在的粮食局有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里面只有一袋调味包,里面应该是些盐、味精等白色粉末,我偶尔吃过,那个时候应该觉得还是一种有味道的食品。我这次旅途和方便面没有关系,我只想说明那个时代的交通条件和那种方便面是一个宇宙,简陋,但是充满了人生的新鲜感觉。

在几个小时的火车之后,我顺利的登上了夜班的轮船。夜深了,我坐在散席的甲板地上,还有一些人也坐在,抽着烟,烟气缭绕。冬夜的长江行船,大开间的散席,坐在甲板上,气温还是很低。在冬夜的寒意里,最美好的期待就是看到日出,等到黎明到来。我记不住那天是否看到了日出了,印象中没有红色,只是被素淡的冬天的景色深深打动。黎明来了,我站在船舷,看着江岸上那些落尽叶子的树木,在缓缓后退,黑色或者深灰色的线条在江水的后方一排一排的划过。这种冷冷的美让我安静下来。

船靠上我自己城市的码头。我走下栈桥,走到岸上。在冷静之后,一片茫然,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只是人很饿了,可以吃口东西。吃完东西之后,我走到长途公共汽车站,站在售票处,对着小小的窗口,将钱伸进去,买了一张最早发车的车票,回我读大学的城市去了。

快三十年过去了,在家里呆着,看窗外冬日的树木渐渐孕育着春色,看互联网上传播的新闻照片。照片里医院里死去的医生和死去的病人,还有医院里活着的医生和活着的病人。新闻里有封在城市里的人们,还有和我一样,封在家里的人们。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0,738评论 5 47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4,377评论 2 377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7,774评论 0 33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032评论 1 27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015评论 5 361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239评论 1 278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724评论 3 393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374评论 0 255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508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410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457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132评论 3 31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733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80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022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515评论 2 346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116评论 2 341